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岁说
作者: 第广龙第广龙,1963年出生于甘肃平凉。现居西安。中国作协会员。参加《诗刊》第九届“青春诗会”。已结集出版十部诗集,十部散文集,一部长篇小说。获中华铁人文学奖,敦煌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全国冰心散文奖。中国石油作协副主席,西安市作协副秘书长。
我六十岁了,按照北方民间的习俗,是要准备一副棺木的。意思也清楚,人到六十,在年龄上是一个界限,活到这么大,即便两腿一蹬,也算活够本钱了,到了阎王爷那里,不会被嫌弃。
棺材和死亡联系,有人觉得不吉利。其实,有生就有死,中国人的生死观,和天意是顺应的。过去的人,老了之后,制作棺木属于大事一件,大张旗鼓,唯恐别人不知道,棺材完工,要挂红放鞭炮,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
命只有一条,活得长久固然好,七老八十的说法,显然不仅仅是愿望。家里有一副棺材,出于应急的考虑倒是不假,没有后顾之忧的老人,反而安定下来,被死神遗忘了一样。我小时候在奶奶家的炕头一侧,就看到一副棺材,放了几十年,外表都发黑了,还不到派上用场的时候。我也不觉得害怕,奶奶在棺材里藏了好吃的呢。
在过去,到了六十岁,作为男人,也有了留胡子的资格。
是在下巴上留一撮胡子。这胡子,通常叫山羊胡。
人流露出某种情绪,会有辅助动作,也出现手脚不知道咋放的情景,如果下巴上有胡子,一下一下捏着,捻着,就显得镇定多了。
也显得威严。
要不,怎么会出现“都有一把胡子了”这个说法呢。
我六十岁了,就在这一年,生活在恢复,烟火气在弥漫,在升腾,我却要退休了。
六十岁的人,经历最多的,一个是疾病,一个是死亡。疾病害在自己身上,多是慢性病,有的得终身服药。我高血压,吃了七年麦丽平了。死亡发生在不认识的人那里,刺激不直接,发生在认识的人那里,容易联想,触动是真切的,心情是黯然的。常有隔些日子不见的人,提起说是走了都一月了,两月了,自然感叹一番生死之无常。这个无常,不是虚构的,不是想象出来的。一个活生生的名字,变成了讣告上的名字,墓碑上的名字。从今往后,世上就没有这个人了,这个人的存在,就风吹落叶一样被吹走了。这就叫死亡教育,谁都躲不开,却是愿意当旁听者,而不愿意成为当事人。平时,到医院只是做一个正常的体检项目,让签字的单子上,有责任的划分,也有可能出现意外状况的提示,知道发生医疗事故的概率很低,还是产生了不适感和轻微的恐惧;坐飞机买上一份保险,偏巧遇上气流,飞机剧烈颠簸,害怕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但绝对不愿意灾难发生得到补偿而盼望的是平安落地。
我的一个朋友,打喷嚏引发脑溢血,躺床上五年,在这个冬天得到解脱。那天寒冷,河道结了厚冰,反射刺眼的光,早上的太阳也像是冰雕的。我去高陵殡仪馆祭奠,看到朋友睡在棺材里,头上戴一顶帽子,脸塌陷下去,都看不出本来的模样了。朋友刚过六十,虽然有五年是植物人,从整数上说,也算活了一个甲子。这个年纪,还是走得早了些。他再也起不来了,不可能给饭碗里调醋加油泼辣子,也无法去电影院看一场武打片了。他的老婆孩子,对他细致耐心地照顾,也没能让他苏醒。接下来的日子,他的家人是最难受的,一个大活人不见了,要接受这个现实,得有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对阴阳两隔有扎心的体验。
生死有命,这句话朝向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是一次性的,放到谁身上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如今的人,活七十普遍,活八十寻常,活九十的不在少数。有一个八十三了,和几个老朋友聊天,说这年头,活不过八十,连自己都觉得丢人得很。老朋友都不反驳,也无法插话,因为,老朋友的年龄,都不到八十,自然没有发言权。这种情况下,他拥有绝对真理。
这个绝对真理,谁长寿,谁就掌握。
生命只有一次,享受生命,让生命过得有意义,这个道理,再浅显不过了,不用细想都能明白。而生命必然有一个结果,对谁都不会例外,那就是死。死了啥都没有了,怎么能不怕死呢。活这么大,我见过太多的死,也知道这个死有一天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我能正确对待吗?这似乎是一个悖论,有答案,又没有答案。这全是因为,一个人的死,是在场也是离场,而两边是不连通的呀。
我想过死,之前想,像是想一件遥远的事情,无关的事情,就像一句话所说,还没有准备好怎么活着,怎么会准备好面对死亡。大概过了四十岁,我就想过自己的身后事了。这确实过于提前了,不过我的情况特殊。那时候,我从事的职业,和野外多有关联,整天外出跑长途,工作的地点,属于高风险。包括易燃易爆,高空坠落,都近在身边;包括洪水暴发,山体坍塌,有过突然发生造成伤亡的案例。每次出行,安全须知里,都在反复提醒。家人担心,我自己也想到如果把命丢了该是多么倒霉和不幸。可是,既然身在这一行,我不能逃避,也自己进行了一定的心理建设,那就是风向不对,拿着命就跑。我还偷偷写了一份遗嘱,是写给妻子的,藏在书柜的一个盒子里,在里面写了一些安慰的话,也说了一些自己的期望。后来,经历多次搬家,这份遗嘱我自己都找不到了。跨过五十岁这个坎后,我的生活趋于平静,工作上也不那么辛苦了,对于死亡这个严肃的问题,倒变得坦然起来,没有再写什么文字性的东西。忙碌半生,已经不为吃喝发愁,我很是知足了。钱财不多余,住房有一间,我能有什么好交代的呢。可是,人生六十,这是一个重要节点,我有过许多思考,其中自然包括死这个问题。
在家乡的南山,有一片墓地。每年清明,上坟的人多了起来。许多都是从外地赶回来的。这片墓地,和那种统一规划的墓园不同,是沿着地坎一溜分布的。有的坟墓,墓碑高大,做工讲究。有的墓碑,矮小,简陋,还有些歪斜。人到了阴间,待遇都有差别,死和死,也给出了不一样的外在表现。不过,不论什么样的坟墓,墓前的亲人,都摆上了祭品,神情是肃穆的。有的还喃喃自语,在和地下的亲人说话。离开之前,还有一个步骤:清除坟头上的杂草。
有的墓前头,是空的。这个墓里的人,也许就等不来亲人的纸钱了。地不种会荒,坟墓不照管就剩下了孤魂。由于地坎前是庄稼地,隔上几年,要改土,地坎的位置就会发生改变。有的坟墓,甚至得迁移。村子里发通知,有截止时间。那些无主的坟,在开挖中暴露出来,一些遗骨散乱在外面,被人用铁锨铲走。
这样的场景,我多次目睹,曾有过感叹,与其落这样一个结局,还不如啥都不保留。都说人说不出三代以上的祖先的名讳,同样的,三代以上的祖先的坟墓,也是无处寻觅呀。
我由此树立了一个观点,既然不在这个人世了,就走得彻底,干净,这也是对自己负责,对家人体贴的表现。
我兄弟姊妹六个,父母操劳一辈子,没有清闲,没有享福。我们的成长,也是磕磕绊绊,从小就知道生活的艰难,父母的不易。在我看来,大多数老百姓所谓的传宗接代,都是虚幻的,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我已经不可能儿孙满堂了,也没有觉得有什么遗憾的;别人人丁兴旺,我也不羡慕。我只有一个孩子,把孩子养大,是我的责任,所有付出都是应该的,不求回报的。我获得的生为人父的幸福,是孩子带来的,我也应该让孩子快乐成长。同理,孩子长大成人,走什么样的路,我没有能力安排,也不去强求,我的意见,都是参考意见,最终的决定权在孩子那里。在我和孩子的关系中,有一条重要的关系,是互相感谢的关系。这是我一开始就有的想法,也是我一直在行动上体现出来的。
过去日子艰苦,娃娃反而生得多,风吹着都长大了。这有那个时代的无奈和局限,道理在事后,似乎能成立,还原到当时又做不到。经济条件改善了,生育的愿望降低了。有各种投入,就有各种期待。拿自己实现不了的梦想,强加给孩子,这又是何苦呢。过去的娃娃,物质贫乏,得到的快乐,简单而长久,娃娃长大,各有各的不一样;如今的孩子,整天在补习班学习,天性被压制,充满成长的苦恼,走到外面,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也是奇怪,爱孩子都爱,但是给予得越多,孩子越和大人的期望相反;苦日子过来的,都特别孝顺。
那么,像我这个年龄段的,不指望孩子养老,孩子也顾不上照应老人,就成了一个现实。一反一正,老人靠自己,来自儿女的约束减少,无形中也就放大了这个群体的形象,也带来了许多相互冲突的评价。
一种社会风气一旦形成,会产生累积效应,也会起到示范作用。有时候,即使介入强大的力量,也极难改变。老年社会的一些现象,争议中提倡包容,包容不下去了又都在指责。老人一会儿是个宝,一会儿又成了公害。
人老了,也和过去的老,有些不一样了。占马路健身呀,公交车上抢座呀,超市里偷鸡蛋呀,这就让人讨厌,这就不应该了。
老了也有老了的样子,起码的,懂得自尊,自制,自省;起码的,得承认自己老了。我老了,就按老了的样子活着。比如说,我是绝对不会再和人拼酒了,也不会直着腰大声划拳了。
翻过年我就六十岁了,可我把酒给戒了。
这对于我,是一件大事。知道我喝酒的,都很吃惊。即使我人在当场,也以为是假消息。我都亲口承认了,还充满疑惑看着我,还要再三确认,点头的少,摇头的多。
知道我喝酒的,都说,我是真的爱酒,自然的,也就离不开酒。怎么个离不开?远的不说,近十年,每天睡觉前,我都要抱着酒瓶子喝三两才睡觉,不然,总觉得缺个啥。疫情才开始那一年,我的小舅子,从重庆乡下给我快递来四十斤高粱酒,装在一个大塑料壶里,可重了,我单手提着,走几步就提不动了。城市静态管理,关在家里出不了门,饭馆全都关张了,酒友难相见,马路上都长草了,为了打发无聊,我每顿饭都喝,两个月就喝完了。这高粱酒味道冲,不过不上头,也没有后劲,正好适合我。问小舅子才知道,每年秋天,他那里会酿酒的师傅自带器具,一个村子一个村子游走,有需求的,已经自备了高粱,师傅便留下酿酒,一道道工序下来,直到酿出成品,交付一些手工费,一桩买卖便得以完成。我喝的高粱酒,就出自这样的酿酒师傅之手。就图这酒喝着放心,我发信息给小舅子,又给我酿制了一百斤,我是预备这一年主要喝这个酒。我也算酒的行家了,喝过各种酒,我的舌头和肠胃能比较出来高低。经验告诉我,贵的不一定好,那是广告堆出来的。这个高粱酒我喜欢,喝着过瘾,关键是,不伤身体。到底是粮食酒,又没有任何添加剂,采取的是传统的酿制方法,绝对属于传统文化的宝贵遗产。粮食乃天地之精华,酒乃粮食之精华,以水,以火,吸纳天地之气,在时间的流逝中发生微妙变化,生成的物质,和人体最是对应啊。
可是,这高粱酒,才喝掉十多斤,我就戒酒了。
自然是有原因的。
在一次例行体检中,有一项是胃镜,针对的是我这样的老年人。我一天没有吃饭,第二天起来更不能喝水,空着肚子去了。结果发现我的胃部存在病变,虽然不严重,但发展下去,胃粘膜就会产生损伤,不光影响进食,还会深入到胃部肌理,进一步恶化,其后果将不可逆转。
不能喝酒了。
我以为我戒酒会很难。我有酒瘾是一定的,非一日之功,练不出来。喝进我肚子里的酒,光是白酒,拉一卡车只多不少。经常是才吃过午饭,我就寻思着晚上到哪里喝酒,和谁喝酒。约不上人,我一个人也要喝,舌头大了,走路摇晃了才算喝好。
我竟然说戒酒就真的戒酒了,没有难受,没有后悔。说不喝,一滴也不喝。算起来超过一年,我没有碰过酒,再好的酒,在我眼跟前,我也不动心。
这说明,我还是有毅力的。
有人说,一个人能把酒戒了,这个人是可疑的,要慎交。我琢磨了一下,没明白。我如果有什么可疑,一定与戒酒无关,与我这个人的人品无关。我庆幸我能戒酒,我思想斗争过多次,一直下不了决心,这一次总算落实了。喝酒有喝酒的好,戒酒有戒酒的好。这两个好,各有其好,两个好只能二选一,我如今属于后者。也只有喝酒,才有戒酒这一说。滴酒不沾的人,不存在好与不好。我这把年纪了,酒票用光了,我选戒酒。如果因为戒酒我会失去朋友,我觉得不惋惜。人老了,能交往的人,是做减法呢,最值得的才能留住。凡事不强求,这已经成为我的原则。连喝酒这件事都不理解我,不支持我,无论谁,继续相处下去,双方都别扭,那就各走各的路吧。
到了我这个岁数,一些病预备好了一样,等着我呢。无法预防和躲避,不能像在路上行车那样,遇见堵车绕过去,又是宽敞的大路。病来了,除了承受,我没有别的好办法。得上“五十肩”,我就遭了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