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趣
作者: 宋增建宋增建,1957年生,江西九江人,1979年毕业于江西师范学院。曾任中共南昌市委常委、南昌警备区政治委员,大校军衔。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统筹学会军队管理研究会会员,江西省作协会员。先后在全国、全军报刊发表文章360余篇,部分获奖。与人合作著书4部。2001年出版专著《理念·品格·艺术—领导干部修养杂谈》。2005年出版专著《滴水之悟》。2019年出版专著《思语述痕》。2022年1月出版专著《丝语书香》。
站岗
当兵前,每当看到挺拔直立、站岗执勤的军人,羡慕不已。大学毕业后入伍,下到学员队当兵锻炼,终于有了站岗的机会。
站岗,是部队军事活动的一种表现形式,日哨和夜哨,单哨和双哨,明哨和暗哨,固定哨和流动哨,观察哨和警戒哨,巡逻哨和潜伏哨等等,是每一个服役的人必不可少的必修课。
当兵可能不打仗,但当兵不可能不站岗。战争年代当兵站岗,意味着随时可能浴血牺牲。和平年代当兵站岗,尽管危险性小了很多,但也同样面临着种种考验,要经历酷暑严寒、风吹日晒、孤独寂寞、惊恐危险等等。每一个当兵的人对站岗都会有着自己独特的认识,有着一辈子抹不掉的记忆。
学员队的学员白天要学习训练,承担岗哨任务都是晚上。夜岗每岗两小时,每晚四岗,九点半熄灯上岗,次日早晨五点半下岗。头岗和末岗,睡觉不受影响,但实际上,大家是依次轮岗,这次第一班岗,下次第二班岗,以此类推。
站岗最难受的是午夜过后的几班。正是贪睡的年纪,白天的学习训练或劳动强度大,很疲劳,熄灯号还余音袅袅,头一挨着枕头就很快进入梦乡。凌晨两三点钟前后正是睡得最香的时候,偏偏内岗把你从迷迷糊糊中拉醒,你不得不立马起床。那种滋味难受极了,十分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常常有人给拉起来又睡下去,拍扁了揉碎了都叫不醒,让等着交岗的人急得跳脚。
冬天半夜里,好容易下决心从暖烘烘的被窝钻出来,穿上大衣走到外面,风一吹就开始打哆嗦。等到站完两小时岗,人冻得像个冰棍一样,回到营房钻进冰冷的被窝,又半天睡不着。待你刚刚入睡,起床号又响了。
学员队的外哨主要是负责武器弹药库,是最远最偏也是最重要和最危险的哨位。一个大山坡上,石块垒成的围墙及铁丝网围得严严实实,密林中一个大铁门,一条羊肠小道沿山边通向地库,神秘阴森。除管理人员和站哨查哨的,其他人谁也进不去,也不敢进去。哨位在山顶,只有一个简易哨棚。
第一次上岗,我是第一班,班长把我带到哨位,交待了注意事项,强调了“口令”和“回令”,便返回了营房。留下我独自一人站在高高的山坡上。
那晚月亮特别圆,也特别亮,把整个山冈照得如同白昼。我虽然紧张,但由于是上半夜,听得见周边国道上的汽车声,看得清警戒库房的地物地貌和远远营房的灯光,恐惧小多了。瞪大眼睛,来回巡视,好不容易熬过了两个小时,总算体验了当兵第一岗。
第二次上岗就没那么幸运了。那天风雨很大,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穿着雨衣身上没湿,但鞋子湿透了,脚像踏在冰上,怎么跺脚也不管用。风雨吹打着周围的树林呜呜叫个不停。我站在哨位上左顾右盼,一会觉得这边有情况,一会又觉得那边有情况,树枝在风中摇曳出张牙舞爪的阴影,幻想中就成了妖魔鬼怪甚至是敌人,好像随时会向我扑来,心里直发毛。又总觉得身后有人在跟着我,如影随形。猛一回头,又啥也没有,全身顿时起了鸡皮疙瘩。我深深体会到害怕的滋味,短短两个小时我觉得是那样漫长。恐惧使我几乎快哭了,紧紧地攥着枪壮胆,手都攥疼了。
越紧张就越害怕,越害怕就越紧张。突然发现一个长长的黑影,正面向着我,脑袋在动。我胆颤心惊地伸了伸腿,目标又不动了;我站立不动,那个东西又动起来,还沙啦啦作响。那一瞬间,我的血液仿佛凝固,双脚像是被钉在地上,怎么挪都挪不动。我拉开枪栓,瞄准黑影,嘶哑着嗓子高喊:“口令!”对方毫无动静。我硬着头皮,蹑手蹑脚一步一步地挪到黑影跟前,原来是一个长长大大的木桩,桩子上挂着一块旧油布,被风吹得哗啦啦响。
“砰砰”响的心还没平静,黑暗中又闪出了个影子。这次影子径直向我移来,我的心“呼啦”一下又被提到了嗓子眼,全身冒着凉气,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黑影。尽管无比紧张,但好在还记得要询问口令:“站住!口令?”对方立马停住并回答“蓝天”。口令对了,是自己人,心一下轻松。听到反问,我赶紧结结巴巴回答“白云”。对方打着手电筒走近,原来是队长查岗。
队长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怕不怕。我嘴上说不怕,心里在想,我都被吓破胆了,就差没尿裤子。终于等到换岗。返回营房的路上,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泪水不知不觉从眼角渗出。风依然很大,雨水冰冷刺骨,汗水却湿透了我的内衣。雨水从脸颊流下,夹着泪水,冷热交融,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泪。是啊,人们只看见军人刚强坚毅的一面,却看不到锤炼这刚强坚毅的背后有多少艰辛,有多少无以言表、无以计量的汗水和泪水。
在学员队体验生活一年多的日子里,对我帮助最大、照顾最多、体贴最细的是头顶头睡的班长。他人帅气,又有灵气,比我还小几岁,却磨砺得成熟老练,军政素质高,学习成绩棒,还能写一手好字。
风雨之夜站岗的第二天,他看出了我的情绪,再次轮到我站岗时,他坚决陪我站岗,接下再站他自己那一班,这样他每次必须站四个小时,直到我能独立站岗为止。有一次我身体不舒服,他甚至让上一班哨兵直接叫他,他一个人站了两班岗,让我美美地睡觉。
什么是战友情?什么是兄弟爱?这该是最好的诠释。几十年后的今天,当我写下这个故事时,那些难忘的记忆,深厚的情谊,回忆起来依然像当初一样真挚,亲切,温暖。
几年前,学员队聚会,战友们聊起了站岗,眉飞色舞。有人说如果再回部队,我替你站一班岗;有人说再回部队,你们的岗我都替你们站了;老班长说,都别替了,如果有可能回部队,我们共同站一班岗,再同品站岗的滋味,再同找履行神圣职责的庄严感觉,追忆我们那渐行渐远的青春岁月,回味我们曾经拥有的绿色年华。
整军容
一介书生,初到军队院校工作,有许多不适应,最大不习惯就是觉得规矩太多,约束太大。
一天早上,学校全体干部集中在大礼堂门口检查军容风纪。军务部门按条令确立的标准,用尺子逐人检查头发和指甲长度是否超标、军帽帽徽是否戴正、领章是否钉对、风纪扣是否扣好、衣服是否整平、鞋子是否干净且鞋带是否系对了等等,然后逐单位逐人进行讲评。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心里挺紧张,唯恐出洋相,好在安全过关了。
检查结束,副校长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给我们讲话,大意是:军容风纪是军队和军人的仪表和风貌,是军队作风纪律、战斗力和军人素质的一种外在表现,因此,大家要足够重视,点滴养成,自觉做好。接着他给大家从头到脚进行了整理军容示范:如何理发戴帽,如何整理上装,如何“关好大门”,就是扣好裤子的门襟纽扣。边讲边摸到裤子门襟,忽然发现自己不仅纽扣没扣好,而且扎在裤子里的白衬衫露出了一只角,脸不由一红。台下的我们也忍不住“哄”地笑了。
老首长毕竟是老首长,经历丰富,立马就正色说:请大家记住,“关大门”像我这样是不行的。说着就把裤扣扣好了。
一种尴尬,变成了一种示范。
不久我进了机关。一次,课间休息打完篮球,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返回办公室后,给主任送文件。我像往常一样,站在首长办公室门口喊了声报告。首长抬起头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下,又低下头继续看桌上的文件。我待了一会,见首长正忙,只好回到自己办公室。过了一会再去,首长依然没有动静,依然让我站在门口发呆。垂头丧气往回走的时候,目光落在裤腿上,恍然大悟:打球时卷起的裤腿一直没有放下,首长不让我进办公室的原因显然是我着装不整。我于是赶紧把裤腿放下并整平,第三次来到首长办公室门口,响亮喊了声报告。首长上下打量我一遍,清清楚楚地说:进来。
签完文件夹,首长问我,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进办公室?我回答说知道了,也记住了。首长满意地笑了。
紧急集合
军营难忘的记忆非常多,但要问当过兵的人最难忘是什么,紧急集合无疑是其中之一。
用什么形容紧急集合?我的感受是,当年训练时恨到骨头里,现在回想时暖在心窝里。
紧急集合是部队在紧急情况下迅速进行的集合,是应对突然情况的一种紧急行动,是在非常规状态下或演习情形下突然实行的集合。通常以警报、哨声等为信号,在极短的时间内—往往是三至五分钟,对所属部队或一定范围内的人员,按规定着装,按要求携带武器装备进行集中。
我们最初的紧急集合,千姿百态,堪称一部喜剧。
等待命令前的害怕与煎熬;准备过程中的紧张与忙乱;集合整理时的丑态与洋相;武装奔袭后的尴尬与狼狈;遭到批评时的流泪与羞愧;受到表扬时的骄傲与自豪,等等,多少年后回想起来,还是那样紧张刺激,那样滑稽可笑,那样令人激动。
“作为一名战士,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只要听到紧急集合的哨音,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临战状态,否则真到了战场上,第一个阵亡的便是你。紧急集合是锻炼士兵快速反应能力和战斗素质的重要科目,是每一个战士走向成熟的必由之路。”
课堂上,教员的话掷地有声。
头天晚饭,炊事班一位老兵神秘兮兮地告诉我,理论学习结束,明天开始,就要练习紧急集合了,晚上睡觉要机警点。
风声迅速传开了。虽然,知道紧急集合是既紧又急,该怎么做也练过无数遍,但真到了要正儿八经地拉出去溜溜的这一天,心里还是特别忐忑不安。
熄灯前,我把水壶、挂包、腰带、背包带等需携带装具一一检查了一遍,待区队长检查完就寝后,我和战友们都心照不宣,默默地躲在被窝里,摸索着把衣服一件一件穿好,睁大眼睛静静地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可左等右等,却不见哨响,提心吊胆到大半夜又不敢睡,这时候,倒真希望紧急集合早点来,因为躲也躲不掉。但紧急集合哨始终没响。白天摸爬滚打一整天,练体能,练队列,练单兵战术,实在太累,最后和衣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好在一夜无事。
可第二天打不起精神,训练感觉特别地累。一连几天过去了,尽管时刻准备着,紧急集合却一点影儿也没有。终有一天,就寝前,班上的“包打听”悄悄地告诉大家,他发现就在我们寝室隔壁区队长的办公桌上放着手电筒和口哨,而且熄灯前区队长四处转悠,应该是紧急集合的“征兆”。联想起下午收课时,队长讲评要求大家“睁大眼睛,时刻绷紧战备这根弦”,大家觉得今晚必定有情况,于是各自纷纷准备。
我摸黑轻手轻脚地连背包都打好了,就等一声令下,争取拿个第一名。但我也担心查铺被发现,我的床铺就在门边,怕什么来什么。一个黑影出现在门口,果然是区队长来查铺。他发现我躺在背包上便问我为什么不铺被子睡觉。我觉得瞒不过去了,实实在在回答说,怕紧急集合时间来不及,便把被包打好等着。区队长厉声说道:“打仗时,进攻的敌人会先通知你做准备吗?立马打开被子睡觉。”
刚刚睡熟,那等候已久的哨音突然响起,令人惊悚的一声声尖利,刺耳,急促。整个营房顿时在黑暗中沸腾,每个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快,快!
在不准开灯摸黑的环境下,三分钟之内要完成起床、穿衣、打背包、整理装具、到兵器室取枪、列队等一系列动作,而且着装要符合要求,装具携带要齐全,背包要打得有模有样,还要扛得住长途奔跑而不散的检验,那种紧张无法用语言描述,没当过兵的人无论如何想象不到。
我蹦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慌里慌张地由内到外,由下到上穿衣服,接着拿背包带打背包。背包带是固定放在床头抽屉一侧,本来随手就可拿到,可一紧张却把它捅到里面去了,只得趴在地上把手伸进去摸,这样又耽搁了几秒钟,真是越急越慢,越慢越急。看见战友们一个个快速下楼,心急如焚。班长还在低声催促,赶紧了,不要拉后腿!好不容易把背包打好,赶紧背起来,冲出去集合。边跑边扣扣子边回想,有没有忘掉什么。明显感觉到呼吸的急促与心脏跳动的剧烈,仔细听还有喉结中发出的吞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