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

作者: 了一容

白雪0

暴雨被风卷着如斜扯的布匹决裂开来一般,摔打下来,飞溅起无数的泥浆。世界一片苍茫。院子里混混沌沌的,雨幕遮蔽着人的视线,看不清远处。一会儿,院子就蓄满了水,地上被激起无数的水泡泡。那些汇集起来的雨水慢慢地,最终恣意汪洋般流向那低洼的地方。

一个火焰般的闪电过去,紧接着炸雷就像从头顶猛劈下来,随之雷声如黑山碾米的碾道里被拉着转动的石磨一样,咯噔噔,咯噔噔,唬人地在向山的南面滚了过去,又滚了回来,让人胆战心惊。男人章永旺问:“娃娃们不知道安全着吗?”

女人说:“大的几个都到砖瓦厂打工去了,砖瓦厂应该都安全着呢,小的伊斯哈格还在红山羊村小学念书没有回来,在学校里有老师应该是安全的。”

老章说:“你把我的伊斯哈格惯坏了,都那么大了,整天还骑在羊背子里。羊能驮动吗?把羊都压死了!”

小儿子伊斯哈格整天骑的这头雪白雪白的母山羊,其实是伊斯哈格真正的奶妈,是它把伊斯哈格一直从婴儿哺养成一个走进村小学的少年儿童。就是读书的时候他有时候还偷偷嘬山羊妈妈的奶,惹得家里外面的人都笑话他:“不知道羞,多大的人了,还吊在乳头蛋子上!”

伊斯哈格去学校的时候,骑马一样骑着自己的奶妈白雪,白雪就是那只母山羊。在学校里,他把它拴在学校教室后面的一片草坪上,那片草坪的辣辣草、苦苦菜、枯籽蔓、短冰草长得多。羊笼头的尼龙绳似乎有意放得特别长,绳头上绑有一个尖尖的木橛,为了牢靠,不致白雪跑丢了,伊斯哈格找一块石头把木橛砸着深深钉入泥土深处。白雪会抬起头看看伊斯哈格,仿佛明白他要去教室里干什么,伊斯哈格只轻轻叫唤一下,它就变得乖乖地自顾吃草去了,不再跟随和追赶往教室里跑去的伊斯哈格。

一放学,伊斯哈格就跑到教室后面山坡的草坪上拔出木橛。白雪已经吃饱了,在静静地等待着。伊斯哈格把绳子绕到胳膊上,绕几圈,爬上羊背,骑在羊背子里,双手抓着山羊向上且略向外弯曲的双角,跟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一样回家去。

学校老师发现了那只白山羊,知道是谁带来的,很宽容,没有责备,因为那只羊非常有灵性,在学生上课的时候,从来没有叫过。

在伊斯哈格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兰芝就用双手抱着把他架在白雪的背子里让他把白雪当小马骑着玩。每次妈妈抱着伊斯哈格嘬完羊奶,就让他骑一会儿白雪。伊斯哈格在羊背子里,抓着羊妈妈蓬松柔软细腻的羊毛,乐得一边打着奶饱嗝儿,一边呵呵呵地笑得娇甜。

等到伊斯哈格上小学三年级,羊妈妈已经驮不动他了,他也变懂事了,知道心疼自己的羊妈妈了,就只是牵着羊的笼头,羊就踩着小碎步,欢快地跟着他行走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这只毛色雪一样洁净的母山羊陪伴着这个东乡族孩子一天天长大。

兰芝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说:“咱家哈格,都上三年级了,还连一双鞋子也没有,时常精脚片子,脚上到处都扎得烂烂的,一到晚上我拿钢针给娃娃脚上一根一根挑刺棍。冬天那双小脚冻得烂得没眼看,我给脚片子挤出许多脓水,再用棉花烧成灰给流血流脓的地方止止血。你一个当场长的大,把娃娃也管管,你跟个驴一样,光寻驴驹子,却不管驴娃子!”老章就嘿儿嘿儿地笑,说:“等我什么时候去县里,给我娃买一双黄球鞋。”

片刻,雷声就又缓缓地滚远了。听着头顶上的炸雷转来转去时,老章和女人觉得一台石磨子从心头压过来压过去,内心忐忑不安。但一声声沉闷的炸雷刚响过,更加吓人的冰雹又铺天盖地一般砸下来。顿时,门前几棵杨树上的叶子被一扫而光。冰雹落下的声音听上去就跟巨型收割机在迅速地收割着地上的粮食,嚓嚓嚓、嚓嚓嚓地响着,就连碗口粗的树也被齐刷刷地打折,倒在了地上。整个村子变得惨不忍睹,山上有些人种在阴洼田地里尚未来得及收回的庄稼被冰雹打得贴在地上,有一部分干脆被砸进泥里面去了,连头尾都找不见。没办法,农民们只好用犁铧把它们翻耕进土地里充作肥料。

章永旺家院子靠近大门洞流水的地方,被冰雹疙瘩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大坑,里面顿时注满雨水。房上的瓦就像无数的鸡蛋掉在了上面,发出一种古怪的刺耳的碎裂声。但是,令人诧异的是,这些冰雹却没有使一些岌岌可危的房屋倒塌,也没有把那些瓦片全部砸碎。红羊村人建造的房屋,就跟这里的人一样,善于承受一切世上的考验和磨难。只一刹那的时间,冰雹疙瘩在地上就铺了白茫茫一片。

章永旺说:“咱们这里生态破坏太严重了,干旱的时候,一点子雨都不落,到收粮食的几天,就下起雷阵雨,不是羊眼珠子大的密密麻麻的冰雹,就是鸡蛋大的冷子疙瘩,把人可害惨了。”

妻子兰芝说:“可不是嘛。”

雷雨过去了,天慢慢转晴,太阳从西南边露出来,到处跟雨水洗过一样清新自然。

中午,在班主任李长徳老师的帮助下,伊斯哈格把母山羊牵进教室里和同学们一起避雨。那些娃娃们有男孩也有女孩,都把手悄悄伸过去摸母山羊的毛,还有人去摸它光滑的石棍一样耸立的略微有点弯曲的羊角。伊斯哈格感到非常自豪。孩子们一般中午都不回家吃饭,各自带了土豆和玉米面甜馍馍。玉米面甜馍馍就是在玉麦面里面适当掺和一点野生的马灰条籽儿,这样做出来的玉米面甜馍馍,油浸浸的,不仅香甜,还非常顶饱。娃娃们大多数吃的这个,再吃两个煮土豆,喝一马勺老师宿舍洋皮提桶里的凉水,中午这一顿就算是对付过去了。白山羊往往到晚上回到家里才给饮水。

晚上,伊斯哈格牵着白雪山羊妈妈回来了,兰芝赶紧到石槽里用铁桶倒了些水饮羊。母山羊喝得咕儿咕儿响,肚子上那个窝窝逐渐像一个球体一样饱起来了,最后羊变得圆实,就像一个吃饱后有点慵懒但贤惠而又温柔成熟的妇女。

兰芝到伙房挂在房梁的馍馍笼子里拿下半块玉米面甜馍馍,走出来塞给伊斯哈格。伊斯哈格把甜馍馍掰成两半,一半给哺乳过他的白雪妈妈。一直都是这样,兰芝从不指责儿子,她觉得没有这只母山羊就没有这个儿子。

生伊斯哈格的时候,村子里接生的田奶奶让章永旺在门口等着,让他在窗户外面听着,也可能是他没有听清,以为是田奶奶要他把伙房烧的热水端进去给新生的婴儿沐浴,孩子没生下来他就闯了进去。后来伊斯哈格生下来,兰芝竟然没有奶。田奶奶非常愤怒,指责章永旺,说:“让你别进来,别进来,你干吗闯进来?现在你女人的奶水下不来了。没有奶水,咋办呢?你赶紧想办法去,看看村子里谁家女人生了娃娃,有没有多余的奶水,让你家娃娃先吃上点,把命保住。”

章永旺在村子跑着打问了一圈。他平时在牧场里工作,不常在村子住,也不知道谁家的女人在哺乳期,就是问到了,人家掌柜的不一定能愿意。有一家女人有,人家的男人说:“奶好像也不多,我家娃都不够吃,哭哭啼啼的,把疝气也挣下来了,他奶奶给用艾灸往上灸呢。”

这时,章永旺听说马六舍家有一只奶山羊,刚下了一只小羊羔,羊羔下不下来,被马六舍硬拽了出来,羊羔子死了,母山羊失去了孩子,失魂落魄一般叫唤着,奶一胀叫得更凶。章永旺的眼睛一亮。他去马六舍家买羊奶,说:“快呀,我们家的娃娃就要饿死了,给我买上点你家的羊奶吧,看能把我家娃娃的命拉扯活吗!”

马六舍二话没说,就给挤了一碗山羊奶。章永旺给钱,马六舍说:“都邻里邻居的,要啥钱呢!”章永旺端着羊奶慌慌张张跑回家用勺子给儿子一点一点喂羊奶。伊斯哈格就是这样吃上了羊奶。但是经常去人家马六舍家里要奶,人家一直不要钱,回数一多,章永旺就不好意思了,干脆跟马六舍商量:“他爸,你行行好,干脆就把你家的这只母山羊卖给我算了,这样我家娃娃就有奶吃了,不然经常打扰你,也不是个办法。”马六舍听着这只失去羊羔子的母山羊白天黑夜没命地叫唤,也有些心烦意乱,就说:“那就卖给你吧!”章永旺付了钱,把母山羊牵回了家,并给它取名白雪。自从有了母山羊,伊斯哈格再也不愁没奶吃了。后来,兰芝就抱着小儿子在母山羊肚子下面吊着吃羊奶。从此,母山羊成了伊斯哈格形影不离的伙伴,等于他的命就是母山羊救下的。每次,伊斯哈格吃馍馍时,都要给母山羊妈妈掰半块吃。就这样,伊斯哈格和母山羊一起玩耍,一起到山坡上摔跤,一起赛跑,他们之间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

红羊村太干旱了,找草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到处都干透了,植被被破坏得十分严重,因为大家缺柴禾,把草都又铲又扫,当做柴禾烧了。

章永旺就把白雪用绳子系在自行车后尾架子上,拉着去了后躺牧场。因为那个牧场靠近大山,水草丰美。章永旺把白雪拴在宿舍后院的一个土圈圈子里面,亲自拔草喂养和照料。

有一次,男人回来了,晚上女人说:“咱们好久没一起扯磨(聊天)了,你每次一走,成年累月在牧场里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你枕到我胳膊上来,让我听得清楚些。”男人说。

“这么近还听不清吗?”女人嗔笑着。

男人嘿儿嘿儿地笑,说:“男人,难认,认不准,一辈子就瞎了。你找了我,真把罪受了,也撇在家里把苦下了。”

“这就是我的命,你只要在外头心里能记着你的娃娃们,我就心满意足了。”

男人说:“咱们的伊斯哈格,这个娃娃刚生下时真的差点饿死了,若不是那只母山羊就真的饿死了。”

“母山羊现在怎么样啦,你儿子经常嚷着假期要去后躺牧场看他的羊妈妈呢。多好的羊呀!有一次,你儿子梦里梦见他的羊妈妈被狼吃了,那个哭呀,把我听着都惹伤心了,我听他在梦里哭着喊‘羊妈妈、羊妈妈’,听他对一只羊这么爱,都要落泪了。”男人说:“万物一理嘛,人呀,猫呀,狗呀,马牛羊,样样出气的物儿,时间长了,都会生感情的。”女人点头说:“你啥时间把儿子的羊妈妈带回来让他看喀。”

老章像是陷入沉思,思考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没有白雪,就没有咱家的这个儿子。”

“是啊。暑假,让儿子到牧场里去看他的羊妈妈去。”“好的,山羊好着呢,后躺牧场那边的草好,羊变得更壮实了,精神着呢!”

“刚说让娃去你们的后躺牧场呢,可娃娃可怜着连一双鞋子也没有,让人说起来娃有个当干部的大呢,竟然连一双鞋子也买不起,你让娃羞着咋去牧场呢?要是碰见你们场里的职工干部都不好意思的。人家要是说‘这就是场长老章的儿子吗?脚烂得像刚从战场上吃了败仗下来的’,说心里话,娃娃会自卑的。”

“我有机会到县上开会时,给娃娃买。唉,现在我的负担还重着呢,两个大的儿子,眼看马上要娶媳妇了,得给攒钱说媳妇啊!”

“你还说呢,现在说个媳妇子,你以为像我那时候那么容易呢,就那么白领着来了。现在的说头多着呢,刚几大件就要了人的命,什么自行车、缝纫机、录音机、黑白电视,你说你那两个瘦工资,一月连不住一月,鸡沟子里等着掏蛋,能顶啥用?你看看人家那些人,不知道咋回事,只要沾住公家的边边子,几年就富着翻过了。可你工作了半辈辈子,给娃娃们啥事都没解决。看看和你一块工作的马凤山、马云波等几个职工的娃娃,你们商量着给人家的娃娃把商品粮都解决了,还给报了工人,你咋就不管自己的娃娃呢?为啥不给自己的娃娃报上个商品粮,报上一个半个工人啥的,你这个人咋老是胳膊肘子向外弯呢?我们娘儿们指望不上个你!”女人说着就哭了起来,眼泪多得擦不干。

老章心里也特别难受,坐起来,在口袋里搜腾来搜腾去,找了一张旧日历上撕下来的纸,在中山服口袋里挖出一点旱烟沫子,卷了一根旱烟抽了起来。他说:“我这个人,从参加工作,就怕占公家的便宜,也不爱薅羊毛。”他突然有点生气,“有些人,你薅羊毛就薅羊毛,可是太过分了,不但薅羊毛,还把羊活活薅死,最后连羊也不见了,老百姓的意见那真叫个大。我们这层人,被公家教育成这样了,就是不爱占便宜,也不要谁来监督,不爱薅个公家的羊毛。上梁不正下梁才歪呢,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兰芝说:“反正这辈子,我等你发财是没指望了,只要你平顺比啥都强。咱们赶紧睡吧,太晚了。”

兰芝就枕着老章的胳膊腕子睡了,很快就听见章永旺扯呼打鼾的声音。

暑假的一天,村子里跑新疆做生意的羊绒贩子老马回来了。他和老婆在炕上扯磨聊天,老婆说:“那个章永旺,现在还在后躺牧场当场长,还兼了书记,当了半辈子场长,娃娃一个都没工作,真是个老实人。”“那我去他家问问,看他家的人能不能引我去找章永旺把场里的羊绒便宜处理给我,我可以给老章提点成嘛,让他也发点财,不要那么一天苦哈哈的,把那个场长白浪费了。”

“那个人是个超子,养下的娃娃肯定也不打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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