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上宝石
作者: 王芸王芸,中国作协会员。生于湖北,现为江西省南昌市文学艺术院专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对花》《江风烈》,小说集《与孔雀说话》《羽毛》,散文集《此生》《穿越历史的楚风》《接近风的深情表达》《经历着异常美丽》等。200多万字小说、散文见于《人民文学》《小说选刊》《中国作家》《新华文摘》《长城》《江南》《上海文学》《天涯》《长江文艺》《散文》等刊,有作品收入四十多种选本。曾获第三届湖北文学奖、第五届湖北文学奖新锐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小说奖)大奖等。
一
她建造了一个王国,那是她沉迷耽溺了五十多年的“秘境”。那里有她亲手创生的1500多个孩子,他们分处于四十多个家族,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景德镇传统高温颜色釉瓷。
创生的喜悦,蓬勃的生息,那些孩子奇异,灵动,神秘,每一个都仿佛是世间奇迹。他们,有的像天空中瑰奇幻变的流霞,有的像雾色弥漫的青翠山峦,有的像梦幻般湛蓝的湖水,有的像焰火四溅的流光飞荧,有的像如瀑倾洒的雨丝,有的像瑰丽的凤凰羽衣,有的像被魔指点过绽放的奇诡花朵……无机生命与有机生命、必然与偶然的结合,已知与未知、有序与无序之间的万千种可能,在打开窑门的那一刻,定格。
她说:“颜色釉是瓷上宝石,人造天成。但与人造宝石不同,原本只是矿物质的它,必与瓷结合,才能蜕变为宝石。”细腻而富有莹润光泽的瓷肌,源出于平朴无奇的矿物质、高岭土、瓷石,经过木的钝重击打,水的温润化合,火的炽烈煅烧,还有她的手、心、意的点染,有时连她也不知道,会创生出怎样美妙绝伦的“生命体”。
她为孩子们一一命名—郎窑红釉美人肩瓶、秘釉流霞盏、玫瑰紫釉福瓶、彩色丝毛釉葡萄瓶、宝石红釉将军瓶、窑变三色瓷瓶、火焰红釉月光瓶、鹧鸪斑釉笔海、雨过天青釉茶盏、凤凰衣釉醉仙瓶、郎红乌金釉三阳开泰瓶……进入窑膛前,胎体素白,釉色也寡白平淡。窑门闭合,可控的是温度,不可控的是火焰的自由游走、热力的散布、氛围的形成与变化、釉的兀自流淌与神奇窑变。于是,每一次停火开窑,都是让人屏息的揭秘时刻。
无数次的黯然失落,无数次的惊喜欢悦,她的心已被锤炼过万千次,还是会在“人造天成”的美妙造物面前,惊叹不已。
这些孩子被她珍藏在“景德镇邓希平颜色釉陶瓷艺术博物馆”内。美轮美奂的局部,雅致炫美的整体,在灯光下熠熠闪光。
离艺术博物馆几步远,有一幢两层楼的房子。推开铁门,小院里迎面一棵树下,林立着残破的瓷瓶,密密挨挨,一直铺排到墙角。整个小院被一丛丛瓷器占据。他们,与展厅中那些光彩照人的孩子,有着紧密的亲缘关系。同样的工序,同样的配料,同样的施釉方法,同样的烧制环境,同样诞生于她的手中,可命运在窑火中截然分野。
车间里,摆满高低错落的木架,架上一排排形状各异的粗坯,小木凳上装满釉料的碗碟,还未进行配置的矿物原料,半成品和正待修整的成品,隆隆作响的球么机,显示温度已达1050摄氏度的在烧气窑,处在轮休期的气窑和设备……这一切构成了邓希平真实的工作环境。实验室里的配料研究阶段,是建造王国的流程之一,更多的时候,她穿着粗布工作服,在灰朴、简陋、光线不算明亮的车间里忙碌,选坯,施釉,烧制,或长或短地等待。
辛丑年盛夏,当我走过流光溢彩的博物馆展厅,再跟随邓希平老师走进这座车间,忽然看清了五十多年间她走过的那条路。可见的荣耀和光环,都是以日复一日的脚踏实地、步步艰辛铺垫。一路走来,她凭恃的,是学院里练就的扎实功底、严谨求真的治学态度、富有韧性的探索精神,还有历五十年不曾褪色的挚爱与执著。
真正属于她的“秘境”,不是那个七彩幻美的王国,而是这里。
二
二十三岁、刚从武汉大学毕业的邓希平,坐着一辆白色救护车抵达轻工部景德镇陶瓷研究所。那是三天两夜漫长报到行程的最后一段。
当满身尘灰、难掩疲色的她,走进四野黑寂、亮一盏孤灯的研究所值班室,值班的师傅惊诧地望着她。问明她的身份,值班师傅又惊又喜:“早接到通知说你要来报到,我们等了三天,怎么路上走了这么久?”
那是1965年盛夏,蓄短发、穿白衫的邓希平按照武汉大学学生处老师的规划,先从武汉坐船到九江,为了节省2元一夜的住宿费,她在九江火车站的候车室过了一晚,坐慢吞吞的绿皮火车到达南昌后,又在汽车站过了一晚,赶一早的头班车去景德镇。
坐在开往景德镇的班车上,携带热力的风卷起尘土扑进车窗,车轮搅动的沙粒将车身拍打得“啪啪”响。路边的风景越走越荒凉,车一径向着大山深处、夜色深处行驶,全然不顾邓希平忐忑的心情。她没想到以瓷器闻名的景德镇,竟然这么偏远。
车上还有一位学生模样的男孩,穿着印有“湖南大学”字样的球衣,是来景德镇瓷厂报到的。车上的一位医生听说他们是分配到景德镇的大学生,热情搭话:“陶瓷研究所在东郊,这车到站很晚了,医院里安排了车接我,你们就坐我的车,负责把你们送到……”
车开了整整一天,直到夕阳沉落在远山背后,收尽最后一线霞色,才望到景德镇的影子。
于是,邓希平坐着救护车,抵达了轻工部景德镇陶瓷研究所。那晚,她被安排在女生宿舍,托运的行李还在路上,是同室借给她衣裳。洗完澡一身清爽的邓希平,这才有了细细感受这个新地方的心情。山里的空气似有丝丝甜味,比大城市的洁净,清新。她躺倒在床,很快进入了梦乡。
次日一早,邓希平在所里转了一圈,竟是个遍布花草林木、公园般的所在,两层楼房和数座平房散落其间,静雅端丽。第一天上班,邓希平被领进了化验室。实验是绕不开的“日课”。两位组长都很和蔼,其中一位组长周熙颖老师年过五十,待她有母亲般的煦暖。
武汉大学化学系的实验课占总课时的三分之一,都是学生自己动手,注重培养学生的实际操作能力。邓希平在同级的两百多名学生中算得佼佼者,才有资格分配到国家轻工部研究所(原在上海,又称“玻搪所”),不想分配刚定,该研究所的陶瓷室就与景德镇陶瓷研究所合并成了轻工部的陶瓷研究所。命运就这样将邓希平引到了景德镇,赣东北的一座小城。
眼前的实验设备,邓希平都不陌生,只有酒精喷灯她没用过,在学校做实验都是使用煤气灯。周组长问她:“能上吗?”她迟疑一下,指指喷灯,“能!就是这个,我不会用。”
“我点给你看。”酒精喷灯需要二次点燃,先点酒精灯,促使贮罐内酒精气化,再用火柴点燃酒精喷灯。“嘭—”,高温火焰伴随一声轰响升腾而起。邓希平吓了一跳。看过一次演示后,邓希平走上了实验台,和另一位同事进行平行样品实验。结果在误差范围之内,实验有效。
调配试剂,分析样品,整理结果,实验的每一步骤和细节,都将实验者的水平、态度、严谨度和专业度展露无疑。这无疑是一场考试,邓希平顺利通过了。
对于刚入职的大学生,所里没有压重担,只是让邓希平做做简单的平行实验。日子无波无澜,平淡无痕地滑过。很快中秋节到了,这寄放思亲之情的传统节日,让从未离家这么远、这么久的邓希平,忽然陷落在了浓烈的思乡情绪中。
她的父母都是民国时期的大学生,现在在武汉高校当老师,七个兄弟姐妹构成的大家庭,让她从没体验过孤单无依的感觉。可是现在……周组长看出了她低落的情绪,邀她去家里过中秋,月饼、板栗、柚子,还有景德镇特有的碱水粑,围坐赏月的暖融融氛围,天上那一轮玉色明月,融化了邓希平心中淤积的思乡之结。
中秋过后,科室遇到了一个难题。所里做分析实验的样品来自全国各地,样品粉碎后一般都要取出大部分分为等量的三份,其中两份做平行实验,如果结果核对不上,再使用第三份。当时有一个样品,三次实验的结果都比对不上,且误差很大,需要分析的9种元素,始终有几种元素的分析数据不正常……分管理化科室的副所长组织大家开会分析原因。在会上一遍遍问大家:“样品有没有问题?实验过程有没有问题?”
科室已经自查多遍,都没找出问题所在。坐在会场的邓希平默默听着大家的汇报、议论、分析,散会后她去了图书室,终于在书中找到了“答案”。她大着胆子和副所长说:“是上面指定的分析方法有问题!”
样品中有几种元素含量过低,用指定的方法无法一次性得到这些元素的分析结果。这种样品的分析要分两步走:第一步分析出部分元素的含量。样品分离后,用另外一种分析方法分析出另几种元素的含量。果然,沿着邓希平的思路再进行实验,所有需测元素的含量一一清晰浮现。解决难题后副所长露出了笑容。专业,细致,沉稳,善于查找资料解决问题,所领导看到了邓希平这个学生娃的优点和实力。
按照惯例,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都要下乡参加社会劳动实践一年。来自大上海“玻搪所”的政治处主任却不走寻常路径,将5位新分来的大学生留在了所里的实验工厂劳动锻炼,而且为他们专门配备了4位经验丰富的工程师,分别传授陶瓷工艺中的原料、成型、烧制、装饰的课程。
一年结束,其他四名学生被分到了科室,担任工程师助理,只有邓希平被分到了颜色釉组,当学徒。对颜色釉还一无所知的邓希平,心里那个难受,不解,“为什么单单是我做学徒?!”
政治部主任给她讲了一个发生在十年前的故事。就是这个故事,为邓希平打开了颜色釉王国的大门,让她找到了属于她的奇妙“秘境”。
三
故事发生在1954年。解放初期,我国迫切需要德国的精密仪器制造技术来发展工业,德方提出用景德镇颜色釉技术交换。
景德镇有几个家族祖传颜色釉技艺,但基本是一个家族一种颜色釉,靠父传子续的方式传承。解放后,当地政府为了传承珍贵的颜色釉技艺,将几大家族的当家师傅都集中起来,由政府提供工作岗位,每月发放不菲的工资,希望将这一传统工艺恢复并发展。
老师傅们都是行内高手,知道怎么找原料,怎么加工原料和配制釉料,在什么窑位烧制颜色釉瓷,但要形成文字材料,他们一则文化水平低,有的连字也识不得多少,二则缺乏分析和整理资料的能力,无法拿出一套完整、科学、严谨又规范的科研资料。国家只好请来上海硅酸盐研究所和玻搪所的陶瓷专家和工程师,到景德镇陶瓷研究所来帮助颜色釉师傅们整理技术资料,同时又为师傅们配备了一批大学毕业生和年轻技术人员做助手。
师傅们按照祖传的工艺制作颜色釉瓷器,学生和技术人员则天天跟着师傅,将每个工艺过程用文字记录、整理出来,再交给上海硅酸盐研究所进行测试,最终形成关于原料、制坯、配釉、施釉、烧成各环节的研究性文本资料。历时半年,终于完成了这份“中德技术合作资料”,为中国换回了珍贵的“德国精密仪器制造技术资料”。这次国际间的技术交换,让景德镇人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景德镇传统颜色釉陶瓷制作技艺的重大价值。
景德镇,偏安赣东北的小城,因为出产一种名为高岭土的特殊泥土,成为瓷业发展的重镇。这座“千年瓷都”,有2000多年冶陶史、1000多年官窑史、600多年御窑史,陶瓷是这座城市的肌肤与骨骼,也构成这座城市的精神钙质,塑造其国际形象。意识到陶瓷的价值与意义的景德镇人,从1954年开始,每年选派几位大学生和年轻技术人员进入颜色釉组当学徒,希望这些不断注入的新鲜血液,能让颜色釉瓷拥有生生不息的活力。
一批批学徒走进颜色釉组,但真正留下来的不多。有的不喜欢和泥巴打交道,有的觉得颜色釉单调乏味,有的在技术上始终无法提升,有的有更“远大”的志向,他们都成了颜色釉王国的“半途走失者”……邓希平是这些年轻学徒中的最后一位大学毕业生,她留了下来,并坚持到今天。
一个师傅只懂一种釉,通常一个师傅带一个学徒,而邓希平跟着聂物华、陈鸿高两位师傅学习,同时掌握了两种颜色釉。
两位老师,一个擅长宋钧花釉,这是一种以青、红、蓝釉色交错如兔毫纹的窑变花釉;另一个擅长青釉,尤其是孔雀蓝釉色如梦境般迷人。
每一种高温釉,都是由几种,甚至十几种天然矿物按照一定比例调配而成。那些配料“密码”,储存在家族记忆和师傅的大脑里、指尖上。古有“若要穷,烧郎红”之说,因为郎红的成品率极低,百难成一。不只郎红,许多颜色釉因其流动、不稳定性,很难烧制出精品。而每一种颜色釉,对坯体的要求又各不相同,只有能与坯体紧密、和谐、完美结合的颜色釉,才能最终在窑火中蜕变成“瓷上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