乡场老板娘
作者: 赵以琴
豆花饭店
豆花饭店开在村街上,没有招牌,简单的两间门店。一间门店坐着三口锅,两口山水锅,一口双耳锅。中间山水锅中盛满白白嫩嫩的水豆腐;面对门店左侧坐着的山水锅中装着比水桶还粗的大甑子,缭绕的烟雾,证明米饭已熟;右侧双耳锅中则是沸腾的白水,用以蒸煮乡场能卖的一切吃食,比如饺子、米皮、粉条、面条等。
另一间门店正中间摆着一张大大的四方桌,四方桌上放个罐头瓶子,瓶子里插满蒸煮过的筷子,还有一个较小的土坛子,装满一罐食盐。方桌四方蹲着高脚条凳,宽窄十五厘米左右,与方桌边长不相上下,以供进门吃饭之人用。
门店的门槛就不一般了,高达三十厘米,若进门不高提脚步,很容易被绊倒。小时,常把门槛当马骑,嘴里还发出扬鞭策马吆喝的叫声,也趴在门槛上哭泣过,当然,也站在门槛上与姐姐们比试过身高,这仿佛又成了我们的高跷。但就算这么高的门槛,也阻挡不了前来吃水豆花的人。
这是母亲经营了十多年的豆花饭店,那时,我还是一个刚入初中的小女孩,母亲则是一个年过四十的中年妇女,我对母亲开饭店的辛酸与劳累无从体会,倒是养成一日不吃水豆花心就欠得慌的毛病。每到赶场日,我们几姊妹就端着个大花碗,舀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把水豆花从锅中请到饭碗中,拌上一大勺辣椒油,一小撮鱼香、小葱,少许味精、酱油、盐。一口米饭,一口水豆花吃起来,那种滋味到如今想起来,也是美得无法控制。水豆花嫩得一滑就进入我们的口腔,再如坐滑梯一样溜进我们的胃里。大姐在吃水豆花时,都不用牙齿,嘴左右挛一下就直接进入肚子。嘴皮上还粘着一些红红的辣椒油及白白的豆花渣,看上去一点反胃的感觉都没有,反倒觉得她吃得那个香,我们吃的欲望一下子就被引流而出。不吃上个两大花碗,都觉得对不起迫切的眼珠子。
我们的这种吃法算是天下第一家,一般人吃豆花饭,是一碗米饭,一碗水豆花,一碗辣椒水,虽然也是一口米饭,一口豆花,但却如吃小炒下饭,而我们如吃水豆花盖饭,两者有着质的区别。前者把米饭的香味、水豆花的香味、辣椒油的香味隔绝享用,后者则把它们三者的香味混合一处,既入味又新奇。母亲调侃我们说:“一群好吃嘴。”母亲的吃法就传统了,因为她不是辣椒虫,吃水豆花时,象征性地蘸一点辣椒,一口豆花,两口米饭,还带两口告水,唯有这样,她的胃才能消化。
母亲说:“吃水豆花不能吃醋。”我们也从未在吃水豆花时放入醋这种调料,也许是因为两者都具有酸性,综合在一起水豆花就失去本身的微酸甜味,优越性全被醋给抢了。但母亲还有一个很怪的要求,说:“没开张前不吃,开张后才可吃。”我们就盼望着水豆花赶紧开张,好乐享美食,满足我们盼望已久的味蕾。有时,父亲在未开张前就开吃,我们就心怀嫉妒地想着父亲的那碗豆花饭,疑惑着母亲说过的不开张就不能吃这句话,为什么对父亲不管用呢?我们都是胆小的孩子,依然要等到开张以后才大张旗鼓地享用。
我们成了母亲豆花饭店的忠实粉丝,不知道母亲看着我们的吃相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没问过母亲,如今已没机会问。每一位母亲都是伟大的,孩子的温饱问题是母亲最为上心的事。现在不是流行一句话吗,说什么有一种饿,是妈妈觉得我饿,有一种冷,是妈妈觉得我冷。
我给母亲悄悄取了一个名字—豆腐西施,那时,我学了鲁迅先生的《故乡》,文中那个细脚伶仃的豆腐西施给了我灵感,我觉得我的母亲也是豆腐西施。但母亲这位豆腐西施不同于杨二嫂。母亲没有细脚伶仃,没有擦得如白纸一样的脸。母亲是高挑匀称、干练麻利的,一头浓密的黑发虽已嵌入些许白发,但仍不失中年女人该有的老练稳重以及韵味。村街上的邻居,每到赶场日,都喜欢端个大瓷钵,花上两块钱买上一碗水豆花,回家慢慢享用。在母亲舀豆花的空当里,邻居还不忘说一句:“老宋,多舀点,你家的好吃。”母亲则沉默表示同意,但等村人远去,母亲会嘟哝道:“又不加钱,尽想吃便宜。”
这个村人,我认识。她家就在老供销社对面,至于是不是供销社的老员工,我不得而知。那时,只知道她开着一间门店,门店里有各类生活用品及农用产品,生意在乡场上不是一般的好。她说话语速特别快,也有一些粗重的鼻音,一般情况你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的。她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夏天时,除了被衣服包裹起来的那部分身体不知道颜色以外,凡是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身体,都白得如家中墙壁上的水纸一样,有着一种和乡人天然的不同,也给人一种道不出的距离感,总感觉她和我们不是同一类人。她的穿着也是非常时髦的,常常是乡人不敢尝试的大红大绿,或者大花,脚上一双说不出是什么质地的拖鞋,反正看上去既好看又昂贵,心里是有一些小羡慕的。还有她那头发,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村里到发廊剪发的人少得可怜,她就已经是一头如刺猬一般的卷发,既洋气又与众不同。
她见了我,老是反复问我:“你是赵某某的姑娘?你要喊我娘妈哟。”我也就顺从地喊她一声娘妈,她高兴得好像自己是全村人的娘妈一般,瓮着鼻子再次说一句:“这个姑娘硬是乖。”后听母亲说,她男人姓赵,已与她离婚,离婚后,男人离开村街,不知道云游何方,一直未归。她带着前夫的女儿,又在村街上寻下一个男人,也不说结婚与不结婚的事,反正同一个被窝睡了就是夫妻,若哪一天不想睡了,也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母亲对这些是持鲜明态度的,母亲不太欢迎她到我家来端水豆花,就算是照顾母亲的生意。看来,我的母亲有着自己认定的一套做人原则,所以才会在她离去之时说上那句“又不加钱,尽想吃便宜”。其实并不是在乎钱的问题,而是用这种方式表达对这种人的不喜爱,反感。
至于这水豆腐是怎么炼成的,首先得从原材料上说起,母亲会在赶场日趁闲时去收购颗粒饱满、抓起落下噼啪作响的黄豆放在家中干燥处,储备好,等到赶场前两日再拿出,剔出其中残缺的黄豆以及少有的沙石。母亲担忧自己的双眼不够精明,就算这样挑选过的黄豆,依然会用筛子再筛上一遍,以确保残缺的黄豆及沙石被挑得一颗不剩。也有乡人主动把黄豆送上门,母亲总会用她的手和眼打量,再确定是否需要,若黄豆确实好的,母亲会立马过秤付钱,若黄豆不如意的,母亲也会立马摆头推脱说:“黄豆还有,暂时不买了。”我见过母亲用筛子簸出残缺黄豆及沙石的样子,母亲站在一方案桌前,双手握住筛子的边缘,高于案桌左右筛起来,黄豆如听话的孩童一般,随着母亲手势的变化被簸到指定的位置,残豆和沙石绝不会相互交叉抢占彼此的位置,都乖乖地待在它们该待的位置,再一扬筛子,筛孔漏不下的残豆沙石就被母亲扬到地面。这样反复三四次,黄豆可以说已经无任何可挑剔的瑕疵。
我让母亲把筛子给我,我也想筛一筛,当端起筛子时,才发现要让黄豆如听话的孩童般,简直不是一般的难。滚来滚去,既筛不出沙石,还把黄豆搞得四下滚落,还得费力捡拾满地的黄豆。我问母亲:“我怎么筛不起。”母亲只是笑。这里的诀窍母亲无法用语言表达,也无从书面教授于我,在我的一再追问下,母亲只是以我还小为理由,说:“等你长大了,自然就会筛了。”我信以为真,觉得只要等我长大,筛个筛子有什么难的,又不是什么高科技。但当我成年以后,再次拿起筛子,依然簸不出沙石,才突然明白有些事情并不是你长大了就会,有些事情在你有选择的情况下,你可以规避事情的难易度,甚至淡忘这件事情的存在,在用心与用情上少之又少。但,母亲不能,在那个年代,作为农村妇女的母亲,作为要养活这么多子女的母亲,生活技能的多样性、丰富性是母亲的必修课。
接下来就是泡豆子。泡豆子也是很讲究的,水温的高低、时间的长短、气候的不同都得考虑。季节不同,自然水温、时长就会有所区别,且黄豆的多少也有区别。农忙时节,赶场的人少,黄豆相对来说就要少一点。夏季也是如此,水豆花在高温之下会变酸,酸了的水豆花再发酵一下就变成了臭豆腐,这样有超负荷酸味的水豆花是卖不了钱的,母亲也不会用这样的水豆花招呼她的客人。所以,农忙时节和夏季水豆花要估摸好量的多寡。冬季是水豆花生意最好的时节,忙碌的人们可在冬季这还算闲暇的日子里,赶到乡场上,看看,玩玩,逛逛,吃吃,愉快而满足地度过干冷的冬日。母亲对这些了如指掌,以至水豆花场场被一抢而空。一般情况,春夏秋三季豆子泡的时间不超过三小时,水温不高于三十度;冬季豆子则要泡上五小时左右,且水温不低于四十五度。
豆子泡好以后,得磨打成豆浆,每到赶场日凌晨三四点钟,我家的豆浆机发出轰轰的声音,我们就知道母亲已开始磨打豆浆。这时的豆浆还是生豆浆,需放入门店里中间那口山水锅中熬至沸腾,再以纱布过滤豆渣,滤出纯粹的豆浆。纱布被母亲卡在可自由活动的十字架上,十字架撑开,纱布也就自然撑开形成袋状,再用铁钩把十字架挂于山水锅旁边,等豆浆一沸腾,立即用铁勺舀起,迅速放入袋状纱布中,一人手握十字架,不停左右前后滚动起来,过滤出的才是可以变成水豆花的豆浆。再把这样的豆浆放入干净的山水锅中,加入告水,放点疸巴,两三下,豆浆就凝固成嫩嫩的水豆花。这个活儿母亲一个人也可完成,若我们起得来,也会帮着摇滚十字架,若我们懒在床上,母亲也不会责备叫喊我们,任由我们睡醒了再起。母亲说过:“若豆浆已放入锅中准备点水豆花,我们就不能起来,若起来没洗脸,被豆浆看到,豆浆就点不成豆花了。”我们正好有这么一个借口继续酣睡,等到门店有隐约的喧哗声,或者有人喊:“老宋,起得早也,豆花都整好了。”我们才赶紧下床,洗脸漱口等待开张。
母亲喜欢女顾客来开张,她说:“女顾客开张的话,生意一定好。”我们不知为何会这样,但母亲说已试过很多次,每一次女顾客来开张,我家的生意都很好,不会留下一点水豆花渣渣,十二点过一点就准时卖完。久而久之,这名前来开张的女顾客和母亲熟稔起来。每次一来,还在门店外,就大声喊起来:“老宋,来一碗豆花饭。”母亲也答应得很干脆,亮开嗓子笑盈盈地应着:“老娘早也。”这位“老娘”,就是这位女顾客,她是一位做生意的阿姨,我们那个地方不叫阿姨,比母亲岁数小的就喊嬢嬢,比母亲岁数大的,关系又随意的就自称老娘,旁人也就跟着喊老娘。她在乡场上收购一些鸡蛋、鸭蛋、鹅蛋、瓜子、花生之类的吃食转手到市里出售,能卖个好价钱。
这位老娘“救过”我。母亲的水豆花一般在中午十二点一过就被吃得光光的,剩下还有大半天时间,母亲觉得浪费了可惜,就在门店的三口灶里按了一口小锅,卖点饺子、粉条、米皮、面条之类的。这天,有一乡人前来吃饺子,可母亲在忙着收钱找钱,一时抽不开身。我自作主张地学着母亲的样子把盘子里的饺子放入锅中,看着饺子活蹦乱跳地浮出水面,记得母亲说过,饺子浮起来了,就证明熟了,但没记住浮起来还得煮上一两分钟,才全熟透。于是,我手忙脚乱地把饺子舀入碗里,小心翼翼地端到客人面前。客人从罐头瓶里取出筷子,慢慢品尝起来。等到吃完付钱时,客人对我说:“饺子还差点火候,没熟透。”我面有难色,不知如何是好,客人的意思是饺子没熟透,想不给钱,或者重新补吃一碗。我的心在此刻是发慌的,正等着客人发话该如何处理,却听见从门外进来的“老娘”说了一句:“你这个人搞笑得很,没熟透你又吃完了,吃之前你不说,吃了你才说,啷个证明了,你尽黑人家小娃娃。”客人好像被汤圆噎着一般,一个字都没说,就悻悻地离开了。
母亲的水豆花卖两元钱一碗,加上米饭也就三元钱一份,后来涨价到五元钱一份。这一份里,母亲还免费送一份酸菜。有些顾客为了节约钱,就要一碗饭,用送的酸菜和油辣椒拌饭吃,也可以管一天。也有一些顾客是专为水豆花而来的,不要米饭,就要一碗豆花,再加上二两烧酒,吃起来美滋滋的,临走时,还不忘喝一大碗告水,满足地说:“下场再来。”也有一些专找告水喝的人,母亲拿个大碗挖上一大碗给对方,对方喝完道谢时不忘说一声:“好甜的告水。”
母亲的豆花店里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方方的脸,脸上有一双小小的眼睛,眼睛下是一个有着特殊气质的鼻子,鼻子很宽很大很饱满,鼻子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坑洞,还略带红色,我们称这样的鼻子为酒糟鼻。嘴唇薄而红润,语速极慢,声音也细弱,宛如女人的声音,且每次说话都客气的小心翼翼的样子。他的到来,是静默无声的,好像是踏着凌波微步来的,又好像是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让你猝不及防。
有时,已经进到门店,我们却全然没发现,有时,已经和母亲交易完毕,我们才意外地发现他来过了。来的时候,肩臂上永远斜挎着一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皮包看上去虽然四处脱皮,但他却如保护心肝疙瘩一样手护着。进到门来,就用低低的温柔的声音说道:“宋先。”母亲迎上前去,不用言语,接过他递上来的皮包,望一下,问道:“多少斤。”他报上数字,母亲就进到里屋把皮包腾空,快捷地把钱付给他。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乡场五天一场,一年大概有五十多场赶场日,他至少来三十场,场场都不空手来。包里不是装上一点豆子,就是一点大米,要不就是一点苞谷、麦子之类的。看着母亲和他神秘的交往,激发了我年幼岁月里的好奇心:母亲怎么对他这么客气?明明刚才有人想卖麦子给母亲,母亲还言说不要,但只要是他皮包里的任何东西,母亲却没有推让过,统统付钱收下。我问母亲,母亲好像心情一下沉重起来,似乎有不好说出的理由,但还是告诉我说:“他是同门中的亲戚,你们要喊伯公,他命苦得很。”说完这些,母亲似乎要落泪的样子,眼睛红红的。我明白了,母亲是在帮助他,我善良的母亲一直在积德行善,她不单单是一个商人,一个生意人,一个农村妇女,她身上有着无数的身份重叠。可,就算伯公贫穷,现在已经市场自由化,私人可以买卖商品,他的商品完全可以放到集市上去卖,为何偏偏只给母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