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小债
作者: 王明明王明明,1986年生,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9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花城》《山花》《小说月报原创版》《青年文学》《长江文艺》《芙蓉》等刊,著有小说集《舞翩翩》《风筝知道天空的颜色》,获江西省第六届谷雨文学奖。
1
调到省城总医院后,我切断了大部分社交。妻子好言相劝,你不能再这么不合群了,得多结交些人,好快点在省里站稳脚跟。见我无动于衷,她又没好气地说,我看你是在神经病医院干久了,神经了吧?我是在一家以神经科著称的私立医院工作不假,可又不是神经病医院,再说我是行政人员。激将法没起到作用,我照样提不起精神,孤零零地,成了兴城的一个漂泊者。
听说过京漂、横漂,不知道我这能不能叫个兴漂。意思都差不多,第一周坐火车回家,我便感受到了这一群体的庞大。周五下班时间,出了地铁,乌泱泱的人就开始跑了起来,你追我赶,往兴城南站赶那趟末班城际动车,这还仅仅是到我们芜山的人。我之前去兴城办事时坐过那趟车,当时还只有八节车厢,现在却变成了双挂,即便如此,检票前的二十分钟,我闲来无聊查了一下12306,居然连站票都卖光了。我跟着队伍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一阵十分恍惚,都忘了自己图什么。
好在住的地方还挺温馨。也不能叫温馨,比较紧凑。总院给介绍了个四十平的一室一厅,杂七杂八的东西占了一半面积。房租自付。交水电费,置办家什,以及清理没用的杂物这些事,都需我自己解决。
七月流火,兴城却一丝凉意也没有。连日失眠,总让人心慌。窗外的知了在梧桐树上聒噪,没完没了。饭桌上,蒙了一层油渍的小风扇拼了命地转,可身上始终黏糊糊的。心慌在不断加剧,总担心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我坐在桌前的红塑料凳上,盯着面前到处破洞的双人黑皮沙发,想着怎么把它处理掉。之前联系了房东,房东说不是她的东西,是前面的租户留下的,究竟是哪一位,她也记不清,怎么处理让我随便。我对谁留下的没兴趣,只知道它没有什么价值,太占地方,让本就狭小的客厅变得十分逼仄;再说,往上一坐,屁股整个塌陷下去,稍有不慎都能把腰闪断,说不定隔着表皮,还正坐在老鼠窝上。本来我也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半夜迷迷糊糊,听见客厅有老鼠的叫声,窸窸窣窣的,正是来自沙发底下。还有一回,我眼看着一只幼鼠钻到了沙发下面,再也没出来。它也怕生。
我正一筹莫展时,外卖小哥敲开了我的门,我点的“大拇指”奶茶到了。我迫不及待地插上吸管,猛吸一口,还是当年的味道。多年以前,我还在上大学,暑假在兴城转车,我的表弟庄柏宇请我喝过一次。严格说,庄柏宇也算不上是我表弟,他是我小姨父的外甥,读初中时,我俩都借宿在我小姨家。他辍学后,来了南方发展,换了很多个地方,有一段时间,他来兴城投奔过他的一个朋友,在饺子馆给人包过饺子,给酒店当过门童。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在兴城一家高档小区当保安,租住在鸣江园文殊塔附近的一间半地下室里。多年未见,我们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可有些东西始终搁在心里。晚上,他在“大拇指”点了两杯珍珠奶茶,我们就着他叫的卤菜,在他宿舍吃晚饭。为了赶次日上午的车,我只得在他的住处将就一晚。为了留宿我,他的室友不得不和人换了夜班。我们在公共卫生间排队洗澡,盖着有些返潮的被子挤在一张双人床上,就像我们读初中时一样,不同的是,现在背对背睡,以免尴尬正面交锋。早上我醒得早,黑漆漆的房间被头顶小窗透进来的光慢慢点亮,我从小窗望出去,一双双急促的脚步从窗口陆续闪过,就像踩在我们头顶一样。我们如此渺小。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柏宇。没过多久,他就辞去了兴城的工作,办理了劳务输出,到新加坡赚大钱去了。
外卖小哥很热情,说了几句话,让我给他打好评,我满口答应着。关门的瞬间,我一下想起我和柏宇的初中同学,同时也是我的老邻居任海了,他不是在兴城送快递嘛。没错,他至少有辆三轮车,能把眼前这碍眼的东西给我拉走,说不定还能换顿饭钱。
手机翻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任海的电话,打过去说我到了兴城,他一顿挑理,嫌我来了这么久才想起找他。寒暄几句后直奔主题,我问能否借三轮车一用,把这个没用的沙发拉到旧货市场去。一听沙发,电话那头来了劲,说,我去看看,要是能用,就卖给我吧,我正好缺个沙发。我有些犯难,这我怎么好意思卖?任海显然明白,说,我下了班先去看看,或者你送我,我晚上请你吃饭。又说,你把定位发我,我晚点过去,老同学了,咱得聚一聚。
今晚聚吗?
要不然呢?还要等什么时候?吃个饭还磨磨唧唧的—怎么了?你不方便?
不是,我约了人。
唔—是妹子吧?
嗯。
那正好啊,一起吧,认识一下。任海说,多个人多条路嘛。
2
我约的人是亚田。到兴城一落脚,我就想着得见一见她。
我这个人挺操蛋的,对人好坏亲疏的判断竟然跟对方工作表现挂钩,这不是有病嘛!我又不是领导,可我就是这样的性格。比如以前的同事小陈,我就看不上他,整天吊儿郎当,工作不用心、不尽力,虽然他很会来事儿,送过我两箱橘子,还请我吃过一次饭,可我就是看不上他。只一件事,他就被我判了“死刑”。有一回,两个要报的材料赶到一块,我负责写那个相对更重要的,相对没那么重要的材料就交给了他,给了他两周时间。期间,我还生怕他搞不好,想到什么重要的点都会跟他交代一番,每次他都答应得痛快。谁知到了交稿的前一天,他跟我说他其实搞不来。那时,我手上的那个更重要的材料正弄到关键处,只能让他再加个班,多参考以前的旧材料,同时还对他抱有信心,想着或许他只是谦虚吧!结果次日上午,他交给我一个五百字的材料,从字数上看,充其量是我料想的十分之一。我头都大了,加班忙了大半天外加前半夜,终于在零点前将材料报了上去。这种事两次三番下来,他就成了医院办公室最轻松的一个,没人敢将工作交给他了。我想这正是他要的结果。
究其原因,我的看不上可能是源于我本身的懒惰,毕竟跟“猪一样的队友”共事,难免自己要做得多,担得多,而且挨骂更多,长时间的强劳动加上动辄挨领导训,这可不是仨瓜俩枣的好处就能一笔勾销的。我常年在医院从事办公室工作,办公室就是服务领导的部门,很多工作内容压根就没明确的分工,所以与吊儿郎当又游手好闲的人共事,压力太大。可又没办法,作为一个专业性最不强的部门,什么人都能往里塞,尤其是领导七大姑八大姨家的小孩,你又不敢得罪,就只有忍的份。
亚田就不一样。那时候,这姑娘差大半年才大专毕业,属于来我们医院实习的临时工。综合办人手不够,院长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就想了个折中的主意,招个大学生干点杂事,工资走发票报销,比我们低得多,节约成本。为此,我记得当时刘主任还专门叫我拟了个招聘启事。亚田进来后,工作极其认真负责,她不仅仅是干杂事,还跟着我学写材料。那段时间,但凡没那么重要的材料我都交给她写,以一个大学生的标准来衡量,亚田从没让我失望过。基本上,领导交办的所有事她都能保质保量完成,同事让帮点小忙也从来尽心尽力。比如有一阵子,为了迎接医保检查,要补许多过去没做好的材料,按理说亚田拿着低工资,又没参与过去的事,她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推脱掉,可她却比我还认真,比我做得还多,承担了那次检查的大部分工作。还有一回,周末晚上我在家里加班,发现要用到的一个旧材料在单位电脑里忘拷回来了,那时我还没买车,电动车又正好没电,只好求助于亚田,结果她二话没说就跑去单位给我传资料。我记得那晚还下着不小的雨。她后来笑着说,师傅,你都不知道,行政楼离门诊和住院部远,晚上没人,走廊声控灯不出声不会亮,真挺吓人的。那是她第一次大晚上去医院。
她身上还没有90后给人的惯常印象—自私或者公主病啥的—从不娇滴滴的。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我们那医院也不相信眼泪,老板在全省开了好几家分院,摊子铺得大,用人用钱却极苛刻,大家私下都戏称老板是“男人当牲口用,女人当男人用”的典范,所以娇滴滴是吃不开的,唯有向前猛冲。亚田就冲得挺猛,主任和院长都很赏识她。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实习过后,亚田毅然选择了离开。在我印象中,院长还专门找她谈过话,劝她参加总院的招考,说会想点办法把她弄进来,她却拒绝了。按我们这些在企业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的思维,你不打算在这长干,就没必要累死累活地卖命嘛。我习惯定期清理微信好友,像她这种共事了三个月、今后也不大可能再有交集的人理应删掉,我却没删。
我一到兴城就发了朋友圈,以亚田的性格,不可能佯装不见,死活非要请我吃饭。她叫我师傅。她在微信上说,师傅,咱们有三年没见了,你这次来我肯定要尽一下地主之谊。我心想,地啥主啊,你又不是兴城人,你不也就一年前才到的兴城嘛,之前深圳、广州折腾了两年,后来又飘回了省内。本欲推辞,可她看上去挺有诚意,又说毕竟在我生活的芜山读了几年书。她这么一说,我就想,她或许有什么事找我也说不定,盛情难却,去就去吧。对了,忘说了,亚田也不是芜山人,只不过在芜山读了大专而已,无根的苦恼或许是她最终没选择留下的原因罢。
决定去见亚田,又怕尴尬,想想有任海在也好,省得让人家姑娘破费。
3
任海下班晚,亚田也说要加班,干脆就约了夜宵时间。我下班回到宿舍,将沙发上的废纸盒清理了一下,又擦了一遍沙发表面,将挡着沙发的饭桌移了个位置,边吃点饼干垫肚子,边看着手机里任海发过来的餐馆位置。有点眼熟,点开仔细看,发现是在文殊塔附近,看着离那年柏宇的出租房不远。打开微信外卖查了一下,果然那一带餐饮业火爆,有好几家网红店。
新闻联播结束曲响起,任海来了。他穿着黑色跨栏背心、灰色工装裤、人字拖,工作服系在腰间,看样子像是怕我着急,小跑着上楼的。一进门,他下意识举起右胳膊,用肱二头肌的位置拭着额头的汗水,再举起左臂,重复刚才的动作,可上臂明明没有衣服包裹,不过是用皮肤擦皮肤,用汗擦汗。
我示意他坐会儿,不急,用纸杯倒了凉开水递过去。他接过水,一饮而尽。
这么忙?我问,每天下班都这么晚吗?
这还晚?他看我一眼,要来你这拉沙发,特意早下班的。
可真够忙的。
不忙不行啊,还债呢。
还债?
你不知道?我婶子没和你说?
他一提醒,我这才想起来了,问,是把前院老庄叔的腰压坏了那事吗?
他点点头,不就是那。要不然也没想着出来打工。
我妈确实在电话里提过一嘴,当时也没当话听。说是有一年种地,老家前院的邻居庄叔一伙人给任海家帮忙。庄叔是柏宇的亲戚,论辈分,柏宇得管他叫大爷,但并非亲大爷,是柏宇爷爷的表兄弟的儿子,关系有点远。小地方总是这样,论起来,亲属圈子总是大到无边,不像在兴城这样的城市,谁和谁都不认识。我和柏宇虽是初中同学,又一同在林业局我小姨家寄宿过,但柏宇家并不住我们林场,平时跟老庄叔接触也不多。
那年收成不错,收到最后一天,任海高兴,中午喝了点酒,等地全部收完,开拖拉机下山时,向来稳当的任海居然把拖拉机给开沟里去了,拖拉机侧翻,车上的人被甩了下来,别人没啥大碍,庄叔却被压在了车底下。
你也是太不小心了。我说。
说这些也没用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意了,也有点逞能,一块石头硌了轮子一下,不承想拖拉机就翻了。
庄叔现在怎么样了?我问他。
人倒是养过来了,也能下地走路,不过腰坏了,吃不上力,干不了重活。任海说,我家那点家底儿,给他治腰都赔进去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就差跟银行贷款了。任海说着,双手用力拍了下屁股底下的沙发,又火急火燎地站起来,我看看这沙发,不卖了吧?我要了。
你确定能用?我感觉被老鼠掏得就剩个空壳了。
没事儿,我回去修修。他说。
我俩抬起沙发,果然轻飘飘的,翻过来一看,有些海绵和草的碎屑掉落下来,像是有个老鼠窝的样子,可并未见老鼠。任海双手背到身后,抬起沙发的一侧走在前,我抬另一侧走在后,顺着楼梯一点点往下移。任海个子不高,精瘦,臂膀黝黑,肌肉线条随着用力凸显出来,早不是读书时的怯弱模样。三轮车后斗带棚,试了几次沙发都塞不进去,干脆搁到了车棚顶上。任海从工具箱里翻出麻绳,又是踩车轮又是踩车座,甚至跳到驾驶室顶棚上,像只灵巧的猴子,三下五除二,就把沙发在车斗顶棚上固定好了。
任海看了看我,驾驶室坐不下,又看了看车斗,还有几个快递没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