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溪船歌
作者: 李果李果,本名陶嘉陵,做过中学教师、文化局秘书、文化馆创作员,现服务于广播电视报社。四川省作协会员。有小说、散文、剧本、诗歌、杂文等作品发表于《四川文学》《飞天》《中国作家》《今古传奇》《小说月刊》《电视剧》《散文百家》等刊。已出版著作8部。
1
上世纪九十年代及以前,在江、河、溪、沟划船的人,川北苍溪人统称他们为“扯船子”。
为何这样叫?
小时候,祖母曾经告诉过我说,或许因为船行上水时,也就是行逆水时,得有纤工背负着小酒杯口粗的竹纤绳,寸步难行还得一步步地行着把船拖到目的地。祖母说这个“拖”,在我们川北苍溪人说来就是“扯”的意思,至于“船子”,则是船或船夫。
我家民国期间是苍溪县的第一大富户,除了拥有大批田产、商铺、工厂外,县内大大小小的船帮都属于我家。祖母曾毕业于成都淑媛女子中学,民国时期,做过苍溪县国立第一小学校长。与我祖父结婚后,祖母回到了家里,当起了我家的“王熙凤”。为此,祖母那样说,我以为是有道理的。
唐末宋初时期,四川有个女诗人名叫徐慧妃,人称“花蕊夫人”,在一首《宫词》里写道:
平头船子小龙床,
多少神仙立御旁。
旋刺篙竿令过岸,
满池春水蘸红妆。
很显然,早在唐末宋初时期,或许更早,就有人把船或船夫叫作“船子”了。
这是我为老家川北苍溪人口里的“扯船子”一词找到的注脚。
2
按工种分,扯船子有驾长、号工、撑杆、烧火、纤工等等。当然,是在江、河、溪、沟跑长途做贩运的船才分得如此清楚。
有一天,一个名叫严明的人和他做驾长的父亲悄悄地找到了我祖母。
严明的父亲当然是想要严明顶班,然后,慢慢地成长为第二代驾长。但是,看到同龄人穿着一身军装个个笑花了脸,严明死活不做扯船子。为此,父子俩闹得不可开交,就找我祖母作决断。
我祖母是看着严明的父亲一步步地由一名扯船子纤工成长为扯船子驾长的,因其德高望重,严明一家的大事一般都请我祖母给拿主张。
祖母万分为难,因为参军和做扯船子都牵涉到严明的前途。最后,祖母说服了严明的父亲让严明去参军,顶班的事暂时缓一缓。
然而,后来有一天,严明竟然和一个青年女子一起找到了我祖母。这一次,严明像极一只霜打的茄子,连我都对他心生可怜。
青年女子是严明处的对象,落落大方,替严明向我祖母求情。
青年女子说,严明退伍回家了,思来想去,要顶他父亲的班做扯船子;扯船子虽然辛苦,但是,严明不怕吃苦,参军这几年练就了一身吃苦的能耐,做扯船子,好孬是吃国家粮,领国家工资,比回家做农民挣工分好。
青年女子说得头头是道。这一次,严明反倒成了敲边鼓的。
嘟囔着,严明说如果祖母不帮他,青年女子就要和他打脱离—分手。说完,严明竟然流泪了。
我祖母找人带口信给严明的父亲,叫他空了来一下我家里。
后来,严明果然顶了班—做了扯船子。
我问过祖母为什么要帮严明,而且,说话的主要是随来的青年女子。祖母说青年女子的父亲是她曾经的学生,现在在县机械厂做工人,她不好棒打鸳鸯。
严明的父亲瞪着双牛眼训严明说,荒了五年,不然,也可以当班长了。很显然,严明的父亲所说的“班长”就是船上的驾长。
驾长是船上的头儿。
俗话说艄公多了打船。所以,一条船往往只有两个驾长,船头和船尾各一个。船头的驾长是副驾长,负责探水路,操纵前梢,调整船的方向。船尾的驾长是正驾长,负责把舵,掌握船的风帆,管理全船的人和大小事务,危急时候更见船尾驾长的威力。
除了正副驾长,在号工、撑杆、烧火、纤工等扯船子中,纤工是最苦的工种,地位也是极其低下的。
纤工们把身子佝偻成一张弓,背负着长长的竹纤绳,一会儿穿爬在岸边的乱石林里或陡峭的山坡上,一会儿又涉蹚于湍急的苍溪江河水中,即便是寒冬腊月天,也得如此,所以,纤工一般都全身赤裸着,浑身上下晒得像北京烤鸭一般。
在世人眼里,天下最苦的事莫过三件:打铁、磨豆腐、扯船。所以,苍溪人有句忠告:嫁女千万远离打铁、磨豆腐和扯船这三行。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扯船子是从不穿裤子的,特别是纤工,即便寒冬腊月天也是如此。
为了叙述上的方便,在这篇文字里,我把流经苍溪县城南脚的嘉陵江同老家人一样叫她苍溪江河,这个苍溪江河包括流经苍溪县境内的大大小小的各类江、河、溪、沟。
我曾经问过祖母:“那些扯船子不怕冷吗?”祖母长叹一声“造孽哦”,才回答我说:“这就是扯船子的命。”
尽管很冷,但是,扯船子们个个生龙活虎。
扯船子们在腰里拴一根细麻绳,再把一块白色的汗帕子—毛巾,卷扎在腰绳里,挡在裆前。但是,悬在身背后半山崖的屁股,照样鲜亮在外,肥墩得油黑发亮,干瘪得赛碳黑干柴。
酒是扯船子们的命根子,用从苍溪泥土里钻出的秧苗长大后结出的包谷米、荞麦子、稗子,还有红苕等等,以苍溪最古老、最原始、最特别的土法酿制的酒,看起来银汪汪,亮光光,像极扯船子们古铜一般脊背上流淌的晶莹剔透的汗珠子。
吆五喝六地划几把拳,吞几盅子酒下肚,扯船子们红堂堂的脸上往往就会泛起一闪一闪的亮光,脸和脖子上暴出的青筋像是青蛇飞舞一般,于是,一天的疲劳和寒气也就跑个精光了。
大冷天的—苍溪人把冬天说成冷天—从船舱里偶尔猫出一个扯船子,下身竟然是赤条条的,只在上身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袄,还没了扣子,用一根细麻绳胡乱地在腰间一捆了事。领子、袖口和前襟,都是早就被汗水、油污、灰尘给弄得乌黑发亮,硬扎扎地发出糙响。赤着的双脚丫子早就被刺骨的苍溪江河水给冻裂开一道道的血口子,之后结了黑痂,偶尔有一两处还冒着碎米粒一般大小的血珠,或者一溜麻线一般细的血丝。但是,扯船子甩开的步子依然健朗得很,仿佛脚下蹬了毛皮靴一般,走起路来“腾腾”的,扇起的一股风撩得你的脸上冰割一般地疼。腋下一边夹着一条匆忙折叠的裤子,另一边夹着一只喝空了的酒瓦罐,双手抱着插进棉袄里。到了某个县城或乡镇的场脚前,扯船子才会把裤子给穿起……然后,副食店里就响起“来一瓦罐酒”的豪迈的喊声。
有时还会传来一阵阵的童谣声,声声童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卷舌音:
扯船子,羞羞羞,
不穿衣,不穿裤。
裆门前,吊麻布,
一身黑,脚板白。
船搁浅,下河滩,
齐声喊,过险关。
背纤藤,再上岸,
脸朝地,背朝天。
背太阳,过大山,
顶风雨,霜雪天。
我想一定是哪个扯船子忘记了穿裤子,在前门的大街上买东西来了……
大热天的,暴雨倾盆,苍溪县城南脚下的嘉陵江上突发的齐头水凶猛得“嗷嗷”叫,像极了咆哮的老虎。很快,就听见喇叭里传来消息称,哪乡哪镇沿岸的房屋、田地、庄稼、公路被洪水淹没,把一路人的希望都给吞了个精光,只剩下婆娘、娃娃们的泪水和哭声。
来得迅猛,去得风快,这是苍溪江河上齐头水的最大特点。
齐头水过后,苍溪县城南脚下留下的是很深的烂泥带,像沼泽地一样,苍溪人称这叫“潮泥”,会随时吞噬生命。
扯船子们把纤绳从脑壳顶上往下一套,就搭在了脊背上,然后,抱起一块木板,“噗”一声跌在潮泥上,再然后,用木板向前刮一下,身子借着惯力带动纤绳向前移动出一大截,很快薅扒出一条长长的潮泥带。
与潮泥的战斗,令我不禁想起1990年的一件事来。
那个夏季的一天,我陪央视《观察与思考》制片人陈虻、主持人肖晓琳,还有国家文化部《群众文化》杂志主编张旭,去苍溪县东溪镇拍洪灾。在一个名叫田菜河的大峡谷里,因为洪灾卷过,潮泥像毒蟒一般纠缠着巨大的石头,牵绊着杂树乱刺,不披荆斩棘是无法通行的。好在我们都年轻得很,人人豪气冲天,从上午十时与潮泥战斗到下午天快擦黑,硬是在互救中捡回了一条命。到达目的地,领导惊叹我们是怎么穿越田菜河大峡谷的,陈虻他们纷纷夸赞我的战斗力,我说这全得力于向扯船子们学习。
3
在一个春和景明的假日,祖母被请去吃严明的结婚宴。
严明的家在苍溪县东城,新娘子的家在苍溪县西城。苍溪县城像是一块巨大的滑板,西高东低。这正顺应了苍溪县城南脚下嘉陵江的流向。
刚进严家,一个后生就急火火地撞了进来,称:“陶婆婆啊,不得了不得了,要劳烦您老动身去救救急呢,这是新郎倌的意思。”
半晌才听出个所以然来。
原来,严明的迎亲队为了避开县城别的迎亲队,于是充分发挥自己的专业,选择了用婚船从苍溪县城南脚下的江面绕道而行。但是因为这一天是“黄道吉日”,结婚的人多,竟然还是在江面上和另一支迎亲队相遇。
按常理,江面那么宽阔,两对送亲迎亲人马你左他右各自经过就是了嘛。但是,没那么简单,在苍溪有一个千古不灭的婚俗,那就是即便江河或陆路再宽阔,只有先过的婚船,婚后男女才会百事顺利。为这婚俗,苍溪县城南脚下的江面今儿个起了波澜。
急煞了两条婚船上的新郎新娘。
两岸人山人海,翘首以盼今儿个双方的好戏。
“咋办?这一下咋办?”船上、岸上都有人在问。
在谁也拿不出个主张来的时候,两条婚船一时之间处于对抗的状态。
上水婚船上的送亲娘子等得起,因为她要送的姑娘是远嫁—从四川的合川县嫁到陕西的凤县,三日后才摆正婚宴。但是,严明家是今天摆正宴,烧、炒、炖、焖、蒸,样样菜都是等不起的,宴席上等着的可是远近数百名客人啊!
突然,下水婚船的送亲娘子一拍脑壳,笑啦,赶忙对新郎倌严明说了个主意。严明一听,禁不住竖起了大拇指,让自己的送亲娘子去和上水婚船的送亲娘子协商。
打着哈哈,满脸是笑,下水婚船的送亲娘子站到了船头,右手连连抖动着那张蜀锦绣花手绢,招呼上水婚船的送亲娘子过来。
上水婚船的送亲娘子听罢,也是一拍自己的脑壳,打着哈哈,满脸是笑地给下水婚船的送亲娘子竖起了大拇指:“老姐儿诶,还是你的主意大啊!”
很快两条婚船上都响起了笑声。
突然,两条婚船上又都爆发出喊声:
娶亲要过坎,
比赛要当先。
谁个争第一,
次的靠边站。
如此道来,两岸人心里就都明白了,也跟着欢呼起来。
第一轮:吹鼓手对抗赛。
只见上水婚船的吹鼓手与下水婚船的吹鼓手都走到了各自的船头,两人面对面,跨着马步,唢呐筒对唢呐筒,随时准备对抗。
下水婚船吹鼓手先奏一曲《霸王点兵》,嘟啦嘟啦……嘟嘟啦;上水婚船吹鼓手紧答一曲《朝王见驾》,嘟啦嘟啦……嘟嘟啦。
下水婚船吹鼓手奏一曲《黄莺展翅》,啦嘟啦嘟……啦啦嘟;上水婚船吹鼓手紧答一曲《水火龙灯》,啦嘟啦嘟……啦啦嘟。
如此几问几答,伴随双方啦啦队和两岸人的喝彩声,整个苍溪县城南脚下的江河面和两岸像是腾上了天一般。
比赛结果表明,两条婚船吹鼓手不分上下,到后来,两人彼此生气地对吹着,嘟嘟啦啦啦啦嘟嘟……
见势不利,严明赶忙上前把自己的吹鼓手拉开。
第二轮:赛歌。
各派出一名得力歌手走到各自船头,所有迎亲送亲的人都站在他身后助威,彼此拉开了阵势……
几轮歌唱下来,依然胜负难分。
众目睽睽之下,两位新娘子彼此招呼道:“要不,那就赛赛我们各自的绣花本领?”
各自走回船舱,取出一双绣花鞋,再站回各自的船头,拿给对方看。
一番比较,还是不见输赢。
见两条婚船上都突然没了动静,再看看快当顶的太阳,嘉陵江两岸看热闹的人都急啦。
岸上有好事者唱:
拿起镰刀会割禾,
拿起竹篾会织箩。
送亲遇上苍溪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