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脐带
作者: 周齐林周齐林,籍贯江西吉安永新,80年代中期生,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1届高研班学员,广东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有作品100余万字散见于《星火》《作品》《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雨花》《长城》《青年文学》《清明》《山花》《芒种》《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刊。曾获第三届三毛散文奖,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第四、第五届广东省散文奖,著有小说集《像鸟儿一样飞翔》,散文集《被淘空的村庄》《少年与河流》《大地的根须》《跪向土地》。
1
残阳如血的黄昏,阳光透过窗户斜射在厚厚的被子上。瘦骨嶙峋的祖母躺在被子下,她已连续五日粒米未进,靠输点滴续命。一旁曾经落满灰尘的桌子被擦拭得光可照人。覆盖在祖母脸上的那层灰却擦拭不净,有些东西正慢慢消逝。
一墙之隔的厨房烟熏火燎,阵阵香味随风涌荡而出。父亲正蹲在门槛前默默抽烟,屋内忽然响起一阵细微的呼喊声。
“志佳,志佳。” 祖母有气无力地喊道。父亲摁灭烟头,匆匆进屋。
“志佳,我想吃红薯。” 祖母浑浊的眼忽然变得明亮,她看了父亲一眼,缓缓说道。父亲听了心头一紧,祖母这是回光返照。
这看似平常的黄昏危机四伏,我紧跟在父亲身后,匆匆上楼,四处寻觅,却看不到红薯的影子。以往二楼的一隅总是堆满了红薯,暗夜里饥肠辘辘的老鼠撕咬老鼠的声音不时回荡在耳边。
家里已多年未种红薯。薄暮中,父亲匆匆出门,挨家挨户问,终于在五额娘家讨来五六个红薯。
红薯去皮,剁碎,加入少许大米,半小时后,母亲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薯粥端到祖母面前。
祖母喝了小半碗,颤抖着把它搁置在一旁的床头柜上。她看了父亲一眼,又说想吃烤红薯。灶里的火星通红,父亲把红薯放进去。几分钟后,一股香味弥漫开来。祖母骨瘦如柴的手紧握着微微发烫的红薯,啃食了几口,朝窗外深邃的天空望了几眼,眼神又涣散下来。
次日中午,祖母在父亲的怀抱里去世,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
祖母去世时正是初春,空气中弥漫着丝丝寒意。
几日后,父亲去墟上买了几十块钱红薯苗,带着我来到山上,在祖母墓地旁的那块空地上驻足。开垄,挖沟,挖坑,下苗,埋土,阵阵山风吹拂下,一棵棵红薯苗在风中轻轻摇曳着。
2
红薯的根须深深扎入家族的土壤里。
1962年的盛夏,烈日长久的暴晒下,土地皲裂开来,细长的裂缝如一道道饥饿的深渊。
午后的村庄寂静无声,栖息在树梢的蝉发出有气无力的呐喊声。年幼的父亲瘦骨嶙峋,青筋暴露,豆芽般耷拉在祖母身上,他面色苍白,有气无力。祖母的乳房干瘪下去。彼时祖母年方三十四。
祖母抱着饿晕的孩子不时起身,踮起脚,不时朝不远处的石路张望一眼。
三天前,祖母捎信给娘家,告知家里已多日揭不开锅,四个孩子饿得晕头转向,靠吃野菜度日。
在频繁的张望里,她期盼的心渐渐凉了下来。当她抱着孩子准备进门,转身回望的那一刻,小路尽头一个熟悉的人影映入她的眼帘。她心跳加速起来。模糊的人影越来越清晰。
是曾外祖父。他扛着一个沉重的袋子缓步行走在尘土飞扬的石路上,汗水湿透了衣衫,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把袋子放在地上,曾外祖父喘息片刻,接过祖母手中那瓢清凉的井水,一咕噜喝了下去。省着点吃。曾外祖父解开袋口紧紧缠绕的绳索说道。一个个沾满泥巴的红薯露了出来。
一年后,祖母才知道这是曾外祖母当掉两个银镯子换来的一袋红薯。曾外祖父歇息片刻,咬下一个洗净的红薯,重新积攒一些力气,踏上了回家的路。祖母望着他瘦削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祖母抱着年幼的父亲站在门前,一直望到曾外祖父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才返身进屋。
窗外炽热的阳光透过窗棂斜射进祖母眼底,她却感到一丝柔软。
祖母取出两个大红薯,在井水边洗净,沾满泥土的红薯立刻变得红艳艳。将红薯斩碎,放进盛满水的锅里,放入剁碎的马齿苋,满满的一锅。
干裂的柴火迅速燃烧起来,火舌吞吐,舔舐着黑漆漆的铁锅。多日前的一场大雨,池塘边和田野里重新长出了许多新绿。祖母带着年幼的孩子们挎着竹篮四处寻觅,割下满满几竹篮马齿苋。马齿苋是长在乡村田间地头常见的一种野菜,叶子肥厚鲜嫩,入口一点也不涩,亦是一味中药。
祖母站在装满红薯的袋子前,左挑右选,取出一个体型较小的红薯,小心翼翼地放入灶坑里烘烤。片刻之后,厨房里弥漫着一股久违的香味。
年幼的姑姑、父亲、大伯和二叔刚从睡梦中醒来,他们靠睡觉来节省精力。烤红薯的香味随风扩散开来,他们迅疾从床上跳了下来。
祖母在厨房里忙碌着,眼前的一幕让几个孩子惊讶。他们疾步走到冒着热气的铁锅边,红薯的浓香不时从鼻孔沁入心里,喉咙里的口水上下翻滚着。
用火钳取出已烤熟的红薯,放入清凉的井水里浸泡片刻,祖母小心翼翼地掰成四份,一一递给孩子。他们迅速接过红薯,狼吞虎咽起来。只有年幼的姑姑细嚼慢咽着。吃完了的三个眼巴巴地望着姑姑。祖母见状,关紧大门,把四碗红薯野菜粥放上桌。她在粥里放了一小勺盐,搅拌,调味。吃吧,祖母看了孩子们一眼说道。四个孩子伸出瘦长的手臂,揽过饭碗,呼噜的声音很快此起彼伏。四碗红薯粥转瞬便一扫而空。
祖母把四个孩子叫到里屋,叮嘱他们不要把家里有一袋红薯的事说出去,一定要严守这个秘密。孩子们默默点头。
次日,晨曦微露时,祖母手持一把锄头,在院落里忙活开来。院落的泥土坚硬,板结,荒芜了一年有余。祖母从井里取水,泼洒在干燥的泥土上。泥土如干渴的农人般咕噜咕噜把水吞入腹中。七八桶水下去,祖母终于把这块地喂饱了,干燥的土地变得湿润轻盈起来。
松土,开垄,挖坑,一切准备就绪后,太阳缓缓升起来,将柔和的光线挥洒在寂静的村庄。祖母进屋取出曾外祖父带过来的红薯苗,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插入土坑里。施肥,填土,望着在晨风中微微摇曳的红薯叶,祖母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
日子一天天从指尖流逝,半个月后,祖母欣喜地发现,孩子们脸上慢慢有了一丝血色。
五月末种下的红薯苗,九月才有收获。数了一遍又一遍下来,祖母沮丧地发现袋子里只有六十一个红薯。这意味着他们每两天才能吃一个红薯。横亘在中间的一百二十多天,如一道巨大的沟壑。他们需要借助这一袋红薯跃过饥饿的深渊。祖母把这一袋红薯藏匿到二楼仓库的一个隐蔽处。她担心饿得头昏眼花的孩子们趁她不在时偷吃。她每天早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楼数红薯的数量。确认无误后,她才放心地下楼。这一袋红薯是一家人的命,在外干活时,夜晚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那轮明月时,清晨醒来时,一想起楼上还藏着一袋红薯,她就倍感踏实。
祖母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几日后的黄昏,她外出干活归来,匆匆上楼,数来数去,发现少了四个红薯。她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转而一股愤怒在心中升腾而起。
孩子们在房间里嬉戏。祖母拉长着脸进屋,一声不吭地看着几个孩子。孩子们顿时没了声响,耷拉着头。
在祖母的一再逼问下,姑姑站出来,咬着唇,承认了偷拿红薯的事。“跪下。”祖母厉声呵斥道,转身出了房间,再进来时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树枝。祖母迅疾走到姑姑跟前,撩起她的衣服,扬起手中的柳条,抽打在姑姑瘦弱的身体上。很快,柳条在姑姑背上留下一道道带血丝的印痕。
年幼的父亲、大伯和二叔被祖母愤怒的样子给吓住了,他们惊恐地围在一起,大哭起来。
“妈妈,刚才小红来我们家井水边打水时饿晕在地,姐姐见了,就上楼拿了四个红薯给她,你不要再打她了。”父亲惊恐地说道。
祖母扬起的手停了下来,她沉沉叹息了一声。
深夜,夜风袭来,烛光摇曳。昏黄的烛光下,祖母弓身给姑姑的背上药水。
“妈妈错了,以后再也不打你了。”祖母说道。
“我以后再也不拿红薯了,妈妈,要拿就先跟你说一声。”年幼的姑姑说道。
一周后的那个午后,寂静的村庄,风百无聊赖地四处游荡,祖母坐在门槛的石凳上静静凝望着院落的那一片绿。
“兰娇,那天幸亏你家闺女给的四个红薯,不然我这小孩命都没了。”五额婶的话把祖母从悠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五额婶朝祖母走过来,把祖母拉进屋,藏在背后的手递给祖母一小碗大米。
几经拒绝,祖母还是收下了。祖母没想到孩子拿出去的四个红薯换回来一碗大米。
傍晚,祖母给孩子们做了一顿红薯粥,红薯和米饭混杂在一起,大火烧,小火熬,红薯粥黏稠,入口香甜。看着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祖母心底感到很踏实。
一周后一个落雨的深夜,夜色漆黑,屋外寂静无声,只听见雨水掉落在地发出的啪嗒声。院落的这抹绿慢慢生长,一点点一滴滴,蔓延开来,覆盖住整片土地。
九月的风开始有了些许凉意,院落里的红薯藤蔓彼此交缠在一起,当初的一小片绿如长了脚一般爬满了整个院落。
当初曾外祖父带回来的几十株红薯苗,在祖母日复一日的浇灌下,变成了两大竹篮的红薯。靠着新收获的红薯,祖母带着孩子们熬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光。
3
年幼时,昏黄的灯光下,祖母经常给我们讲红薯的故事。在频繁的讲述里,红薯的故事慢慢深入到家族记忆的肌理中。
红薯靠根茎和细长的藤蔓来输送养分,这常让我想起一个准母亲腹中的脐带。脐带是母亲给腹中的孩子输送养分的通道,更是情感的纽带。
1984年深冬时节,屋外寒风呼啸,怀胎近十月的母亲抚摸肚子,发现腹中悄无声息,以往此时正是胎动最厉害时,调皮的孩子在腹中以拳打脚踢的方式与她互动。在母亲的一再坚持下,她被紧急送到医院。一番详细检查,母亲迅速被推进产房,剖腹产,才发现是脐带过长绕颈。幸亏送医及时,不然孩子难以保住。这个孩子就是我。
脐带是有形的,当腹中的我脱离母体,呱呱坠地,一根无形的脐带把我和母亲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母亲在村后的牛角屏山上种满红薯。晨雾散去时,母亲就带着我们哥俩往山间走去。
松土,开垄,挖坑,栽苗,施肥,填土,几道工序下来,母亲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松土开垄时,母亲叮嘱我们哥俩耐心点,把垄挖高点。“高垄结大薯,深水养大鱼。”只有肥沃厚实的土壤才能长出好粮食来。
栽植时,母亲叮嘱我们哥俩千万不要深栽。“浅栽结个金元宝,深栽一堆草。” 母亲站起来,笑着跟我们说道。
“哟呵。” 烈日高悬,山间茂密生长的草木密不透风,面色红润的母亲扶着锄头,扯起嗓子,朝山间吆喝着。风像是感应到了,空气中立刻响起细微的颤动,附近的草木发出阵阵哗哗声。风吹弯了草木,吹拂着母亲的发梢,阵阵凉意瞬间在母亲身上弥漫开来。她紧蹙的眉头也跟着舒展开来。
灵动的风让年幼的我和哥哥感受到了乐趣。我们跟风玩起捉迷藏来。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朝山间吆喝着,风像是听到指令迅疾而来,吹拂在脸,凉意袭人。当哥也模仿着母亲的样子吆喝时,风却藏匿起来。
母亲时刻惦念着山间的红薯苗,担心它们的生长。遇到雨水充沛时,母亲手持剪刀忧心忡忡地往山间走去。
红薯遇水,藤蔓便肆意生长。母亲手持剪刀,这里剪掉一小段,那里剪掉一小段。
“红薯的藤蔓长得太旺,容易流失营养,无法给根茎提供营养。” 我听了似懂非懂地点头。
1999年,父亲扛着木工箱去了南方打工,母亲靠卖红薯饼来贴补家用。遇上开墟的日子,夜色还未散去,母亲就起床了。昏黄灯光的照射下,母亲在厨房里忙碌起来,她的身影在墙上左右晃动着,一会大一会小,一会直立一会又歪斜。
母亲把十几个红薯在井水边洗净,去皮,再将红薯切成一块块,放入锅里隔水蒸熟。红薯的香味弥漫开来,在暗夜里飘荡着。母亲在蒸熟的红薯上撒上一层白糖,而后用光滑干净的木棍将红薯压成浆糊状,加入适量的面粉、鸡蛋液和水,不断地揉搓,直至硬度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