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福的星火时光
作者: 彭文斌彭文斌,江西分宜人,系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作协常务理事、中国铁路作协理事、江西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南昌市作协副主席。公开发表作品300余万字。已出版9部作品集,曾获全国铁路文学奖、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井冈山文学奖、全国海洋文学大赛奖。其诗歌、散文、报告文学作品入选多个选本。
鸟翼下的笔会
泸水河是横龙镇石溪村的围脖,镶嵌着闪亮的翡翠。
三千多棵香樟是石溪村的屏障,不惜动辄以百年为纪年,从不曾有丝毫懈怠。
此地,位于江西省安福县城西郊五公里处,背倚青青黛黛的虎形山,恬静安详,俨然不知有魏晋。正是岁尾,蓼子花从一场绵细的朝雨中睁开迷离的眼,野菊努力撑开花蕾,像一群招展的黄色蝴蝶,藿香蓟甘愿卧于河畔聆听水的浅唱,似乎从未准备从梦境中醒来。修竹探着细腰,点缀于香樟之间,构成石溪村四季不会凋零的风景。
天青色,待雨再来。绵密的鸟鸣声此起彼伏,犹如在空中掀起一种波澜。黄澄澄的柚子挂在枝头,蚕豆花自由绽放在篱笆里,芥菜的叶片肥大娇嫩,堪比盛时的芭蕉。一两声牛哞传往小径,消失于一派郁郁葱葱间。
石溪村是一个让人一眼便爱上的地方。
村后,两棵相依共存数百年的古樟顶着如云冠盖,枝叶在天穹这个舞台恣意舞蹈,演出寂静而执著。没有谁曾经料想,有朝一日,它们,会成为一扇文学的门窗,打开,向世人捧出一盘盘以山清水秀为食材的文学珍馐。这个主厨者,便是《星火》团队和星火驿站的驿友们。
鸟群不时掠过,它们扇动着翅膀,遮盖住半边天空,以优美的姿势盘旋于古樟之上,欢而歌之。星火杂志社举办的第五届香樟笔会在鸟鸣里拉开序幕。或许天穹有意助兴,间或垂下一缕缕细长的雨帘。但这又有何妨,两棵古樟像巨大的伞,默默为来自江西各地的驿友们遮雨。
作为东道主,星火安福驿驿长简小娟和驿友刘辉明率先朗诵了诗人天岩的长诗《光之旅》的开篇段落。自从2018年成立以来,星火安福驿推行“热爱文学的人没有高低之分,人人都是文学的亲戚,人人都能以自己的方式享受文学的美好,人人都是活动的主角”这一价值观,积极举办“心有流光相皎洁”七夕线上诗会,开展“作家教你写作”文学公益活动,组织交友采风、文学讲座,在“中国樟树之乡”构筑出一个有温度的文学阵地。
有意思的是,赣州广播电视台编导付静秋和资溪县党校青年教师张琪琪也选择了朗读《光之旅》。是啊,《光之旅》写尽了六十多个星火驿站几年来践行打造山清水秀文学生态理念的点点滴滴,每一句诗行里,都闪现着驿友们立足赣鄱大地、求索文学理想的身影。读着,读着,往事如同鸟群扑棱着翅膀飞过来了。
而天岩坚持认为,是星火驿站将他带入了一个全新的生活状态,他不再孤独,他有这么多志同道合的驿友,他有多么广阔的草原和诗歌江山。这几年,天岩进入一个创作的“丰水期”,笔下精彩迭呈,并公开出版了诗集《所见》。天岩选择朗读了湖北诗人熊衍东的短诗《坡地》。其实,跟天岩一样,许多驿友在星火驿站找到了一个精神平台和归处。
“一个星火双肩背包,一条星火围巾,一面星火旗帜,引来多少人羡慕的目光。”安福县作协主席张赣秋说。他介绍了古县安福的历史,立县两千二百多年的安福素有“赣中福地,文章理学之邦”的美誉,从这方热土走出了四百八十六名进士,安福中秋烧塔被列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或许情有所寄,张赣秋朗读了一首《古城的光阴》。鸟群又一次飞翔过来,掠过听众的头顶。风吹树叶,有雨滴簌簌落下。那一刻,让人恍惚:这水滴,是鸟们在窃窃私语,还是鸟们快递来的祝福和问候?
乡村是人类的母体。记住乡愁,铭记来路,是每一个游子的自觉使命。数年来,星火驿站的数千名驿友背着星火双肩包,走进乡村,走进大自然,走进火热的现场,在稻田写诗,在遗留着祖母气息的老屋过一个星火文学年,也在星空下围着篝火倾吐对人间的深情。与这些驿友们零距离接触,范晓波似乎也变得健谈。此时,尽管头发上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汽,他浑然不觉,不无骄傲地与大家分享着五年来香樟笔会走过的足迹:分宜,铜鼓,德兴,奉新,安福。他还分享了前不久参加全国作代会时自己背着星火双肩包、系着星火围巾在会场上被一些同行围观的情形。
云雾缭绕,大部分往山岭涌去,小部分缠绕在古樟枝叶间。雨渐渐停了,只剩了欢快的鸟鸣和诵读声。仿佛,鸟们在天穹下进行另一场笔会,它们用翅膀和飞翔喝彩。
四十多位作家、诗人、驿友,每一个人背后都有一个跟《星火》相关的亲情故事。他们坐在长条板凳上,像一群如饥似渴的学生,没有名家大腕与初出茅庐之分,坐在这儿,大家忽然明白,要去理解每一只蚂蚁,要去翻译每一声虫鸣。赣州青年诗人林长芯即兴写了一首《我们在安福》:“一行人去拜访香樟/我们的岁数加起来还比不上它/我们说话的声音放大了数倍/终被它庞大的树冠稀释/在泸水河岸/香樟的气息弥漫,但竟没有一人/谈起种树之人……”
几声牛叫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一群鸟掠过去,又盘旋而回。泸水河收留了天籁、留影和村庄的流年碎事,水为弦,风抚琴,一切事物在石溪找到了最好的位置。
这是2021年12月25日的上午,石溪村与文学不期而遇。
像往常一样,笔会的尾声,是与会人员列成两个纵队,依次跟随那面写着“星火”字样的红旗,从石溪村出发,穿过湿地公园,跨越大桥,沿着横龙堤行走。每一个人背着星火双肩包,系着星火围巾,脸上充满自信,在这种满满的仪式感中,大家重拾了文学的尊严。
行走的《星火》
到安福,一定要去严田镇看看“千年古樟王”。
午后,星火旗帜飘进了严田镇严田村老屋组。村中央,一棵相传种植于汉代的古樟傲然屹立于苍穹下,枝叶繁茂,生机勃勃。有意思的是,这棵樟树主干在五米处一分为五根粗细大致相同的枝杈,仿佛一只巨手伸向空中,人称“五爪樟”,亦称“魁手樟”。古樟高三十五米,胸围将近十四米,须九人方可勉强围抱。
猛然一见古樟王的模样,参加第五届香樟笔会的星火驿友们立即被惊艳了,好像久违的亲人相逢,大伙情不自禁地小跑着奔了过去。
张赣秋扶了扶眼镜,提高嗓门,告诉大家,安福县是江西省十八个文明古县之一,素有“无樟不成村,有村必有樟”之誉。樟树是安福人的精神图腾,全县四百年树龄的香樟树一万多棵,是名副其实的“樟树之乡”。樟树不仅是健康长寿的标志,也是和谐尊孝的美德象征,还代表着仁爱豁达的精神、谦逊淡然的操守。
严田古为古安成县治所在地,秦王嬴政二十五年建县,曾为长沙郡管辖。三国时,设安成郡,辖有安平、安成、永新、新喻、萍乡、宜春六县之地,西晋时又将广兴县(今莲花县范围)划入。或可如是言之,古樟王是严田千年变迁的见证者。千百年来,每年的正月十五日,当地的村民们会在“五爪樟”下举行祭樟活动,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与此同时,龙灯队飞舞着黄色龙身,绕树三圈,一边行走一边叫着响亮的号子。
驿友们虽然没能亲眼目睹祭樟盛况,但可以绕着这棵历经千年洗礼的“五爪樟”行走,表达敬畏之情,足慰平生。
有人吟起宋代舒岳祥的诗歌《樟树》:“樛枝平地虬龙走,高干半空风雨寒。春来片片流红叶,谁与题诗放下滩。”
有人说,古樟王看上去还很精神,恐怕至少还可以存活千年以上。
张琪琪举着旗帜,脆声招呼大伙过去合影。这个二十六岁的星火资溪驿火炬手为了参加这次笔会,昨夜一个人开了四个小时的汽车。自从拿到驾照后,她这是第一次独自驾驶着爱车跑这么远。疾驶于黑夜里,张琪琪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到安福去,爱《星火》,就要爱得纯粹。
来自赣州的王继亮一直是《星火》铁粉。昨晚加班大半宿,累得骨头散架了一般。但想着《星火》之约,一咬牙,清晨五点钟驾车出发,从赣南直奔庐陵大地,赶上了笔会。
《星火》是一本行走于赣鄱大地的刊物。六十多个星火驿站,无一不是行走的暖心营地。每个人在这儿找到了家,变得静起来,也变得净起来。
有雾的羊狮慕是神秘的仙界。野牛瀑大峡谷犹如戴着面纱的妙龄女子。星火旗帜逶迤于栈道上,好像一把殷红的钥匙打开了一个天然氧吧的大门。当地人不无自豪地说,峡谷里的负氧离子每立方厘米平均高达八万个。置身其间,人们如同端着一杯大自然馈赠的美酒,一直醉着行走。
青冈栎、赤杨叶、金叶含笑、毛锥、冬桃,挑着雾,挽着雾,戴着雾,抱着雾,与驿友们宁静对视。峡谷屏蔽了一切凡俗之气,静下来,静得你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只允许鸟鸣和涧水的歌唱广为流传。
鸟鸣,是那种清脆的原声,很容易叫出故乡的思念。涧水,是那种清澈的原汁,一路被岩石、树影、野草、叶子裁剪出斑斓的衣裳。我们的行走与流水相反,我们的相遇更迭着风景的构图。
这个时候,打开一本《星火》,让文字拥有山岚、涧流、鸟啼、云雾的气质和气息,无疑是一件极其文青的事情。几乎每一位驿友都怀着如此的情感,无论走到哪儿,随身总要携带着一两本《星火》,不知不觉间,他们自身已经是《星火》里的一句诗。
青龙瀑布。牛丫弯。乾坤佛掌石。星火旗帜与一道道风景亲密接触后,倏忽又飘往幽深处。云雾从峰峦滑过来,似乎要抚摸一下那些带着“星火”字样的物与人:旗,背包,围巾,以及步履稳健的星火驿友。
忽然,大伙不约而同在一处叫“壁峡”的地方停住了脚步。此处,山体好像被斧头削出一般,如同光滑的墙壁。有人在路标上题诗一首:“谁将灵斧劈山腰,乱石纵横叠作桥。崖谷阴藏六月雪,临流莫有许由瓢。”周围山势峭拔,含云耸翠,谷间清流欢鸣,构成一幅意蕴超逸的水墨图卷:树站在树上,水叠在水上,石吻在石上。无疑,这儿是合影的绝妙场所。
南昌诗人汪亚萍、赣州客家驿火炬手杨蒲婴、武宁作家夏海琴和张琪琪四人站在石滩上,成弧形散开,一道托起那面星火旗帜。不知怎的,瞬间,我的脑海里跳出四个字:星火姑娘。
汪亚萍是南昌市实验中学的高中英语老师,十六岁时出版小说《纯美的爱情》,曾经因为以诗歌为学生写评语而扬名。我很喜欢她的那首《为人的幸运》。
杨蒲婴在华山脚下长大,从一所铁路院校毕业后,来到千里之外的京九线,成为一名铁路工人。她体验了养路人的酸甜苦辣,劳作之余,用自己的笔记录梦想,也用爱心滋养“蒲公英青年志愿者工作室”,走进福利院、儿童村、爱心之家,以无声的爱,静待花开。
一直以来,夏海琴有着庐山西海的特质,这位喜欢在湖畔写诗文、弹琵琶的女子,对故乡怀有深厚的感情。
别看张琪琪精灵般活跃,其内心的细腻温婉毫不逊于他人。
是《星火》,将这些热爱美和生活的姑娘们聚合在一起,以文字为柴火,以天地为灶膛,尽情进行一次燃烧锻造,忘却苦难和烦忧,储蓄阳光与温暖,这便是《星火》的力量。
峡谷有情,挥起云雾之袖舞蹁跹;涧水有意,亮开清纯之嗓歌缠绵。
再往前,上一片坡地,便是“五福堂”。长亭里,天岩扶着栏杆,盯着那棵木荷树发呆,荷树的枝条齐整地朝流水的方向探去,似乎在聆听,也似乎在沉吟。从参加第一届香樟诗会起,天岩便与《星火》结下不解之缘,可以说,是《星火》成就了这位优秀的赣南诗人。
一边的林长芯触景生情,信口吟诵起自己前不久发表于《草堂》杂志上的诗歌。
眼里有风景,心里更要有风景。一个有情怀的人、有趣味的人,满眼都是文字。在与新余作家胡宏妮交流散文创作时,我打了个比方,精短散文好比在近郊漫步,长篇散文犹如一场长途旅行,二者互补,都可以成为百花园里的仙子。这样说着,那棵薄叶润楠往雾气间撑开了枝叶,一串晶莹的水珠飞洒在“少女嬉水石”上,两只画眉轻捷地跳到溪畔,临水照影,检查晚妆。一切是那么的相宜。
作家安然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文文静静地缓缓跟随于队伍的后面。作为安福人,能够以星火安福驿驿友的新身份回到故乡,她内心犹如大潮澎湃。从2014年11月始,安然以惊人的毅力和恒心,多次登临安福县境内的羊狮慕,守着这座山,用六年的时间,独自面对造物与自我,一笔一画记下山间四季和内心须臾,终于写出《独坐羊狮慕》这本优秀的散文集。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女作家。她说:我心里有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