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旅程

作者: 杨凤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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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凤喜,1972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作协主席团成员,供职于晋中市文联。著有长篇小说《银谷恋》,短篇小说集《玄关》《愤怒的新娘》,先后发表中短篇小说90余篇,散见于30余家文学刊物,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大字版》《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转载,曾获赵树理文学奖等文学奖项。

自从我爷爷学会使用微信以后我们就不消停了。那是在今年正月,十五刚过,母亲就要启程返回太原。母亲在太原做保姆,照顾一位85岁的退休老干部。她称呼那个老干部老崔,说老崔身体还好,只是走路有些不方便,她每天无非做做饭,洗洗衣服,打扫打扫卫生,搀扶老崔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工作其实挺清闲的。十四那天吃晚饭时,母亲接到了老崔的电话。母亲手机的音量调得比较高,我们听出了老崔的四川口音。妹妹用微信聊天的方式和我说,这个老不正经的老崔说话是不是有点肉麻?妹妹一向口无遮拦,我的脸烫了起来。母亲说,老崔的儿女们都要上班,老崔又离不了人,正月十六她必须走了。

也许母亲的话像病菌一样具有传染性,妹妹说正月十六她也要走。妹妹在石家庄开着一家卖杂牌服装的小店,她说过完年房租又涨了,她的店铺旁边又多了两个竞争对手,早一天开张会少一点损失。她给我们讲做生意的道理,还插播了两个段子。我总觉得她说话时底气不足。妹妹问我什么时候走,好像激将似的。我迟疑着说,也是十六吧,弟兄们白天晚上连轴转,我们队长早就催我回去呢。我在北京一个住宅小区当保安,一年到头就过年时请一次假,说好了正月十八回去。妹妹捧着手机抢票,抢不到票她不停地抱怨,那顿晚餐谁都没心思吃。

院子里有了摩托车的响动,父亲回来了。父亲在凤城郊区给一家化工企业看仓库,平时两个礼拜轮休一次,连年夜饭都是在仓库吃的。父亲原来在凤城环卫公司干清运工,他骑着摩托车早出晚归,有一天凌晨半路上出了车祸,把胯骨摔断了,到现在走起路来还是有点跛。苦力活他不方便再干,便重新找了一个看仓库的营生。父亲沉默寡言,年前我们回来他都不懂得笑一笑。进门后他先脱去棉手套和军大衣,连手都没有洗就坐到餐桌前吃起饭来。他吃得稀里哗啦的,或许饿坏了。母亲端着两个空碗第一个离开餐桌,我注意到她落寞甚至不屑的神情,她和父亲的感情早就出现裂痕了。我和妹妹私下讨论过,母亲和父亲待在一起时就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妹妹先给我抢到了票,她“耶”了一声,挥舞着手臂庆祝。爷爷一直在抽烟,他叹声气站起来,那样子也像是对父亲表达不满。如果父亲不回来,说不定我们还会聚在餐桌前继续聊下去。父亲才不管这些呢,他给自己倒了杯酒,饭都快吃完了他才想起来喝酒,让我们和他说什么好呢?

爷爷快七十岁了,他的身体还算硬朗。他一辈子精明能干,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他做过泥瓦匠,当过厨师,画过炕围,油漆过棺材,会修理自行车,先后当了十三年村干部。我上小学时爷爷是村支书,他每天早晨都会在大喇叭里讲话,最多时候一口气讲两个多小时。散了早自习,我和同伴走在村街上,爷爷威风凛凛的讲话声在村庄上空盘旋,连麻雀都吓得不敢乱飞了,连他的咳嗽声都掷地有声,不容置疑。他在大喇叭里批评了谁,一整天谁就会灰眉土眼抬不起头来,八成还会点头哈腰找爷爷认错呢。

令人郁闷的是,爷爷并没有把他优质的基因遗传给父亲。父亲不光沉默寡言,还笨手笨脚,胆子也小,只知道干些苦力活,他简直就是爷爷的反义词。我13岁那年秋天,爷爷不当村支书了,三个比我大的孩子合伙欺负我,父亲碰到后竟不敢骂他们一声,只是把我搂在怀里任人家羞辱。他拙劣的表现把母亲气坏了。我和妹妹私下也讨论过,明明是父子两个,做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呢?从遗传的角度分析,也许奶奶是个没出息的女人吧。奶奶在我14岁那年就去世了,我们不应该这样评价她。

还是讲微信的事吧。我们都明白,当我们决定启程时,爷爷肯定会伤感的。好多年了,我们家就这样四分五落,枝分叶散,过年时才能团聚在一起。一进腊月爷爷就盼着我们回去,他蒸了馒头,炸了油食,炒了花生,压了猪头肉,把我们闲置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窗玻璃擦得锃明瓦亮。爷爷在村口的老槐下迎接我们,我给爷爷带的礼物是两条中南海香烟、两盒老北京糕点,妹妹的礼物是一身毛料子中山服、一个棉坎肩,爷爷有老寒腿的毛病,妹妹还特意给他买了一副自发热护膝。第二天母亲也回来了,他给爷爷买了两双鞋,两瓶酒,还从老崔家带回一包治疗各种疾病的药片。爷爷把我们的礼物摆在炕上,他挨个儿打电话告诉我们不要买东西,但我们给他带回来礼物他还是很高兴。爷爷说,反正你们要走,迟两天早两天其实都一样。但爷爷还是叹气了,妹妹搂着他的脖子说,爷爷要不跟我去石家庄吧,帮我卖衣服好不好?爷爷说,那我先把你个丫头片子卖出去。爷爷又叮嘱我抓紧找对象,北京不好找回凤城找,为什么非要待在北京呢?每次离家前爷爷都这样讲,是有点絮烦了。妹妹说,爷爷我教教你用微信吧,比打电话方便,学会微信你随时都可以给我们训话。不出十分钟妹妹就教会了爷爷,她建了个微信群,把我们一家人拉进去,群名就叫“一家人”。她给爷爷重新办理了话费套餐,存进去1000元话费。爷爷你试一试语音聊天,她把手机举到爷爷嘴边说,以后你再不会感到孤单了!

正月十六那天,父亲一大早就去看仓库了。看得出来,临走时他想和我们说说话,但他憋了半天只说了句“路上要小心”。我和妹妹送父亲到院门口,他扭头瞅了瞅屋门,大约盼望着母亲从屋里出来。他腼腆地笑了笑,甚至不像是笑,骑着摩托车缓慢地驶出了巷子。妹妹说,爸也真是,说句话好像能要了他的命似的。

我们走的时候爷爷从来不送我们,他说话办事还是挺讲究的。我们先搭乘村里二生的面包车来到凤城,然后乘901城际公交赶往太原。到太原南站时我和妹妹下了车,母亲则继续乘坐公交车去往市区。我和妹妹站在站台上,母亲隔着车窗向我们挥手,她好像哭了,眨眼间我们已经看不到她。妹妹也有些伤感,她说哥,年前我们急匆匆赶回家,就是为了急匆匆分别。我搂了搂妹妹的肩,我们一人拉着一只拉杆箱。妹妹说,妈也是,她为什么要急着走,那个老崔说话可真肉麻。我笑了笑,不好说什么。我和妹妹尝试过劝母亲放弃这份伺候人的营生,母亲不同意。母亲是由我们村的白春花介绍到老崔家的,白春花早就从太原回到了村里,说伺候人受的冤枉气太多了,母亲却干了下来。我们甚至觉得母亲是在和父亲赌气。

乘坐高铁从太原南到石家庄不过一个多小时车程,我和妹妹的座位不在一起,我们都没有坐,站在两截车厢的接口处聊天。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倒不如平时微信聊天自由畅快。妹妹读的是凤城职业技术学院,读书期间谈了个石家庄的男朋友,她跟着男朋友到石家庄创业,后来两个人分手了,妹妹留在了石家庄。我问妹妹生意到底怎么样,妹妹说马马虎虎吧,现在好像哪一行都不好干。我劝妹妹回凤城,在哪里都可以开一家杂牌服装店。妹妹反问我,哥那你为什么不回凤城呢?难道首都的安保工作离不了你?这话说的,我承认说不过妹妹。哥,回头我给你寄一身西服吧,你这次回来穿得老土,精神状态也不好。我说快别寄了,我哪有机会穿西服?妹妹说,你的工作没什么前途,倒不如摆地摊卖服装。我笑,妹妹也笑了。子弹头列车平稳地进站,我把妹妹送下车,她在站台上向我挥手。她穿着黑色的风衣,牛仔裤,高跟鞋,长发飘飘,迈着矫健的步伐消失在行色匆匆的人流里。列车启动,我突然间又产生了猜疑,妹妹或许早就不开服装店了,我每次和她聊到生意时她总是语焉不详。有时候她会主动聊一聊她的服装店,却有一种欲盖弥彰的感觉。有两次,我甚至想偷偷从北京跑到石家庄,验证一下我的预感。或许我多虑了,好多年了,我的预感一次都没有应验过。我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后习惯性地打开了手机。我的个天,爷爷也太疯狂了,他在我们家的微信群里发了65条语音信息。

是的,从那时起我们就不消停了。爷爷痴迷上了语音聊天,早晨发了晚上发,也不管我们忙不忙,爱听不爱听。爷爷说什么呢?他提醒我们出门在外保重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如果垮了,挣再多的钱有什么用?他给我们举例子,喜镇的王发财又是养大车又是开饭店,他挣的钱多不多?当然多。但他大清早起床时勒了下裤腰带就勒出了心脏病,120拉走后再没有回来,就算家里堆着金山银山有什么用?他教导我们要和别人和睦相处,尤其不能得罪小人和恶人,该忍的时候忍,该让的时候让,忍一时风平浪静,让一步地广天宽。他又举了一个例子,村子里李七斤和张四如是邻居,就因为李七斤院门口一堆粪,两个人闹了一辈子,吵了32次嘴,干了11次架,七十多岁了还去法院打官司,你们觉得可笑不可笑?他要求我和妹妹抓紧时间找对象,主要是要求我,谷雨前后,种瓜点豆,五月不热,五谷不结,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等来等去的难道七仙女真就下凡来了?唉,这话我可不爱听,我一天没有在群里露面,爷爷“艾特”了我三次。爷爷说,爷爷可不是批评你,就算爷爷批评你也是因为亲你,大街上每天走着多少人,我怎么就没有批评他们呢?我赶忙回复,爷爷我接受你的批评,你批评得好,批评得对。爷爷再说什么,我好歹不想接茬了。我发微信埋怨妹妹,真不该教会爷爷用微信,以前打电话时爷爷可没有这么多嘴。妹妹发来一个吐舌头的表情,说哥呀,爷爷刚学会微信正兴奋着呢,过一阵他说话就少了。我回复妹妹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我想起来爷爷在大喇叭里讲话的情景,夜深人静后再听他的声音,小喇叭一闪一闪的,忍不住笑了。

过一阵,爷爷发语音的频次果然降了下来。爷爷说,我知道你们嫌我麻烦,以后我尽量少说话。我看到后赶紧回复,我们不嫌爷爷烦,我们希望每天都能听到爷爷的声音。妹妹也说,爷爷你想说什么说什么,我们听着呢。这一次连很少冒泡的母亲也发言了。母亲说,你爷爷说什么都是为你们好,你们给我好好听。我和妹妹私下聊天,爷爷的话难道只是说给我们听吗?爷爷说家和万事兴,过日子要学会对付,这还不是说给母亲的?妹妹感慨,我们的母亲越来越不想和我们的父亲对付了!

我和妹妹希望做通母亲的思想工作,她不可能一辈子在太原做保姆。妹妹为此又建了一个微信群,取名为“一家人二群”。二群里就母亲和我们兄妹,我们想隔三差五和母亲聊一聊,起到春雨润物的作用。妈,我说,我爸就那号人,几十年都过来了,你别和他计较嘛。母亲说,我和那个哑巴计较了吗?我要计较早和他离婚了。妹妹说,妈妈呀,我知道你有大海一样的胸怀,我爸老实巴交的,其实你一直都体谅他。母亲说,我凭什么体谅他,我早就受够了,我要去给老崔做宵夜。母亲一提老崔我和妹妹都不高兴,妹妹说,妈你别和我们提什么老崔,他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母亲说,老崔每个月给我发三千块钱工资,你们当初上学难道没有花老崔的钱?你们倒教训起我来了,你爷爷说得对,赶紧给我找对象!

我和妹妹也想做一做父亲的思想工作,尽管不抱多大希望。妹妹又建了个“一家人三群”,我们的父亲真搞笑,就算我们喊破了嗓子他都一言不发。妹妹赌气给他打过电话去,他支吾着说,仓库是化工重地,不能用微信。但几分钟后,我却看到他在朋友圈给我们村的网红麻二爷点赞。麻二爷见了谁都要求加微信,他发了一个方言配音的搞笑视频,寡言少语的父亲或许被逗乐了。

事情真是有点乱,没过几天妹妹又建了一个群,说是爷爷让建的。爷爷说有些话他只能和我们兄妹俩讲,不能让父母亲听到。好吧,我们洗耳恭听,爷爷一时间倒不知说什么好了。算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叹了口气。他把叹气的声音专门发了条语音。后来他再没有在这个群里露过面。

爷爷还是在“一家人”群里发语音,发送的时间和内容渐渐有了规律,或者说我们总结出规律来了。早晨起床后他会问候我们,新的一天开始了,好好工作,保重身体!或者,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或者,今天下雨呢,出门别忘了带雨伞。过一会儿解释,我真是老糊涂了,不知道北京下不下雨,石家庄下不下雨,太原八成是下着呢。晚上,爷爷发送的语音自然会多一些。我种了两畦大蒜,撒了点青菜籽,还准备种点豆角和黄瓜。或者,午生家二小子借走我的锄头,还回来都不知道擦干净,现在的年轻人太不像话了。或者,四娃家的狗下了一窝,他想让我养一只,我没有要,养狗还得伺候它呢……爷爷更像是给我们汇报工作,汇报他一天的思想动态。他给我们讲的更多的是村子里的新闻,遇上什么突发事件他会及时进行语音播报。我的天,王三荣被过路的大卡车撞了,血流了一大摊,送到医院还不知道能不能抢救过来!唉,这几年咱们村这条马路上已经撞了三个人,村干部应该给上级反映反映,村干部占着茅坑不拉屎。或者,王万年家大小子去年离了婚,今天听说二小子也离了,王万年还不想让人知道呢,纸难道能包得住火?或者,今天喜镇的领导带着十几个人来了咱们村,他们在河滩里到处转,有人还扛着机器测量,听说要发展乡村旅游呢,八成又是瞎折腾……我们都知道,爷爷每天下午都会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待上个把小时,那是老人们聚会的地方,也是新闻的集散地,村子里重要的新闻事件爷爷一条都不会漏下。夜深人静时我打开手机,听着爷爷的语音播报,脑海中呈现出对应的画面来。我熟悉村庄的山峦和草木,熟悉村庄的道路和农田,那些熟悉的面容一张张次第呈现,以至于要么内心安静下来,要么干脆失眠了。有一天后半夜,我一个人站在小区门口值勤,那个小区的面积远远大过我们的村庄。我眺望着浩大的夜空和城市,摩天大楼直插云霄,霓虹灯到处闪烁,我感觉自己如一粒灰尘般渺小,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消失和融化。我打开手机,点开爷爷发送的语音,爷爷苍老的声音出现在北京的夜晚。附近的高楼和街道吞食着爷爷的声音,爷爷的声音变得如此虚弱,即便我把手机的音量调到最高。爷爷咳嗽了一声,他的声音被街道上穿梭的车辆裹挟而去,如一缕轻烟消失在夜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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