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乐“流动”的家
作者: 黄莎 胡晓霞自打小乐一出生,她就辗转在不同的“家”中,有时是村里的好心人帮忙带一带,有时是在她父亲的兄弟朋友家里,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曾经住过多少人家里
今年1月28日,在湖北省武汉市新洲区一间不算新的农村平房内,4岁的小乐在给她的新朋友——芭比娃娃换衣服。小乐身着紫色的棉袄,脑袋顶着4根小辫子,虽然衣服没有娃娃精致,但发型却比她要复杂得多。
小乐头顶的4根小辫子是程勇的老伴叶倩给扎的。自从小乐住进程勇家后,每天早上,叶倩都会给小乐梳头发、编辫子,然后别上五颜六色的发卡。那天屋外飘着小雪,程勇和叶倩还给小乐换上了一双红色雨靴,这样小乐外出走路时不容易摔跤。
不久前,程勇受村委会的委托,把小乐接来与他们同住。也许是因为程勇的孙子孙女与小乐年龄相仿,小乐有了玩伴,来到“新家”后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村里大多数人都认识她,尽管她并不是这个村里的人,也不是程勇和叶倩的亲孙女。
被笼罩在毒品的阴影之下
在小乐的认知里,“家”的定义是模糊的。什么是家?哪里是家?家只有一个吗?自打小乐一出生,她就辗转在不同的“家”中,有时是村里的好心人帮忙带一带,有时是在她父亲的兄弟朋友家里,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曾经住过多少人家里。而这一切,都要从小乐的父母说起。
小乐的原生家庭一直都处于缺钱的状态,父母双方没有长期稳定的工作,对小乐也不重视。目前负责照顾小乐的程勇夫妇还没见过小乐母亲王晓,但对小乐父亲张途了解得多一些,“我从来没听过小乐喊她爸爸,那天她爸爸把她领到我这里时,什么东西都没带,就带来这么个小孩,衣服脏得很,没人给她洗,没人给她换”。小乐现在穿的用的,都是程勇后来给添置的。
而从村干部张双全口中,张途有了更为详细的过往。
张途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双双离世,从那以后,张途过着“东家匀一碗饭,西家匀一碗菜”的日子,读完初中便辍学,整日无所事事,每天就在家附近几个村子里晃荡。而年龄的增长也并没有让他的生活过得像样一些,他今年37岁,按说应该有一份能够维持生活的收入,可除了村里的一处又老又破的房子勉勉强强算作住处以外,他没有什么“家产”了。
“说白了,张途就是没人管,也没钱。”张双全告诉《方圆》记者,“说实话,小乐父母对这个小孩没有多少亲情,都是委托其他人在照顾,孩子这么小,很缺少父爱母爱。”
更重要的原因是,小乐的父母都沾染上了毒品,张途甚至还走上了贩毒道路。
除了张途吸毒贩毒以外,小乐的母亲王晓也吸食毒品,甚至在怀着小乐的时候也没断。张双全说不清小乐的父母究竟被强制戒毒或者因贩毒被判刑了多少次,只模糊地记得,“进去过好几次,3次肯定是有的”。
毒品,是这个小家绕不开的阴影——它不仅让这个小家的经济状况雪上加霜,也给小乐父母的身体健康带来威胁。
2020年3月,在张途强制戒毒期间,王晓在家吸毒导致心力衰竭,被送往医院。当时,家里根本掏不出住院的费用。村委会得知情况后,便帮着王晓向街道社会事务办申请了5000元补助,付清了全部医疗费用后把剩下一点钱拿给王晓补贴家用。
5000元补助金是张双全亲手拿给王晓的,那是张双全第一次见到小乐。她怯生生地站在王晓旁边,头发乱糟糟的,吃住都在医院,也没人看着她,用张双全的话说:“跟个流浪汉一样,脏兮兮的,也不肯跟人说话。”那时,新冠肺炎疫情形势严峻,张双全进医院探望需要拿着村里开的证明,不是很方便,因此只能通过电话了解王晓和小乐的情况。而在王晓住院的十多天里,小乐则由医院的护士轮流帮忙照顾。
2020年7月,张途强制戒毒期满。因为张途在村里的那处老房子实在是破损严重得无法居住,他只能带着王晓和小乐两人蜗居在一个新建小区的楼梯间里。2021年4月,王晓因吸食毒品成瘾被强制戒毒3年,小乐则被张途委托给他的兄弟朋友帮忙照顾。就这样,小乐“居无定所、轮流借宿”的状态一直持续到2022年1月。
小乐成了“事实孤儿”
2021年12月25日,在武汉市新洲区一家餐馆对面的公厕,张途和两名男子进行了一场秘密交易,以700元的价格将4克麻果和少量的冰毒卖给了对方。交易完成后,两名男子到某宾馆吸食毒品时被警方抓获。今年1月12日,张途因涉嫌贩卖毒品被警方刑事拘留。9天后,新洲区检察院依法以涉嫌贩卖毒品罪对张途批准逮捕。
其中一名吸毒男子供述,自己此前就认识张途,曾主动联系他买毒品。而据张途供述,他是从一个上家那里花500元买的毒品,面对面现金交易,只知道上家的姓氏,其余一概不知。这次交易他赚了200元差价。“我就是没钱了。”张途如此说道。

2022年1月,张途被警方刑事拘留,小乐也随之被其发现。根据2019年民政部、司法部等12部委联合发布的《关于进一步加强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保障工作的意见》,小乐符合“事实无人抚养儿童”的认定标准。随后,警方将此线索移交给了新洲区检察院“阳光成长”未成年人检察工作室的检察官郭睿。
郭睿告诉《方圆》记者,事实无人抚养儿童又叫“事实孤儿”,是一个特殊的未成年人群体,指的是父母双方均符合重残、重病、服刑在押、强制隔离戒毒、被执行其他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失联情形之一的儿童;或父母一方死亡或失踪,另一方有上述情形的儿童。
为了更具体地了解小乐的情况,郭睿与办理张途涉嫌贩卖毒品罪一案的检察官取得联系,对其涉嫌贩卖毒品罪的情况以及小乐是否会成为事实无人抚养儿童的情况进行核实。
得知张途一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后,郭睿开始整理相关材料,与新洲区民政局社会救助科工作人员联系,向其送达工作联系函,并附上小乐父亲张途的逮捕决定书、母亲王晓正在强制戒毒的证明等相关材料,建议区民政局尽快核查确认。
“孩子的父母犯了错,但孩子是无辜的,我们一定要竭尽全力帮助她。”郭睿说,“而且这个孩子跟我自己的孩子差不多大,我就觉得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时间要让孩子得到稳妥的照顾,尽量减少这些事情对她生活和心理的影响。”
1月25日,经核实,新洲区民政局确认小乐符合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保障条件,便加速为小乐办理了相关申报、审批手续,并从2月份开始给小乐发放每月1740元的生活补贴,直至小乐父母其中一方回来。村委会的几个村干部还分摊垫了小乐读幼儿园的学费,而她也被委托给村干部张双全的亲戚程勇临时照料。
1740元,张双全对这个数字记得非常准确。他知道钱对这个家庭的重要性,“以后等张途出狱了,他短时间内可能会很难找到工作,于是每月我只将其中的1400元交给程勇,留下的几百元攒一攒,给小乐提早做打算”。
张双全告诉《方圆》记者,将小乐交给程勇照顾算是村委会的无奈之举。小乐的外公外婆都在湖南,无法将她接走或者过来照顾她。小乐在村里没有其他的亲戚,村委会也没办法天天盯着一个小孩。大家就这个问题商量来商量去,后来才想到了村里的程勇。
程勇为人热心朴实,是村委会某小组的组长,平常帮着解决一些民事纠纷,在村里口碑一直很好,包括这次张双全跟程勇一提小乐的事情,他二话不说,立马就答应下来。张双全说,村里人其实都很感激程勇,“我们都想这个孩子能过得好一点,但毕竟不是谁都愿意去揽这个活,也不是谁都能去照顾好一个小孩”。
“我们当时也是了解到,程勇和叶倩有两个孙子孙女,有照顾小孩子的经验,而且平日里大多数时候会是叶倩在照顾小乐,因而比较放心。”郭睿说道。
1月28日上午,正值春节前夕,天空飘着雪,郭睿与新洲区未成年人司法社会服务中心的司法社工李钰清一起去程勇家,给小乐送去了新春礼物。礼物是郭睿和李钰清精挑细选的,分别是一套芭比娃娃、一盒画笔和一些小孩爱吃的零食。
郭睿和李钰清的探访让程勇很激动,“没想到孩子的父母做了错事,检察院还能为孩子做这么多好事”。小乐虽然有些腼腆,但也会跟郭睿等人打招呼,拆了玩具后更加活泼了些,还会主动跟她们说,“这个娃娃的裙子好漂亮”。
在郭睿看来,小乐开朗了不少,“跟她父母相关的话我们都没有特意去提,看她和程勇的孙子孙女一起玩得很开心,我们也稍微放心了些”。临别时,郭睿叮嘱程勇,平时要多观察小乐的行为,注意她的心理情况,如果需要心理辅导,他们能够及时介入。“但为了避免二次伤害,我们不会在孩子没有相关症状时贸然介入。目前程勇也没有跟我们反馈过有什么问题。”郭睿对《方圆》记者说道。
在郭睿与区民政局联系的同时,办理张途涉嫌贩卖毒品罪一案的检察官也告诉他,大家正在争取一切能争取的救济保障措施,将会给小乐找一个合适的临时照管人,同时每个月给小乐发放补助金。张途听到办案检察官介绍小乐的现状后,认罪认罚,表示希望早点出去照顾女儿。
4月2日,张途贩卖毒品案在武汉市新洲区法院开庭,张途以贩卖毒品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六个月,并处罚金2000元。
“她现在皮得很”
自从住进程勇家之后,小乐很少提到她的父母。张双全说:“她变得开朗了一点,跟程勇关系特别好,见到我也会喊我叔叔了。”
程勇的感受则更加直接。他的大儿媳妇之前曾经帮着照顾过小乐一段时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小乐,对她的印象是“一个孤僻的脏小孩”。这次到了自己家里,由他和老伴照料,和孙子一起上幼儿园,一起做作业,虽然常在屋里打打闹闹,但整体还是很乖很懂事。虽然一开始不怎么亲近他,但随着长时间相处,小乐慢慢熟悉了“新家”,便跟着他的孙子孙女喊他“爷爷”了。
现在,叶倩每天早上都会给小乐梳妆打扮好,程勇则负责送她去上幼儿园。小乐对于去学校并不排斥,放学后,她会跟程勇和叶倩分享当天上课的内容:“我今天画了画,老师还教了算术……”晚上,小乐和程勇的孙女睡一屋,小乐知道她在放寒假,春节后很快就要到城里上学了,很舍不得她。
“她现在皮得很。”程勇是这么形容小乐的。他说小乐现在常常在家里干“坏事”,碰到不想喝的牛奶,喝一口就把它藏起来,不想吃的零食也是到处藏,“以前她老是怕我们会把她赶出去,现在她知道再怎么皮,我们都不会不理她,所以总是调皮,我俩有时候都拿她没办法。”
程勇说,别看小乐年龄小,其实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父母的情况,也知道为什么住进了他家。在张途的判决结果还没出来前,程勇曾问过她:“你知道你妈妈什么时候出来吗?”
“知道,我不去,我不跟她。”小乐回应道。
程勇又问:“爸爸出来后想不想去找爸爸?”
小乐摇了摇头说:“不想。”
程勇其实不是没有想过,孩子父亲出狱后,小乐怎么办。他不想小乐再过回居无定所的日子,所以总说“小乐要是愿意,还在我们家长住”。
但郭睿认为这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她表示:“张途毕竟是小乐的父亲,拥有对小乐的监护权和抚养权,出狱后应当承担起一个父亲对未成年子女抚养、教育和保护的义务。现阶段,我们不能假设小乐父亲出狱后,小乐的处境会发生怎么样的变化?但风险不能忽视。如果发现小乐父亲没有积极履行监护义务,我们会联合村委会对其进行劝诫,责令接受家庭教育指导,监督并帮助他担起一个父亲应有的责任。毕竟我们最希望的还是小乐能够得到完整的父爱母爱,一家人温暖平静地生活在一起。”
作为司法社工,李钰清接触过不少处于困境的儿童,她说:“救助‘事实无人抚养儿童’最困难的地方在于对孩子的保护,最根本的还是解决孩子的生存问题,仅仅靠每个月拿到的补贴肯定是不够的,还是要全方位地介入,比如说孩子的身体状况、学习教育、心理健康等。”
李钰清补充道,自己最关注的还是心理健康方面。如果发现孩子需要心理辅导,他们常见的做法是先联系专业的心理辅导老师,请他们过去给孩子做心理辅导和心理测评,给予一些专业的建议,然后保持密切的跟进,保障司法救助的延续性。
据了解,小乐是新洲区检察院办理的第三起针对事实无人抚养儿童的救助案件。新洲区检察院和当地公安、民政等部门也已经形成了固定的合作模式。郭睿告诉《方圆》记者:“我们在办理普通案件时会多留心案件中的困境儿童,为他们提供各方资源,包括法律援助、心理疏导、教育扶助等多项救助措施,推动司法救助与社会保障政策的有效衔接,维护未成年人合法权益。”
此外,郭睿也希望检察机关能拓宽此类线索的来源,帮助更多孩子及其家庭摆脱困境,为他们营造关爱其健康成长的外部环境。(文中小乐、程勇、叶倩、张途、王晓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