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匠

作者: 刘华

刘华,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1982年初毕业于江西大学中文系,分配在江西省文联《星火》编辑部工作,1995年10月至2002年4月任《星火》主编,曾任江西省文联主席、江西省作协主席。著有长篇小说《车头爹 车厢娘》(入选新闻出版总署第三届“三个一百”原创图书出版工程)、《大地耳目》(系“十三五”国家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项目)和长篇文化散文《灵魂的居所》等各类作品二十余部。

口述人:

谭火灵,男,出生于1970年6月,锦江谭埠村人,金银首饰行名师谭茂卿之长孙,南昌、长沙及望湖等地都有他的金号,其名片正反两面自上而下地罗列着多种头衔,字体加粗的三行为“全国金银珠宝首饰协会理事”“江西天宝金行董事长、总经理兼艺术总监”“望湖县政协委员”,另有用签字笔临时写上的“市级非遗传承人(待定)”字样。

采录环境:

谭埠人善吹,吹唢呐,吹火筒以加工金银器。这两样也是谭埠村落文化的特色,为县里文化人所蛊惑,新建的村史馆索性别号“吹之馆”,两个主题馆正是唢呐馆和金银器馆。金银器馆的陈展由出身于金银世家的谭火灵负责,大部分馆藏来自他家,包括爷爷用过的吹火管等工具,祖孙三代打制的多件金银饰品,祖传及族中女眷戴过的金银饰物。

谭火灵:

我谭埠自古以来,出木匠篾匠石匠补锅匠,出摆渡佬撑排佬杀猪佬箍桶佬,出剃头师纸扎师镶牙师瓦窑师,还有吹拉弹唱的乐师。这么多行当里面,第一吃价的当然是金银匠,不湿脚,不淋雨,不脏衣,工价高,身份也高,结交的人,都是穿金戴银的。

橱窗里的这个是吹火管。望湖地方把金银匠叫做管匠,也叫贼匠。什么贼?做贼的贼!不好听是吧?管匠的管,就是指做金银器要用的这个吹管,是匠人吃饭的碗。贼匠的贼呢,算是碗里的饭吧。

早先的金号银楼,主要经营方式是来料加工,把人家要的饰件打制得让人眼亮眼花,哪里顾得上跟你较真哟,经过淬、烫、切、割、吹那么多道工序,刮地皮样刮些边边角角细细碎碎,比工钱更值呢。所以说,贼匠不算贬义词,雁过拔毛嘛,大家心知肚明,相沿成习,也就顺理成章了,就像裁缝落点布头线脑。不折不扣才傻才怪呢,我爷爷当年就被老板看作傻子怪人。

才十五六岁,扛颈鬼瘦,一只鹅都能扑倒他,他也敢跑到长沙老天宝银楼去做事。谭埠人多田少,逼得子弟要去学手艺糊口,可我屋里祖上自家当老板,置了田地开了金号,就算真心想当个管匠,也不用离乡背井呀。这个不解之谜直到建金银器馆,才被我破解。为何?嘻嘻,刚开蒙的伢崽被美女电到了。跟我一样,八几年的时候,我日日跑到五金厂去做义工。那时,我爷爷他们几个老匠人打伙在镇上办厂,叫五金工艺厂,其实好比金号银楼,先是做顶针铭牌和镀金镀银的金属件,后来金银管制放开,就开始加工项链项圈耳环戒指凤钗金锁长命锁,效益好得给个县长都不当。老人家心大,决定趁势而上扩大规模,除了招收一批工匠外,每家一个进厂指标,各家得照顾的都是长子长孙,可我爷爷不,他硬是要拿指标去讨好外人。

讨好哪个?被他休掉的老婆捡来的大崽所生的小女。糊涂了吧?我口条上打死结,你能不糊涂?还是先把我自己交代清楚再说。得我家指标进厂的那个秧子叫细花,秧子就是嫩嫩的小美女的意思。当时我这个长子长孙几恼火啊,我懒得给谭家当龟孙子啦,一怒之下跑到厂里去贴斩断关系的声明。声明是用毛笔画的,上面说:本人谭火灵庄严宣布,从今而后,与谭茂卿脱离祖孙关系,他做得初一我就做十五,谭姓一并奉还,改姓为金。特此声明。哪晓得,刚到厂门口,还没掏出声明,有人在背后亲亲地喊我火灵弟郎,嗓音勾魂,我一回头,魄也失落了。她就是细花,大我三岁。当真女大十八变,变得我不认识啦,圆圆脸,眼睛会说话。后来怎样,你晓得的,失魂落魄了能怎样?害得我那几年以寻魂为生。

我爷爷也是因为一个秧子留在长沙当小伙计的。本来他是随做生意的家人去玩,住在同乡老天宝银楼老板家,日日见的都是珠光宝气金枝玉叶,你想想乡下后生能不眼红心动?自家长得不客气,不过他心气高,情商也高,脑子又灵,嘴巴还甜,老板娘喜欢他的伶俐,做老板的主,留他临时帮工打杂。干的都是洗尿布倒马子桶烧洗澡水的活,有时候老板娘会盯住他看,看得人家后生子脸皮子发燥,就像而今的大妈喜欢小鲜肉。见到常跟娘来银楼的那个秧子,我爷爷也把她盯得脸上绯红,这样,客人一离店,他就会驮老板娘一顿臭骂。

几年过去,长沙秧子差不多瓜熟蒂落了,为陪嫁吧,她娘送了金砖银锭来,要打制项链耳环戒指胸针裙链和麒麟帽花,还有手镯臂镯脚圈腰带,东西五花八门,要求稀奇古怪,时间催命一样。比方说,腰带上是龙凤呈祥,钗子上是双凤朝阳,连胸针上也要来个凤求凰,像她家是开珍禽馆的。对老天宝来说,这是一笔发大财的生意,老板当然痛快接下。不料,没几日,银楼雇请的两位老师傅被气跑了,老板太啬嘛。老板自家上阵也赶不赢呀,再说老板虽是长沙城里的名师,可因眼疾已多年不再操刀。说到眼疾,我忍不住要窃笑。告诉你,老板娘本来是青楼女子,老板买她的芳心赎她的身子,花了不少金银,那么啬的人还不要攒劲用足老婆捞回本钱来呀,老古话说得好,女人身上一把刀,伤脑伤眼又伤腰。嘻嘻。

乡下后生见到城里的细皮嫩肉,不流涎才怪呢。我爷爷也一样。所以,他才会挺身而出。当时他是癞蛤蟆打呵欠,口气蛮大,说这家主顾的活计他能做但要由他全包,别人不得插手。老板讥嘲道,你能接活?你是阎王做把戏,骗鬼吧?老板娘笑眯眯地瞟他,嘴上嘟哝道,狗生角出羊相呢。我爷爷把话丢在那里,信不信随便,反正他又不急。

历史惊人地相似。不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才三年,就把老前辈吓呆了。那时,经过考察审检,省人民银行决定委托锦江五金工艺厂加工内外销的金银首饰,有项链耳环戒指手链吊坠五大件,四十多个品种,全是手工打制的,做工精良,花色品种齐全,引得北京公司也跋山涉水跑到我们乡下来订货。北京那批货时间紧任务重,见那几个建厂元老火烧屁股样,我就自告奋勇,哪晓得,惹得一身骚,那些老人家也嘲笑我是阎王做把戏。

其实,我已经把他们手上的把戏偷到了手。我日日去厂里,开始是黏细花,泡妞,不愿读书也不肯作田,甘愿守着这棵秧子看花闻香,热天还有电扇吹呢。顺带着,我也帮忙做点活,哪怕挣不到工钱,连中饭也不管。我爷爷这个啬厂长!晓得我最喜欢做何事吗?拿老师傅刚做好的金项链,让细花试戴。每次她笑着近距离面对我,脸都会刷地一下血红,我呢,心扑扑乱跳,当真想故意碰碰那雪白兮兮的脖颈,又怕吓到她,从此失去这样美妙的机会。憋得忍不住,有一次,我站在背后帮她扣链子,许下豪言壮语,我说细花我一定要亲自打一条世界上最好看的链子送给你!你猜细花的反应。笑了?哭了?抱住我了?没有。当时她瞪起个牛眼,只哼了一声,害得我那天夜里抽了三包欢腾烟。第二天她在厂门口拦住我说:我要爷爷送给我奶奶的那种式样!尽管我懵懵懂懂,还是很豪爽地拍了胸。打那以后,我成了真正的贼匠,我偷的是技艺,那时候真是走火入魔呀,要不,我怎敢出头?那单订货,我做了好几件,都说我无师自通,其实我是吃百家饭成长的,贼匠嘛。

青出于蓝,已知青这般,再说蓝怎样。老天宝精得很,冷静一想,这个谭茂卿用心呢,平时老是呆呆地看着师傅做活,还经常捏泥巴,攥把菜刀雕琢小木件,要是手艺拿得出手,能省下几多工钱啊。老板就让我爷爷试做一只工艺简单的银插针。没想到,那根插针做得弯直有度、精细灵巧。老板喜出望外,就按我爷爷的要求把活计全部交给了他,此后餐餐有鱼有肉,老板娘日日甜言蜜语,时不时地摸他一把,蹭他一下,害得后生子夜夜跑马。哎呀,臭嘴!那是老辈人笑话我爷爷说的,当不得真!反正老板娘对我爷爷蛮好,打算把如花似玉的表妹许他呢。爷爷问:有她好看吗?她,指的是长沙秧子。秧子母女隔三差五地来转转,是催工呢。她们一来,我爷爷就叫秧子试戴项链。至今爷爷跟老辈人回忆往事还吞涎,说没见过那么嫩的皮肤,像熟透的水蜜桃,掀得掉皮,摁得出汁。嘻嘻,哪个都年轻过哈。

为赶工,鼓气吹合,制模錾花,敲打成型,每道工序他既认真又严谨。秧子母女来得勤,正好也说明她们对做工的喜欢。其实,老板的鱼肉,老板娘的表妹,都是暗示爷爷莫忘记筒匠也叫贼匠。见爷爷他老是装憨,老板干脆挑明,表示克扣下来金银料三七分,哪怕得三成,娶人家表妹的见面礼也足够气派了。我爷爷幸福地微笑着。赶在中秋前,秧子母女来取货了,一件件再次一一试过,喜欢得不得了。母女俩只夸爷爷的手艺,扯着扯着,扯到了望湖县的锦江边,原来既是老表还是老乡,秧子激动地写下住址诚邀爷爷去喝喜酒呢。验过货,老板正想把饰品归拢,却被我爷爷抢先一步,爷爷把首饰一一放在戥子上,称一件,马上用洪亮的声音一本正经地报出重量。加起来,进出等量呢。我爷爷的硬气,恼得老板当天摔坏屋里几扇门。一辈子,凡经爷爷手的活计,都是等量进出,这是他做人的原则。

老板断了他几天鱼肉。老板娘刁,真的想拿表妹来收买我爷爷,那个表妹倒是好人家的女,可惜一张葱油饼的脸,我爷爷看了一眼,就叫肚子发胀发痛,跑去蹲茅坑了。也是,他暗暗苦学手艺,为的就是出人头地,将来娶个跟长沙秧子一样好看的老婆,带回谭埠老家,脸面才有光呢。

我也是。我迷细花,也要学精手艺。练吹筒是银匠的必修课。吹筒要对着火,火头要对准金银块,找到熔点;吹气时要确保气量适中,不能停歇;换气更见功夫,练习吸气换气,腮帮子鼓得像癞蛤蟆。久而久之,就能掌握吹气的诀窍。我经常吹上十多小时,喉咙哑了,有时还吐血。细花心疼得不行,买来一堆罗汉果,时时逼我泡水喝,差点把我膀胱撑爆,我说喝琼浆才管用,你闭上眼。我强蛮地亲了她一口,当真没想到,细花推开我,抓起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像扔摔炮,吓我一跳。更难忘是她的眼神,轻轻的一瞥,比刀子更尖利,现在想起来心里还火辣辣地痛。你经历过那样的眼神吗?

我要叫她后悔!我用了七日七夜,做了一只凤凰发饰,那是呕心沥血之作。没等我拿去向细花示威,就被爷爷发现了。老人家反应蛮古怪呢,先是一惊,接下去发呆,然后喝酒,喝着喝着,酒杯里滴落了泪水。二三十年过去,这事一直是个谜。等到张罗办金银馆的时候,我讹他说,每件展品背后的故事都要讲出来,这才是历史。原来,我爷爷也做过一件相似的凤凰发饰,想在喝喜酒时送给新娘子,他对长沙秧子的邀请信以为真,哪晓得,找到住址却进不了门,还被门丁当叫花子呵斥了一顿,挨了一枪托。唉,可怜了十多块银元和一肚子说不出口的心事。

我做的凤凰发饰被爷爷没收了,不,理由是拿它当招工登记表。凭着它,我也正式进了五金厂。意思很清楚,老人家不许我俩发展下去。两件凤凰发饰现在都存放在那个橱窗里,一对比,就看出高下啦,爷爷錾的凤凰在翩飞在和鸣,而孙子的,就像是孙子,被关在笼子里,病恹恹的。

回头再说老天宝,老板虽对爷爷心有不满,但对他的技艺看得蛮重,长沙秧子出嫁没多久,老板自说自话给爷爷办了出师酒。来银楼的时间倒是够了,可一直是个帮工,老板从未收他当学徒。显然,这是笼络人心的勾当。对我爷爷而言倒也是大好事,脸面上有光呢,他当然乐得。酒喝到微醺时,老板娘告诉他,秧子她爹是国民党省党部的什么大员,你想干粉吃呀?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意思,从前炒干米粉也是稀罕物,过年才吃得到的。女人眼尖心细,看破了我爷爷的花花肠子,她劝慰道,长沙秧子年纪轻轻,涂了几厚的脂粉哟!老板接着放言道,我锦江边的女子不用拣,等到来,托屋里人给你找个天生丽质的!

一出师,爷爷就在老天宝当掌墨师傅,负责柜上柜下一应技术事务。老板赏识他,称他是猫眼,鼠目,獐脑。猫眼好比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自己忙着做活,眼睛还瞄着师傅手上,跟着学,记得住,仿得像;鼠耳指耳朵灵敏,师傅教别人他也竖起耳朵偷听;獐脑指反应快,头脑好用,懂得钻研花色、做工和器型。没几年,沾老天宝的光,我爷爷也成了名师。老天宝懂得怎么捧红名师呢,老板老谋深算,对我爷爷实行“三不”主义:不是名人订制的不让他动手,不是有分量的饰品不让他动手,不能戳上嵌上谭茂卿“茂”字名号的饰品也不用他上手。看看人家,境界就是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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