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抗拒的光芒

作者: 刘洁

刘洁,在《散文》《美文》《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等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散文选刊》《新华文摘》转载,收入十余种年度选本。出版散文集《戏里乾坤》《时间伏地而行》。获第九届冰心散文奖散文集奖、红豆文学奖。曾任花地文学奖、百花文学奖等奖项评委。中国作协会员。编审。

有一年夏天,下暴雨,我和朋友约了见面。约的时候是下雨的前几天,当时天气好得没办法,安静祥和,完全没有过后几天的无礼样貌,天空的湛蓝甚至令我有目力直达宇宙的神秘感觉。暴雨之下我仍然出了门,路上的水很多,已到了小腿肚的位置。我走在路的中间,靠边的位置一来水更深,而且有些地方还打着漩涡,我猜想是水下面的井盖被冲开了。因为暴雨,虽然是白天,行人没有了,汽车当时还不多,偶尔有人骑自行车驰过,漾起的水波能让我裤子上的水线再高一点。我穿着军队制的雨衣,橡胶材质,雨能完全隔绝到外面,只是不透风透气,雨衣里面逐渐积累的热使我的汗连绵而下。外面下的是冷的雨水,里面滑下来的是热的汗水,内外交困这个词的含义,就是当时明白的。人生而多艰,这句刚刚看过不久的话,现在想起来了,以为这就是最糟糕的多艰了。后来自然没见到朋友,再见的时候那姑娘嘲笑我的愚蠢,下那样大的雨怎么可能还要见面?我于是知道所谓的生而多艰,不只是对天气或某种恶劣的情境说的。来自同类的打击,而且经常是出自自以为很亲密的伙伴,比如朋友,是多艰的重要来源。许多年后我才想到,也许,那个朋友当时那样说,是为了给自己失约找个台阶下。为了解某种困厄而毫不犹豫地把对方放到坑里,丝毫不考虑被放进去的家伙的境遇,这种事看到过也遇到过,经常想到的是这样的人应该没朋友吧。某年看小说时看到,好朋友是最方便把刀插到对方的肋骨上的那个人。我抬手摸了下自己右边的肋骨,没摸到刀子,于是笑了一下。

人的身体非常奇妙,认识到这一点,也花了我许多年时间。比如人自己就是一味药,如果腰疼,只要不是器质性的问题,而只是累,那个时候的手多半是很热的,刚好可以放到身体左右两边捂住腰的位置,让热气自然地透进,直到倦意来临,入睡,第二天早上会发现睡眠帮助手把身体健康带回来了。我一个朋友深谙此道,她对医生和药的看法特别超然,她认为人的疾病基本上是自己治疗成功的,医生能做的非常少,换言之,所有的疾病能治好,都是人自己的免疫系统胜利的结果。她是护士,在长期的工作中她甚至能判定某些病人的未来,比如会不会顺利出院,或者其他令人不安的结果。我曾经问她这神奇的本领依据的是什么,她认为人是动物,即使是高级动物,其动物本性的基础和别的动物是同样的。如果动物的身体出了大问题,外表是一定可以表现出来的,语言可以作假,身体却是诚实的,药石只作短暂的修正,很少能触及真正的本,那些奇迹之所以能成为奇迹,其中一个因素是不可知,那些不能被认识的因素起了某种决定性作用,这样的作用发挥出来,于是疾病悄然退去,身体慢慢就恢复了。

“我们以为生活是事件连事件,其实构成生活、给生活冠名的恰是虚无的瞬间、忘却的碎片。”克里斯蒂安·加尔辛在对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描绘里有这样的句子。他以为的茨维塔耶娃的生活,和真实的茨维塔耶娃的生活的贴合度有多高,这不是作家能决定的,甚至不是被描述的茨维塔耶娃的生活能决定的,没有人能确切地决定自己的生活,不由自主才是我们生活的真实面目。我们所有的生活难道不是都被证明是由“虚无的瞬间、忘却的碎片”构成,又总是有意识地被自我和他我告诫?一切都能构成事件连着事件的因素,那些被认为是事件的事,更多是时间做出来的,把时间的外衣重新缝制成最美丽或者虚幻的景象,使一切幻象看来都更像是真的。而“本质所在,我们一般按下不表”。来自生活的,本质所在,被对待的态度是模糊的“按下不表”。

克里斯蒂安·加尔辛的《小传》令人不安,这个人给描述的人物,种了奇特的不安的种子,当我看过,我被这不安吸引,一遍又一遍地翻来覆去地看。尼禄和卡图卢斯,他们的生活即使放到今天仍然是被人指摘的,过那样的生活的人,是否曾经羡慕过普通人的日常?没有关注没有目光追随的生活,平淡中没有起伏,或者起伏不是自己创造出来的生活,和他们的生活距离太远。因为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他们被自己的手下人作各种猜想的时候,被手下人一步步推到生命最终时刻的瞬间,可曾意识到怀揣金钥匙本身也是有原罪的?我想到了传说中李白初到长安的生活,有人说李白的样子可能和我们通常想象的不同,并不英俊潇洒倜傥,他可曾如卡图卢斯一样向恺撒认错吗?恺撒原谅了卡图卢斯,李白的生活被证明没人要原谅他什么,没人认为他是重要的。他曾经想要紧紧地靠近朝廷,朝廷始终把他看作写诗还有点可取之处的家伙。

人在认识自己和生活的时候,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误解,有些时候是误会造成的,有时候是自己造成的误会让误解出现。做一个理解自己的人,是个伪命题,认定生活的本质已经被识破的人多半不会思考被识破的本质的表达如何做到。

最近这些年,我逐渐接受了个事,我们每天都可能被某个完全不能预料的事惊到。有个特别红的演员的私人信息被披露,可以想象他的生活会乱到什么程度。其实,这样的事以前也出现过,当年《庐山恋》上映后,里面的男女演员一时间被各种信包围,有些人是求爱,另外的大部分人是表达喜爱。这个事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淡下去了,因为新的吸引力源头出现了。现在的资讯太发达,多惊悚的事,多吸引眼球的事,对受众来说热度不会超过一周。掌握了这一点的明白人于是都挑可能最少被注意到的日子,比如节假日或者节假日结束前的最后一天发布点不想被过分关注的事,好让新的消息快速覆盖。

让我今天被惊到的事不是这个。是两亿多的中国成年人是单身。基本上就是每七个中国人里就有一个是单身。如果有人能把这两亿人细分一下,再找到切入点,合并同类项之后,能发现哪怕一个思路,就可以宏图大展。原因不外乎这个群体的体量太大,相当于俄罗斯和英国的人口总和,或者德、法、英人口总和。其人员组成是中国人中最喜欢花钱且知道如何运用最先进的技术实现的部分,虽然他们的挣钱能力可能不是最强的,但接受新事物最快;同时,他们对未来有想法有愿望,基本上是未来若干年内最有消费能力的人群。他们还有一个特别大的本领:会创造热点,自己引导自己寻找新的花钱办法。因为共同的生活追求,他们能做到许多比他们年长的人完全无法想象的事。他们太牛了。

若干年前天津出版界有个事,当年特别热的一部港台剧,迷得年轻人不要不要的,有个老编辑就约了本地一位作家写了个剧中那个天津人的长篇小说,趁着东风卖了大几十万册。类似的事后来重演过,有次更好玩,某部外版书出了后,在一部特别火的外来剧里出现在男主角的手边,总被翻看,终于引得观众好奇起来,那书于是大卖。时代有先后,在对热度的追逐上基本没变化。

现在说的这两亿人,能做的事太多了,他们的想法,可能改变世界。

以上是我在那被惊到的一分钟后想到的,还有更多想法,写下来有点费事,索性算了。好多人都认为成了家的人消费能力强,我真心不这样认为。一个家哪怕只有两个人,也要解决基本问题,为可以预见的未来做各种计划,于是带着浪费或者说享受色彩的消费会大幅度减少,就像好多人说过的,结婚后生活水平下降了,这说的其实不只是金钱,更多的是感受。知道生活水平会下降,我为啥要让自己过这样的生活呢?每当看到有人发出类似评论而且下面还有一大堆点赞的时候,我都特别同情呼吁年轻人要早生孩子的专家,他们的任务完成的难度增加了。

有个观点认为推动世界前进的动力之一,是人类对辛苦劳作的痛恨。中国台湾的王永庆曾经说过,人的勤劳不是天生的,是为了获得生存的可能性才付出,之后慢慢成了习惯,看起来好像天生就是如此了。如果再成了大人物,那就正应了孟子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在王永庆的年代,从小学徒到后来的超级企业家,途中充满了各种艰难险阻,所谓的“降大任于斯人”之类的话,对没有成功的人来说更像是心灵鸡汤,或者强心针。这个事在文艺作品里特别常见,那些后来取得成功的主人公,谁不是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各种想到和想不到的,超出常人认知范围的事一个接一个出现,每次出现都能解决,每次解决过后都成了更上一层楼的人物,这样的模式也不能认为完全和事实不符,一个人没有超一流的潜质,是不可能抓住每个机会的。

《红楼梦》里薛宝钗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贾宝玉特别不待见这样的话,林妹妹的态度和他很接近,所以两个人才能惺惺相惜,心心相印,所以后来人才认为高鹗让林妹妹死而贾宝玉娶宝钗是说不通的逻辑。其实反过来,从高鹗的角度看,也许他想的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对林妹妹和贾宝玉来说,不能结婚就是他们人生中的八九了,那个一二是他们的相遇相知。有缘分的两个人想彼此了解、理解和接受,难度不止是八九。从这个意义上说,两亿人的大项目里,也许存在着比想象中的概率大一些的好姻缘。只是,现在的人遇到的第一个问题也往往是最艰难的问题,他们怎么才能相遇呢?这和当下纸媒的遭遇有点像,怎么才能让潜在的读者知道有这家媒体呢?太让人头痛了。

某个夏天最出名的是一个有黑历史的小朋友,他叫哪吒。往昔的记忆里他淘气得过分,从在他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是了。现在他的相貌改变了许多,变得有点怪模怪样。一贯丑陋的龙太子也有不同,他变得非常美,有点中性。就像我一个不讨人喜欢的熟人说的,那些被特别喜欢的艺人,多半是有点中性意味的。我不得不承认,这个话,好多时候是有些道理的。之所以不说所有的情况都如此,因为还有诸如高仓健、罗伯特·德尼罗这样的艺术家。我对哪吒的形象有些惧怕源自多年前的一个梦,在那个梦里,我看见他的身体是一段段藕拼成的,那个梦的后果之一是许多年里我不能吃藕,直到有一天我在武汉吃到一种非常绵软厚味的藕,好吧,能让我改变想法的只能是食物了。那个梦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把他和藕联系在一起。以至于后来看恐怖电影和小说,里面但凡有肢体残破的情节,我都会想到那个梦。我还没去看过这部电影,最新的票房数据是已经48亿了,成为中国影史票房的第二位。我也很想去影院看看,今年是动漫年,既然看过了以女孩为主角的《千与千寻》,那男孩做主角的《哪吒》也应该支持。

好多年里,电视里的动画片我都特别喜欢看,《巴巴爸爸》《变形金刚》《花仙子》《太空堡垒》《灌篮高手》,还有《黑猫警长》《三个和尚》《天书奇谭》《神笔马良》……太多了。后来才知道,许多动画片的引进在当时没有花多少钱。他们为什么要几乎白送动画片出口到另外一个国家?这样深奥的问题当年的我肯定无法想明白。我只知道我喜欢德国出品的《巴巴爸爸》,那些可以随意变化的身体真是牛死了。我会用特别流利的不拌蒜的方式念出巴巴爸爸、巴巴妈妈、巴巴鲍、巴巴比尔……一直到巴巴布莱鲍,这几个名字连在一起想读清楚有点困难,类似绕口令。有这样天赋的我本来可以试试从事更高光的播音工作,但很快因为被《太空堡垒》里的明美吸引而放弃了。这个小姑娘明明是动漫里的人物,明明出品方是外国,可她太像一个中国娃娃了,从服饰到发饰,到脸部结构都让我有熟悉感,每次放动画片的时间,我都会看着她歌唱、表演。这个生活在地球上的艺人,这个被喜爱,被迷恋,连高空中敌对的太空堡垒里的士兵都喜欢的,甚至动摇了军心的娃娃,太让我着迷了。过了些年,有一部电影上映—《莉莉玛莲》,主人公是二战时的著名歌星,同样是一个能让敌我双方都接受的歌者,不幸的是这是个悲剧,电影看完了我一点都不开心。从这个意义上说,动画片里的故事更符合我的审美要求:生活里不能事事如意,至少在动画片里结局一定要美好,和平一定要降临,人民要从此生活在平静祥和的环境里。

“爱通常将自身的力量隐伏于阴影,只偶尔流露在那些人的脸上,暗示着某种生机勃发、难以抗拒的遥远光芒。”这是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在小说《茹兹的陷阱》里的句子。当然,在这句出现之前和之后,小说里还有许多对故事本身的描述,如果只看这一句就认为能明了这部作品,显然有点可笑。可这句子,带着点奇妙的、诗意的色彩,会带着读者进入某种幻境。这就不仅是作家本身的努力了,还有译者的贡献。小说译者是余泽民先生。几年前我曾经给他出过本散文集,里面收入了他和克拉斯诺霍尔卡伊见面之后的一篇随感。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两个人,因为文学而相聚相知。翻译家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是把世界的另外一种样子,远离我们的,自带未知光辉的,呈现出来。他们是从文学这条道路上走来,来到我们身边的引路人。这样的引路人还有翻译《源氏物语》的丰子恺。还记得当初读这本书的时候的困惑,明明是一件应该非常愤怒的事,却被淡淡地描述,波澜清浅,要非常尽力地去读才能理解这其中无尽的悲伤。当时才上初中的我,对命运的超能和无能体会尚浅,忍不住腹诽这种吃力的阅读。阅读能烧脑,大概是这个时候开始在我的脑海里有概念的。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