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在别人嘴上的名字

作者: 范雪明

范雪明,江西省作协会员。作品见于《小说月刊》《星火》《安徽文学》《南方文学》等刊,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桃花流水》。

名字是别人叫的。对叔曾经对一个叫严二哥的同事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严二哥真名叫严春雷,当过剧团乐队队长,剧团剧院分家后,他被安排在剧院经理的位置上。遇上有名角担纲的大戏来罗城演出,前来求票者不分男女老少,不论地位高低,有意撇开他实名和官衔,无一例外地称他严二哥。一声严二哥拉近了彼此间距离。如果叫他严老二,差别那就大了。严二哥心里明白,是别人对他的态度决定了这个称呼,他想拒绝都找不出理由。对叔却没有严二哥这么好的福气,他无法左右别人的态度,每个名字的由来总是身不由己。

对叔第一个名字叫狗伢,学名皮金狗。其实对叔对这个名字比较反感,一度不愿接受。瞎子爸说,名字里带牛啊狗的能避灾躲难,一生波折少。决定权不在他那里,有什么办法,他只能认了。依照对叔本人的猜想,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名字应该不是皮金狗,更不会姓皮。到底姓什么叫什么,他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多年来,对叔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还是前几天从皮坑口一位叫炳坤的老人口中,才打听到一鳞半爪。他来自一个陌生得叫不出名字的外乡,那地方紧挨着一片肉眼望不到边的湖泊,湖水没完没了地流进永远喝不饱的长江。炳坤提供了一个带着自然特征的地域,却没有指明具体方位。对叔追问,晓得那地方叫哪个省哪个县什么的么?炳坤年逾九旬,耳聋眼花,脑子看来不糊涂,涉及敏感话题总是吞吞吐吐,似乎在刻意隐瞒什么。他说那地方很远,估计几天几夜也走不到,村里从来没有人去过,都不晓得那个地方。那天是我陪对叔去皮坑口的。初见面时,炳坤完全像对待陌生人样打量对叔。一晃五十多年,对叔离开皮坑口时还是个小孩,如今站在跟前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炳坤似乎在记忆深处搜寻许久,始终找不出曾经熟悉的面孔与眼前的人画上等号。对叔探身过去把嘴贴近老人的耳旁,大声喊,我是金狗!老人说,我只认得狗伢。对叔又喊,我就是狗伢,金狗是我学名!老人点头笑了,是狗伢呵,就是当年皮瞎子托人在外面买来的那个狗伢,我认得,当然认得。小时候我还带他去橫冲水库划水(游泳),你狗伢水性好,一口气可以划(游)到对岸山脚下,一看就晓得是水边出生的人。随后他叹了口气,说皮瞎子给人算了一辈子命,就是没算准自家会落到水库做了个水鬼。老人口直心快,应该是藏不住话的人,可是关键时刻他又语焉不详,干脆掐断对叔的念想。我想炳坤或许根本不清楚那个地方在哪里,只是道听途说罢了。离开皮坑口时,日头快要落山。车到乌石河岸,对叔突然叫我停下车。我踩住刹车,回过头莫名其妙地问他,不打算回去了?去橫冲水库看一下。对叔的话没有半点商量的口吻,没等我提出异议,他已经按下车窗,指着西边坡地上一块有两个门楼高的广告牌说,旁边有条小路,一直往南能走到水库。我本想提醒他天快黑了,不如另选日子再来一趟,见他不达目的心不甘的架势,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我只好把车停靠在路边,跟着对叔往水库方向走去。

这座名叫橫冲的水库大得有点像湖,无论置身何处,都无法看清全貌。几座毗邻的小岛,驮着一团秋色,从东南方向逶迤而来,有如一群泅水的野牛,给孤寂的水库平添许多生机。

水库西北角一块空地上,垒起一间矮小的土屋。一扇木门被风雨侵蚀得不成样子,拼凑起来的门板没有一块是完整的。对叔默不作声地坐在屋前的草坪上,目光投向前面几步开外的那片半月形的水湾。倒映的天空让水底变得辽阔而绚丽,对叔一脸凝重,瞪大眼睛四处寻觅,无果而终。瞎子爸就是从这里走向生命的尽头,像这水中不起眼的小小云朵,一个浪花飞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从有了狗伢,皮瞎子仿佛重新见到一丝光明和希望,走村串户的日子比过去明显增多。无论走到哪里,跟着他的不再只是一把二胡一根拐杖,而是多了一个狗伢。狗伢稍大些,出门时总是很懂事地走在前面,攥紧拐杖,把拐杖另一端交给瞎子爸,像是用一根又粗又牢的绳子拴住瞎子爸并牵引他在坑洼的村路平安行走。到了狗伢上学的年龄,皮瞎子只能独自出门。等天黑回家时,进门就闻到饭菜飘出的香味,一种家的温暖让皮瞎子脸上挂满了笑容,仿佛年轻了许多。狗伢从小听话乖顺,五岁时就学会了烧火煮饭。每次做好饭,他习惯搬张凳子坐在门边望着屋前一点一点黑下的稻场,等着瞎子爸回家。有年夏天,皮瞎子连续三天没回家,狗伢着急忙慌地哭着要去找他的瞎子爸。村里人闻讯后陆续往狗伢家里赶。不久,几个光屁股男孩火烧房子似的跑过来,领头的那个小孩手里拿着一把二胡,边喘边喊,皮瞎子死了,皮瞎子死了,皮瞎子在橫冲水库淹死了!后面跟着的两个小孩上气不接下气地边说边比划,皮瞎子肚子都鼓起来……鼓得像……像……刮了毛的肥猪一样大。时任队长皮炳坤立马安排人去仓库卸下一块宽门板,找来几根竹篙,领着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朝水库奔去。

天完全黑下来,我和对叔才离开橫冲水库。

皮坑口距离罗城约摸四十分钟车程。上车后,对叔没说一句话,我以为他在睡觉,从后视镜瞥了他一眼,他头枕在坐椅靠背上,仰面看着天窗,心事重重的。他保持这种坐姿已经很久了,我担心他长时间不改变姿势,肢体会变僵硬,有意跟他说几句闲话,他心不在焉地应付几声,没有继续接话的意思,我就没再跟他多聊。

回到罗城,我把车停在明德街南面入口处。等对叔下车后,我问他要不要在旁边小吃店吃点东西。对叔说,不用,回家随便吃点什么比在外面吃舒服。见我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朝我挥挥手,回去吧,辛苦你半天,太晚了,胡老师会惦着的。说完,对叔埋头向小街深处走去。

明德街是罗城最老的一条街,房东大多搬到铁路以东的新城区,空下的房子留给一些租房客。对叔年前才搬到明德街,离开翠园小区时,他只带走了自己的衣服和一只脱了漆的朱红色樟木箱。箱子虽然旧了点,他还是不舍得丢弃,毕竟是养父吴仁杰留下的东西,算得上是一种念想。母亲说,老对,这个家有一半是你的,除了房子,看中什么东西你都可以拿走。对叔想现在哪有什么值得他带走,真让他牵挂的东西都没了。如果当初胡老师怀上他的孩子没被她做掉,或许不是今天的结局。对叔说,都用不上,谢谢胡老师。虽然母亲伤害了对叔和他未出生的孩子,最终对叔还是原谅了母亲。对叔对母亲还是那么客气,从最初认识到在一起生活,二十多年来,他一直称母亲胡老师。

对叔第一次来家里,我才六岁多一点。那时我们家住在一中教师宿舍。两层楼的房子,我家住一楼。清一色的木板门,敲一下左邻右舍都能听得见。母亲开门时听见隔壁一家人也打开了门,来客个子很高,眉粗面阔,蓄着一脸跟他年龄不相符的络腮胡。母亲叫了声老对。老对没应声,向前走几步,把手里拎着的一塑料袋水果连同自己的屁股干脆利落地撂在沙发上。他们之间看起来很默契,应该认识有些时日。我问母亲,还有人姓对?客人咧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拜你妈胡老师所赐。母亲没作何解释,说,小伟,叫对叔。父亲离开后,家里第一次来了陌生男人,我不懂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觉得应该是好朋友吧。我不想驳母亲面子,有口无心地冲他叫了声对叔。

对叔给我的见面礼是两本少儿版图书,一本是《格林童话》,另一本是《伊索寓言》。书里的文字很多都不认识,每页配的像动画片一样的彩图一下把我吸引住。后来我喜欢美术,毕业后又考进文化馆,以美术为职业,这两本书一直是我绕不开的话题。我的择业是否与它有因果关系,谁也说不清楚。每次提起这件事,母亲总是后悔伤心,把责任全推到对叔身上,一口咬定是他使我误入歧途。对叔平时看起来高大威武,可在弱小的母亲跟前像一名做了错事的小学生,对对对,胡老师,你说得对,是我当初考虑不周。母亲说,在你看来别人都是对的,你就不能说出一件自己做对的事?对叔没料到母亲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莫名其妙地望着她。大概要证明自己什么,他补充道,那不是美术书,是童话寓言,对孩子成长是有帮助的,属文学类书籍。母亲说,你的意思是我错了是小伟错了。胡老师是对的小伟也是对的……对叔发现自己话又跑调了,立马闭嘴起身往阳台走去。每次两人起争执,最终都是对叔率先缴械投降。

母亲反对我干美术这一行,缘于伤风败俗的父亲在她心里烙下无法治愈的创伤。父亲是罗城一中美术教师,在同事心目中他属于那种以校为家用心教学的好老师,口碑不错。在母亲眼里他是个傻里巴叽的工作狂,最不称职的男人。他每天早出晚归,连星期天和寒暑假都很少有完整的休息时间。他带的是毕业班,学生累,教师忙,同为人师的母亲能理解。可我这个不知深浅的父亲,把母亲的宅心仁厚视为是对他的放任骄纵,利用外出写生的机会,竟然不知廉耻地跟女学生开房。纸终究包不住火,等女生肚子大了起来,混蛋父亲只能和母亲分手,带着女生离开学校去海口开了间画廊。

我试着拨了对叔的电话,真的如徐美珍说的那样,他关机了。

徐美珍是“俏夕阳”艺术团的团长,她带着一群老姐妹聚集在星空广场,为参加市里举办的“百姓大舞台,大家一起来”比赛活动排练节目。她们左等右盼,一个个像躁动的鹅,脖子伸得长长的,艺导始终没来,确切地说,是艺导失联了。徐美珍团长急得上蹿下跳,电话打不通,她立马派人去了明德街。回来的人告诉她,门上一把锁,艺导不在家。走投无路的徐美珍忽然想到我,急忙打来电话询问艺导的下落。徐美珍所称的艺导是对叔。对叔第二个名字叫吴艺。两年前,对叔从剧团退休后,徐美珍通过严二哥这层关系说动了对叔,把他当宝贝似的请来当导演。徐美珍和她的一班姐妹们活泼阳光,浪漫新潮,面对一个意气风发开明开放的新时代,自认为不落后年轻人。可是她们没有完全脱俗,还是有老思想,认为导演的姓“吴”跟“无”同音,称吴导等同于“无导”,称吴艺导演初听起来没啥毛病,仔细一想也觉得不妥。还是徐美珍团长脑子好使,她说,干脆就叫他艺导。艺导艺导,说具体点就是艺术指导。大家听徐美珍团长这么一解释,一致拍手叫好。

从见面第一天开始,对叔就有了“艺导”这个新的称呼。老姐妹一个个叫得心甘情愿热情爽快,对叔想不接受都不行,她们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总不能因为一个称呼扫了大家的兴致影响安定团结。更名换姓的事发生在对叔身上也不是一次两次,见多不怪。

当初把皮金狗改成吴艺,对叔一时很不适应。听见有人叫他吴艺,他脑子是懵的,老觉得那是别人的名字,跟他没一毛钱关系。不过对叔还是认可吴艺这个名字,洋气,叫起来顺溜。吴爸爸是个有学问的人,他起的名字一定错不了,想拒绝还真的不那么容易。对叔想起第一次叫吴爸爸,岂止是不乐意,完全是开不了口。那时都叫他狗伢,他眼里只认皮瞎子是爸,想赶也赶不走。他经常一个人悄悄溜到橫冲水库,瞅着一眼望不见底的水库,一坐就是大半天。他觉得瞎子爸还活着,可能躲在水底的某个角落,跟他玩捉迷藏,冷不防会跃出水面,绕到身后突然把他高高举起。瞎子爸高兴的时候喜欢把狗伢当个玩偶搂在胸前,一会儿高高举起一会儿快快放下,让狗伢既开心又害怕。有年村里在仓库稻场上放电影,狗伢看不见挂在墙上的银幕,瞎子爸丢下拐杖,双手把狗伢举过头顶,让他骑在脖子上。狗伢立马喜笑颜开,觉得自己是全村最牛气最幸福的观众。

瞎子爸死后不到两个月,爱唱戏的松爷爷突然要狗伢对仅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叫爸爸。狗伢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叫他怎么开口。狗伢忐忑不安地站在松爷爷和那个被称作吴老师的人中间,耷拉着脑袋没吭声。刚才松爷爷托人带口信给狗伢,说县剧团一个叫吴仁杰的老师要见他。狗伢想,我又不会唱戏,吴老师找我做啥。一个小时前,狗伢跟这位吴老师见过面。吴老师进村时打听松爷爷住处,是他做的向导。带信人见狗伢迟迟不肯动身,说,你不去,松爷爷会不高兴的。队长炳坤都得听松爷爷的,在皮坑口,不听松爷爷的话就是不听队长的话。狗伢不想为这事被松爷爷怪罪,随后跟着带信人一起出了门。

没想到松爷爷和吴老师给他合演了一场“认父”的戏。

松爷爷说,吴老师是省城下来的干部,学问高,老伴前年病逝,没有儿女,你跟他走,他会像对亲儿子一样疼你的。

狗伢低头不语。

你跟吴老师是去吃商品粮,打着灯笼火把也找不着这个好事。

狗伢哩,这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

别人想去吴老师还不认哩。

旁边站着的几位长辈你一言我一语地跟松爷爷帮腔。

狗伢一只手在后脑勺来回摸索着。

松爷爷忽然站起身,向前跨出小半步,伸手在狗伢脑壳上重重拍了一下,连嗔带笑地说,傻狗伢,你是从糠箩里跳进了米箩里,过了这个村就怕没那个店,还不赶快跪下叫吴老师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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