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的尊严

作者: 李滇敏 凌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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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滇敏,1969年生,江西上高人。江西日报高级编辑。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江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作品多次获中国新闻奖。曾获第五届谷雨文学奖青年编辑特别奖、首届全国孙犁副刊编辑奖提名奖。著有《看在文坛边缘》。

凌瀚,1995年生,江西宜丰人。江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光明日报》《江西日报》《中国文艺评论网》,曾获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第五届“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年度推优暨第二届网络文艺评论优选汇优秀评论文章。

2021年的气候很反常,到了国庆,气温还如盛夏一般。

中稻成熟了,前天一场狂风暴雨,不少稻田出现了倒伏。“这两天一直陪着保险公司验损,”吉兰说,“好在有保险,否则损失就大了。”车窗外又闪过几片倒伏的田块,“你看那些小块的田,不一定上了保险……唉,现在还是有很多农民不接受农业保险。”吉兰的语气里有一些说不出来的焦急:“国家对农业保护政策这么好,他们总是慢半拍,迟一步……我就是替他们可惜……没事,慢慢来。实实在在的例子最有说服力,这回我们田里的保险赔付下来,相信很多人会有触动的。”

奉新县赤岸镇沿里村,吉兰他们联合社的万亩水稻种植全程机械化示范基地开割了。大片大片成熟的稻子,风一吹过便涌波起浪,有辽阔的感觉。在这辽阔中,几台联合收割机雄赳赳气昂昂的,颇有点一往无前的气势,所过之处,稻子被它们大片大片地卷进身体里,身后留下整齐的稻茬儿。

“收割、脱粒一体完成,你看看这架势,这么大一片一天就能收割完。”吉兰指点着她的江山和铁骑,眼里有一股豪迈之气。收割机吃饱了,停下来,把肚子里已经脱好的谷子吐到停在田边的车上。基地做了标准园田化建设,田块之间有机耕道,可以过农机,也可以过农用车。“这台收割机肚子里一次能装3000多斤呢。一会儿这些谷子运到旁边的烘干厂, 20多个小时就烘干了。”

看到这些铁家伙,吉兰就手痒,“旋耕机、插秧机、植保机、收割机我都学着开过。最喜欢开收割机,还有装载机……”看过新华社记者拍的一张照片,一位身材娇小的女机手驾驶着一台收割机在金黄的稻浪里驰骋。照片上,女机手的身形与收割机的体形形成了有趣的反差,但是她的强大气场让人感觉那个大家伙是驯服的,温顺的……照片上那个女子就是今天站在稻田边的这位“将军”。她目送着一台吐完谷子的大家伙远去,搓了搓手,“今天来不及了,梁书记和刘站长他们还等着呢。”

车子在山路上绕了近两个小时,停在百丈寺外。两个汉子在那儿抽烟,远远看到吉兰,迎上来,面有喜色,“走,去看看吧,还真的很不错呢。”白净一点的叫梁敦鲁,是百丈山风景名胜区涂家村的支部书记;皮肤黑一些的叫刘绵庆,县农业农村局粮油站的站长。

涂家村地处百丈山下,这里路远地偏,田都藏在山窝窝里,耕种不太便利,再加上这几年旅游业蓬勃发展,村民们全副身心地搞旅游,做民宿,开餐馆,田地就更加无心打理了,半种半荒的。

从年初开始,吉兰有事没事就往这里跑,她是在打这些田的主意。百丈山下这片田,长长的一溜,从山脚下一直蜿蜒到百丈寺前的许愿池边,足有170亩,一边是山峦巍巍,一边是水流淙淙。“风景是好的,可是不适合耕种。”村民们说。这里山高水冷气温低,水稻生长期长、产量低,不划算。吉兰觉得,这些都不是问题,她看上了这里的好生态。空气好,水质,土壤也好,而且昼夜温差大,满足优质稻、有机稻生长的所有条件。她想在这里用最原始的耕作方式打造一款优质有机稻,让南来北往的游客带到各大城市的餐桌。“你想想,名山脚下、古刹之旁,海拔800多米,这样的土地生长出来的稻米会有一分禅味吧?”吉兰给它想了一个好名字,就叫 “禅米”。她跟梁书记商量,找人把几块田平整、清理出来,先做个试验。种什么品种呢?她找到刘绵庆站长讨教。刘站长给她推荐了两个品种,一个叫“利优鱼翅”,一个叫“荷优8116”。慎重起见,他们还特意到邻县宜丰实地考察,“真是香呢,走在田边那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那时已经6月了,错过了播种季,可吉兰还是决定种几块田试一试。没想到,长得还挺好。沉实的稻穗在风里轻轻地摇,真是能闻到稻香。几个人一块田一块田看过去,挑几穗折下来,仔细掂掂分量,揉出几粒,放进嘴里嚼嚼……除了发蔸不太理想,其他都不错。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流转土地、种稻子,对了,还有非常关键的一项工作,启动有机大米的认证程序……吉兰跟两位汉子告别,一切已然成竹在胸。

吉兰穿一件白色长袖T恤,一条牛仔裤,戴一顶棒球帽。她皮肤细腻白皙,透出瓷器的光泽,妆容淡淡的,却雅致。这样的女子出现在稻田里,不明就里的人会以为是来拍照晒图的。殊不知,她可是资深农人。

吉兰1983年出生在万载县株潭镇后槎村乱石岭组。“乱石岭”名副其实,出门就是山,山上全是大石头。石头窝窝里就是乱石岭人的田。黄泥,土质不肥,板结在石窝窝里吃不到水,灌溉全靠天,乱石岭人的田作得太辛苦。

吉兰的父亲是一名石匠,靠着满山的大石做营生,却没能把日子过抻透。在家里,吉兰的名字是“根兰”。她是家里的老三,前面两个是女娃,第三个生下来又是个女娃,吉石匠有些着急了,他给老三取名叫做“根兰”。在万载土话中,“根兰”谐音“跟男”,好在,根兰后面果然跟来了两个弟弟。

农村的孩子生来就会作田。刚学会走路,小根兰就会放牛,打猪草。再大一点就下田了。

“那时候的双抢简直是噩梦。”天还没亮,就被妈妈从床上扯起来,爸爸给她们一人一根扁担,扁担两头各绑着一个蛇皮袋,姐弟几个扛起扁担,跟在爸爸妈妈后面就出门了。山路又远又难走,要赶时间把早稻割下来,还得抢时间把晚稻种下去,不早起怎么行?踉踉跄跄晃到田里,五个孩子一字排开,在前面割,石匠夫妻俩拖着一个大禾桶跟在后面,把孩子们割下的稻子抱起来,奋力地往禾桶上打。

山上海拔高,温度低,石窝窝里的田又不肥,原本是只能种一季的,可是,不够吃啊,一家大大小小七张嘴全靠这几口田养活,石匠一家拼命呢。

清早的清凉仿佛只是一瞬间,双抢的季节,太阳也起得特别早。因为路远,午饭就在田边解决。中午不休,顶着太阳干。弟弟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原来是一条蚂蟥趴在他腿上,小腿上满是血。那时候,田里不仅有大蚂蟥,深脚田里时不时闪出条水蛇。石匠甚至都顾不上抬眼看一下6岁的儿子,兀自拎着稻子不停地抡起来砸下去。母亲面无表情地停下来,揪了一把草,往弟弟腿上一蹭,把蹭下来的蚂蟥往田外边一甩,转身继续专注地干活,再不管脸上、身上晒得脱皮的儿子。弟弟坐到田埂上,继续哭。不知道是看弟弟哭得可怜走神了,还是看到弟弟受伤获得了片刻休息的权利得到了启发,小吉兰右手的镰刀突然直接奔着左手去了,从食指第二指节到虎口拉出一道一寸多长的口子,血往外喷。她“啊”了一声,把血淋淋的手举给父母看。父亲依然没有停下手里的劳作,他机器一般地抡着稻子。母亲抱怨了两句,不知从哪里扯出来一块布,给女儿包上,转身招呼丈夫把禾桶往前拖了几步……

血还没止住,吉兰学着大人的样子,在田边薅了几片叶子,捡块石头砸碎,敷在伤口上。她在田边坐下,看着天上的毒太阳,感觉自己被它蒸干了。她想象着此刻自己变成后羿,拉满弓一箭把它射下来。再看看大汗淋漓的父母和姐姐弟弟,她心里有些愧疚,有些不自在,眼前幻化出电视剧《西游记》里的画面,一阵仙风刮来,然后孙悟空出现,金箍棒一挥,稻子齐齐倒下,再拔根汗毛一吹,谷子自动脱落。然后哪吒脚踩风火轮从天而降,风火轮上有两大箩筐,一个筐装人,一个筐装上那个大禾桶里的谷子,倏忽把全家连人带谷稳稳地送到家—没错,谷子打下来以后,运回去也是一项极其可怕的任务。扁担上的蛇皮袋是用来装谷子的,禾桶里的谷子她们得装在这里面,一担担挑回去。刚打下来的谷子,湿的,沉得很。

双抢日子里的毒太阳让农民又怕又爱—太阳毒,苦了田里干活的人,但是谷子干得快。谷子挑到村里的晒谷坪上,在谷簟上面摊开,晒。每家都会留下一位老人看着,时不时翻一翻,还要防备偷吃的家禽,也防备下雨。有一年,刚抢收完,一家人在山上忙着抢栽呢,毫无预兆地,天突然黑了下来。母亲扔下手里的禾,拔腿就往山下跑,可是,终究没跑过那场大雨。家里的谷子被冲走了一半。那天晚上,石匠夫妇吵了一夜,他们指责彼此,诅咒命运。母亲的号啕里夹杂着“活不下去了”“跳河”之类的字眼。虽然这些话在乡村夫妻吵架中司空见惯,但是那次,吉兰看到了母亲心底里的绝望。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她战战兢兢,寸步不离地跟在母亲身边。母亲的眼睛一直红肿着,神色哀凄,一声不响地干活。吉兰想,长大了,她要给母亲建一个很大很大的谷仓,里面安上一个太阳……

吉石匠对家庭所有的温情全部投注在五个孩子的教育上。任凭日子怎么苦,他没让一个孩子辍学。他的人生目标就是让孩子们通过读书吃上商品粮,摆脱作田的命运。

大女儿读了小中专,毕业后进了工厂。二女儿上了技校。吉兰初中毕业那年,中考成绩远远超过县里重点高中的录取线。吉兰知道,只要她下定决心要上高中、考大学,父亲咬紧牙关一定会供的,但是她不想让父母太苦。她报考了宜春卫校。在她有限的视野中,“接生婆”这个职业体面舒服赚钱又多,于是,她选了助产专业。三年后,她作为优秀毕业生被学校推荐到汕头珠江医院工作,当上了一名助产士。后来,弟弟们一个考学,一个参军,姐弟五个都如父亲所愿,离开了乱石岭,离开了土地。

转折出现在2002年。一次机缘巧合,吉兰回到了江西,和一个奉新小伙相识,相恋,结婚。婚后,学助产的吉兰展现了不错的经商天赋,她开美容养生馆,开酒店,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乱石岭上那个小小的吉根兰已经成长为奉新城里的商界女强人吉总。

自从工作以后,吉家姐弟再没有下过田。原因是父亲不让。

吉石匠的内心或许是希望子女与土地再无牵连。然而,在吉兰的心中,土地带给她的除了苦痛的记忆,或许还有些别的。从初中毕业进入卫校,老师、同学、同事……周围所有的人称呼她都会把中间的“根”字省略掉。吉兰,多好听,还洋气,朋友们劝她到派出所把名字改一下。但是,她没有。她模模糊糊地觉得,名字里这一抹乡土气息是某种她舍不得斩断的联系。她就这样让它安安静静地待在她的身份证上,一些正式场合,这个字会陪着她隆重出场。

和家乡万载一样,奉新也是一个农业县。水稻种植是奉新的传统优势产业。奉新米好,在《宋史》和《天工开物》中就有记载。宋朝的时候,华林胡氏先祖国子监主簿胡仲尧向朝廷进贡了家乡大米,从那时候开始,奉新米就成为贡品。2010年,农业部批准对“奉新大米”实施农产品地理标志登记保护。

从乱石岭走出来的吉兰常常会盯着一片稻田出神。看着一些撂荒的土地,她会像老农民一样心疼:这么好的田,这么好的水……她会没来由地想起自己的父亲母亲。

有一天,她突然动了个“歪心思”:奉新米这么好,自己可不可以种一点呢?那时候,她的美容养生和餐饮做得越来越红火,优质大米、水果、蔬菜的需求量不小。她的想法是,不种太多,自给自足就好。于是,2014年,她注册了“沃丰水稻种植合作社”“果优水果种植合作社”两家企业,与好友一起在干洲镇乌岚村流转了160亩土地,买了一台三轮车、一台收割机,请了当地的一个作田把式,就这么开始干了。

对于吉兰的这个举动,父亲表现出了让人不解的愤怒。他从老家坐班车赶到奉新,把女儿堵在家里狠狠地训了一上午。在他看来,这是丢人现眼的事情,只有那些在城里混不下去的混子才会回到土地上。他辛辛苦苦把孩子们一个个从土地上送出去,鲜鲜亮亮地做了城里人,他不能看着女儿再到泥里去滚。“我求你,不要再种田了!”老石匠一辈子说话就像凿石头,何曾用过“求”字!吉兰有些歉疚,她跟父亲解释,今时不同往昔,她可以像管理酒店一样种田,不用风吹日晒……父亲扔下一句:你这是做梦!

结局果然被父亲言中。

品种没选好,不懂技术,在跟当地村民打交道过程中也出现了一系列问题,最后,吉兰以亏损2万元的成绩结束了这次回归土地的尝试。吉兰发现,虽然出生在农村,8岁就开始种田,其实,她不懂土地,不懂农业,更不懂现代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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