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双肩包
作者: 周耒
周耒,壮族,70后,广西人,中国作协会员,纪录片导演,在《芙蓉》《民族文学》《青年文学》《星火》等刊发表小说100多万字,有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选载,影视作品有《离歌》《放雁》等。
我用手机在网上下单买了一个双肩包,一个小时后,店家发货了。购物平台显示,货物从浙江金华出发,到达我所在的弄岗村有1690公里。地图上清晰地显示了一条红色的运输线路,那个双肩包从金华出发后,经过南昌、长沙等城市,预计后天晚上十二点,到达广西首府南宁市的安吉物流集散中心,第二天下午三点前会送到我们县里的物流中心。再过一天,才会被送到集镇上。集镇的物流点永远被各种包裹填满,他们再也没有人力把包裹分送到各个村。我只有到集镇上才能拿到那个双肩包。
父亲有一个牛仔帆布袋,他告诉我可以用它,但是我不予理会。那个牛仔帆布袋陈旧暗淡,布满褶皱,边角上还打了个补丁。那是母亲缝补上去的。父亲和这袋子并无二致。自从三年前,他和母亲决定从广东回来不再出去后,大多数的时间他就躺在门后的躺椅里。躺椅是爷爷留下的,老旧得要散架了。父亲手边一直有一壶酒。一天里不管什么时候看见他,总是一副睡眼蒙眬的样子。他躺在那里,右手耷拉到地上,手上半握着那个酒壶。酒壶底部的一角已经挨着地面了。奇怪的是,父亲无论是睡着还是处于半睡半醒之间,酒壶从来没有脱手倒地。如果那样,里面的酒就会洒一地,母亲不知道又该怎样咒骂他了。当父亲在躺椅上睡着的时候,他的头会向后奇怪地仰着,以至于他的脖子过度拉长,他那有点瘤结的喉结高高隆起,是那么突兀。有一次,我不知出于何种想法,在他睡着的时候,静静地坐在他的旁边仔细地端详他。我听见他的呼吸气若游丝,仿佛随时断线。
父亲的鼾声曾经粗重如牛,但是一年里我听不到几回。我一直跟爷爷住在一起,每一年春节前,父亲和母亲才会从广东回来。他们风尘仆仆,走进家门的时候,我能够感受到他们从远方带来的嘈杂之声。我说不清那一阵阵的嘈杂声是什么,也许是庞大的集市上空升腾的市声,也许是工厂车间里巨大的马达声,也许是海滩上游泳的人被浪花追赶的叫声……最初几年,父亲回来总是背着那个牛仔帆布袋。他进屋后蹲在地上,从袋子里拿出一件件衣服扔到床上。在衣服的褶皱间会时不时滚落下几颗彩色的糖果,掉下别人玩坏了的玩具,这都是父亲带回来给我的新年礼物。父亲在家的夜晚会显得安宁,虽然他的鼾声是那么响亮。在他的鼾声里,我能听到屋顶的瓦片在微微颤抖,横梁上经过的老鼠也不再那么嚣张了。我睡在父亲的鼾声里,感觉就像躺在一艘被海浪摇晃着的小船里,希望整夜都不用入眠。
大概六七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曾经带着我去过广东。那是一个他们年年都去的地方,那是一个万花筒一样的世界。我一次性见到了今生我见到的最多的事物。最初的几天,他们把我关在一间潮湿黑暗的小屋子里,我只能掀开糊满报纸的窗玻璃的一角打量外面的世界。透过密密麻麻的天线,透过城中村逼仄的群楼留下的一线天空,我看见远处高耸着一栋蓝色玻璃幕墙的高楼,上面倒映着蓝天白云。我想,父母亲一定是在那栋高楼里上班,要不他们为什么每天总是那样兴高采烈。早上,他们很早就起来,母亲会站在床边,对着墙上的镜子梳头。父亲懒洋洋起来,不忘伸手去抓挠一下母亲的腋窝。母亲会笑得花枝乱颤,咬在嘴里的胶箍就会掉到床底下再也找不见了。父亲当然会被一顿好打。他们天黑才回来,但是他们好像不愿意睡觉,躺在床上整夜整夜说话,直到我扛不住睡着。后半夜,有一次我醒过来,发现母亲的后背把我抵在了墙壁上,我呼吸都困难。我想把母亲推开,但是一种奇异的感觉让我停止了动作。父亲正在另一边紧紧地抱着母亲,他环抱母亲后背的手碰到我身上,有力而滚烫。父亲一次次地向着母亲撞击,沉稳有力。母亲在父亲的怀里痉挛起来,嘴里发出呜呜嘤嘤的声音。我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内心被一股莫名的恐惧紧紧抓住。我不敢声张,不敢动作,直到母亲身体慢慢平复,直到父亲把母亲放开,我也在不知不觉中睡去。
父亲母亲还把我送到学校读书,那是一间用七彩的篷布包裹起来的学校,我的同学们来自四面八方,操着千奇百怪的方言。但还没来得及和他们交上朋友,我就离开了那里。一个下午,母亲突然来到学校,她铁青着脸,拉住我的手把我带走了。老师们在后面窃窃私语,我感觉到有一股不祥之兆,但是又不知所以。母亲连夜坐着夜班车把我带回老家。我又累又困,一到家就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妈妈已经没有影了,只有爷爷守在我身边。他的脚下丢满了烟头,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愁云。看见我睁开眼,他脸上的皱纹迅速变为了笑容。我又开始了和爷爷相依为命的生活。
爷爷每天给我煮饭,下雨天的时候到10公里外的学校接我放学。如果不下雨,我会和村里的小伙伴走路回来。那天天气很热,我和两个小伙伴一起走路上学,路过一个水塘的时候,我们下水游玩,结果其中一个掉到深水里扑腾,另外一个伸手去拉他,最后两个人都沉到水里不见了。我吓坏了,躲在草垛里哪里也不敢去。下午的时候,一个小伙伴从水里浮了上来。全村人都出动了,大家把水塘的水放干了,他们才在泥塘里找到了另外一个小伙伴。还捞到了很多鱼。天黑下来的时候,饥饿战胜了恐惧,我走出草垛,走进了家门。躺椅上的爷爷看见我出现在门口,像看见鬼魂一样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蹿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捏捏我的胳膊,又捏捏我的脸,想确认我是否活着。他几乎是颤抖着身子把我扶到了饭桌前。他掀开桌罩,现出一碗满满的白米饭,上面还卧着两个荷包蛋。
爷爷此后去到哪里都带着我,像把我绑在了裤腰带上一样。他甚至还变成了一个话痨。他喋喋不休地跟我讲很多事。他告诉我,我的生日也许是一头猪的生日,也许是一头牛的生日,那都是因为我父亲的错误。那一个月,家里生了一只小猪、一只小牛,接着母亲生下来我。父亲用木炭把这三个日子都写在了墙壁上,结果几个月后给我上户口时,父亲记不清哪个日子才是我的生日。因此,每年我过生日的时候,也许是给那只猪过生日,它早在那一年的年底被宰杀了;也许是给那只牛过生日,它在三年后被父亲卖掉了。
“但是,你不能怪你父亲,就像我不会怪他离开了我们。知道吗?是我鼓励他离开的。”
爷爷是在一次醉酒后跟我说这番话的。那一天他带我去隔壁村喝酒,他让我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木沙发上,结果我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酒局也散了。与其说是爷爷领着我,不如说是我带着他回家。我们走在凉爽的夜风里,爷爷一步三晃。“我知道家里的几亩田留不住他。”爷爷说,“过去我们没有出路,缺钱了就到山里去挖草药,打野物,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
我一直拉着爷爷的裤腰带,他的话和他身上散发的酒味灌满了我的耳朵和鼻子,我用力地推着他快走,希望因此能赶跑那些熏人的酒味。但是我越用力,我的喘息越重,我吸进去的酒味越浓。我最后只能放弃了努力。
“村里的年轻人都走了,四邻八乡的年轻人都走了,如果他不出去,他连老婆都找不着。”爷爷说道。他突然停住身子,一把抓住我的手,蹲下身子凑近我的脸。我努力地用另一只手扇开扑鼻而来的酒味,看见近在咫尺的爷爷的脸露出难以琢磨的笑容。“他出去是对的,结果第二年他就把你母亲领回来了。你母亲来的时候就怀上你了。我看见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心里就乐开了花,我知道你母亲准跑不了了。”
爷爷一直笑着,在夜色里显得有点邪魅。突然一股酒劲上来,他坐在地上,变得伤心起来。“没想到,你生下来才一岁,他们就把你扔下跑了。我知道,家里这巴掌大的地留不住他们,但是城里再大也留不住他们。他们会回来的,但愿在我死去之前。”
爷爷一边说,身子一边歪下来,最后竟然躺在地上沉沉睡着了。我努力推着爷爷,在他的耳边大声地喊他,他都没有醒来。我看见路边有一簇低矮宽大的芭蕉林,我过去扯下来两片芭蕉叶,一张盖在爷爷身上,一张盖在我身上。
母亲把我从广东送回后的第一个春节,父亲和她再次回到了家里。吃年夜饭的晚上,我和爷爷才看见,父亲右手少了三根手指头。我明白过来,为什么母亲那天匆匆把我送回来又匆匆赶去广东了。整个年夜饭,我们都不说话,都盯着父亲只有两个手指的右手在饭桌上划来划去。他就用这两个手指夹着筷子,夹起了鸡肉,夹起了排骨,轻巧地把鱼肉从鱼骨头上剔下来。他还用这只手握起酒杯,和爷爷碰杯喝酒。
我听见一声清脆的碰杯声后,爷爷问:“今年就不去了吧?”
“去。”
春节后才过了几天,父亲和母亲又去了广东。父亲背着牛仔袋,领着母亲出了门。那一次,我突然发现父亲那个鼓囊囊的牛仔袋已经很陈旧,而且是那样沉重,就像一块笨重的石头一样把父亲的腰都压弯了。我想,广东一定有特别吸引人的东西,要不他们不会这样不畏艰辛地老往那里跑。有一段时间,我想父亲一定是去寻找他掉在广东的那三根手指了,他每年找一根,至少再去三年才能回来。结果来来去去,又过了十年,最后他们才决定再也不出去了。这个时候,我已经高中毕业。这十年里,我按部就班长大,好像没有什么波澜,但其实内心经历了多少的惊涛骇浪只有我知道。我这么说有点夸张,但只有这样表达,我才觉得说出了我内心的感受。
现在父亲终于死心塌地留在村里了。他仅有两根手指的右手依然能紧紧地握住酒壶,这仿佛是他向这个世界表示他还有活力的唯一方式。母亲对父亲的表现视而不见,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完全放弃他,还是他们曾经有过一段无法向外人道的过往,因此原谅他的一切。母亲总是那么忙碌,她要么操持厨房,要么操持棚里的那几只鸡。家里的地早就转租给他人了,她本来可以不那么忙。但是她一定要把自己的每一天都填满。好在最近她加入村里的文艺队,每天晚上都去村文化站排练,这让她的生活多少有了点变化。很多个夜晚,我睡在楼上,听见村文化站传来广场舞的音乐声,我很难想象,那些在田地上和牛栏里劳作了一辈子,已经上了年纪的女人,她们扭着腰身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这时候,我会留意楼下父亲的声音,但悄无声息。
村里迎来了一个盛大的节日,镇里决定来村里举办一场文艺演出,庆祝一个重要的攻坚战取得圆满的胜利。四周各村都派一个节目参加。那是多年未见的盛况,这么说吧,单就搭建舞台和架设灯光,都花掉了一万多块钱。突然有这样一个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舞台,村里的文艺队都乐开了花。母亲参与的舞蹈队自然也参加了演出。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母亲以这样一种形象出现。在霓虹灯闪耀和烟雾升腾间,她出现在了舞台上。她穿着一套缀满了闪闪发亮的银片的红色舞蹈服,一看就知道是从网上买来的便宜货。她脸上嘴上涂上了红红的胭脂和口红,大腿和肚脐都露了出来。我突然发现母亲的皮肤还很白,当她扭动着腰肢的时候也无比性感,甚至带着一点狂野。我看得目瞪口呆,以为认错了人。在我印象中,我记得母亲也曾经有过这样洋溢的青春气息,那是在那一年他们带我去广东的那些短暂的日子里。在这将近二十年的生命里,我能够好好地认真地看看母亲的时间并不多,我只记得每一年看见她她都变得更加苍老。
我相信那一个晚上父亲肯定也感受到了母亲残留的美。后半夜,我听见父亲的酒壶轻轻放在地上的声音,听见他迈着脚步上了楼,进入了母亲的房间。我意识到,像我这个年纪,偷听父母行房多少有点不地道。但是,我没有管住自己的耳朵。我想起在广东那一年,我还是一个孩童,紧贴着母亲的后背,感受着他们身体阵阵的颤栗。这让我真切地明白,我的生命来自他们,我和他们是那样的紧密相连。我听到了父亲爬到床上的声音,但是没有听到期待的声音,他们潦草仓促地结束了。我好像还听到了父亲抱歉的一声叹息,接着他轻轻的脚步声出了房门,下了楼梯,然后一切又悄无声息。
那个蓝色双肩包准时到达了镇上的物流点,我顺利地拿到了它。我在物流点就把包装盒拆了。它和购物网站上的照片几乎没有差别,天蓝色的色调是我喜欢的,两个背带上了护垫,靠背也有笔挺的护垫,上面还加了一层网格,背在肩上通风透气。我喜欢这样人性化的设计。背上双肩包,我觉得自己身材也变得笔挺了,人也变得时尚和有精神。我背着空背包回到了家里。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后,我开始往包里装东西,三条裤子,三件T恤,三条短裤,一条毛巾,一把牙刷和一支牙膏。我不想把袋子装得鼓鼓囊囊的,这样显得很愚蠢。袋子还有不少空间,里面还有一个夹层,那里应该是用来放笔记本电脑的。条件允许的时候,我会买一台放到里面,牌子我都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