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

在看见中行走

看见是一种瞬间的到达，但在看见的一瞬，有些事物的答案却并未揭晓，反而会匪夷所思地变成秘密。

那几年我养成一个习惯，从办公室出来，走到离军区大门口几十米的地方，便迫不及待地向外张望。大门是有限的洞开，从里向外可看到街道、人群、车流、马路等等。但我仅仅只是看见，并不知道它们是由怎样的密码组合在一起……未知世界从容不迫，而诱惑像是一种缓慢的狂欢方式，在吸引我进入。

青年路9号，出军区大门向左，我踏上回家的路。沿此步行一小时至建工局家属院，便到家了。沿途有打字复印店、超市、医院、理发馆、小吃店、彩色照片冲扩店、服装店、传呼机店、音像店、药品店，等等。因为8路车站在青年路9号右侧，所以我每天下班向左而行时，迎面走来很多匆忙赶车的人。8路车从五星路口呼啸而来，售票的女孩将车门半开，喊“8路8路—北门、小西门、长江路、火车站”。女孩穿牛仔裤，将一条腿蹬在车门框上，熟练的动作和职业特有的姿势，使她并无什么危险，反倒有几分洒脱之感—熟练的马路运行者，给予所有需要被运行的人以寄托，她的叫喊让很多人快速向车站奔跑。

与我同一方向行走的人不多，以至于让我有一种孤独感，觉得自己似乎是在逆行。有一位算命先生抬起略为水肿的眼帘看我一眼，招呼我过去占卜算卦。他说了些什么，我并未听清，但从他的神情看，我命运的玄机似乎已被他洞悉，我只需付他一两百块钱就可以知道一切……黑洞虽然让人心悸，但已显出轮廓，所以渴望探知秘密内层的心理油然而生。我几乎快要走到他跟前向他打开久闭的内心，但怕上当受骗的警觉又让我镇静离去。他失望地低下了头—暗含的诱惑并没有起到作用，他为自己从事的非正当职业感到尴尬。

几家小餐馆中已有人落座，19点，新疆人才下班，这些相约在外面吃饭的人却已经落座，开始今晚的另一种生活。吃饭的以青年男女居多，且多为恋人。两人相对而坐，吃相优雅，双目注视对方，间或报以对方会心的微笑。他们进入餐馆之后，窗外的一切如隔万重山水，不再引起他们的注意。而外面的行人也只是随意一瞥，行之不远，餐馆内的人便变得模糊。陌生，让数米之间的距离变得遥不可及。

烤红薯的河南小伙子很多天都固守一地，他头戴一顶军用棉帽，看上去很脏，似乎所有的污渍都落在了他的帽子上。那些红薯皮被烤得焦黄，看上去颇为诱人。我对其中一个红薯多看了一眼，他以为我要买，便用期待的眼光望着我。我内心犹豫，但还是决定不买。他失望地将脸转向别处，目光里暗含怨愤之色。我有些后悔，不买人家的东西为何多看几眼，害得人家遭受失落之痛。我提醒自己，以后遇到像卖红薯这样的底层生存者，切不可眼睛犯贱，让别人空欢喜一场。

我步行四十分钟左右可至建工局家属院。院子里很安静，走动的人很少，这时候人很容易走神。实际上，从进入建工局大院到步入家门，这一段时间内我看见的事物不多，几乎都在胡思乱想。我想起刚才出军区大门时，因为心里想着一件事，直至从哨兵前走过都没有回过神，哨兵“唰”地给我敬礼，我被吓了一跳，慌忙举手向哨兵还礼。因哨兵的敬礼受到惊吓，我这兵当得真是说不过去。我还想起建工局看大门的老大爷前几天对我的训斥。阿勒泰的一位战友给我带来一只羊，我吃了两顿后将其搁置窗外的雪中（当时为租房，家中尚未购置冰箱），不料居然忘了，待两个多月后想起时却已经坏了，我将散发异味的羊肉提下楼扔进垃圾桶中，用杂物将其盖住后返回。疏忽造成了浪费，而且会在别人眼里变成丑行，所以我要用杂物将其盖住。但我的这一行为还是被看大门的老大爷看见了，他对我故意掩盖的举动非常气愤，在我背后叫嚷：“你这个小伙子，好多人还吃不上羊肉呢，你居然把这么大一只羊放坏，扔了！”他的语气让我有些恼怒，本想和他理论一番，但不知为何内心却有负罪之感，没有勇气转过身去。气馁导致逃避心理，我加快脚步回家，心情颇为复杂。一个多月后另一年轻人替换了他的岗位，据说老大爷的嘴不够严，该说的和不该说的事情他都说，得罪了很多人，不得不接受被辞退的结局。但我却好像患上了大门恐惧症，每次从大门前经过时，内心总是惶惶然。一次痛苦经历留下隐秘的疤痕，它是否会被长期隐藏，还是会被经常揭开？我不得而知。恐惧因此折磨着我，尤其是每次经过大门时，好像那位老大爷还在，会随时冲出来揪住我重算旧账。这是一个我看不见的影子，我因此每每加快脚步狼狈逃离。

每天，我都在看见中走过这一小时路程。我看见的人和事，起初清晰明亮，擦肩而过后便变得模糊。人是路的狂欢，路因为有拥挤的人走在上面而热闹无比，但当人走过后，路便变得寂寞无声。我能在这条路上窥探到怎样的人世？众多事物散发出诱惑的光束，我因此受阻或放慢速度，被神秘布道者拉入深不可测的生命怪圈，直至天黑之后，一切复归平静。

我在这条路上流连忘返，是否也是秘密？

看见她

事物有多少秘密绽放在你面前，并且组合成世界的广大？一位女士在我前面走动，她的身材苗条性感，加之气质不俗，行走之间将女性身躯的婀娜之美展示得淋漓尽致。她包中的传呼机响了，她举止优雅，但传呼机在刚掏出包时却不慎落到了地上，她捡起传呼机用手抹着上面的土，走到一家商店门口的公用电话回复。“什么事？你说吧。”一次意外的掉落影响了她的情绪，加之对方容许她发泄，所以她的言辞和语气颇不耐烦。对方似乎很耐心地给她说着什么，她听了一会儿便打断对方的话，提高嗓门说：“你怎么能这样轻率地提出和你老婆离婚呢？我答应和你结婚了吗？这事和我没关系，我还要我的家呢！你自己处理吧。”

我因为刚好走过她身边，所以听到了她和另一人之间的对话。一条神秘隧道在我面前突然打开，黑暗在这一刻消失，而黑暗中的隐藏者暴露无遗。我因为无意间站在了一个确切位置，所以变成一个窥探者。我猜测，他们之间是情人关系，曾经的情感欢娱如今开出了恶之花，但她要保持自己的底线，所以她很果断地表明了态度。对方听到她的话后一定很痛苦，但她已不想再和他说什么。我在心里猜测着她和他之间将要发生的种种可能，慢慢地，便觉得她婀娜的身姿在我眼里发生了变化，本来颇引人注目的光彩，似乎迅速暗淡了下去。

打完电话，她放电话的动作有些粗暴，将听筒“啪”的一声扣在话机上，引得商店主人吼出几声责怨。她有些窘迫，付完钱后迅速离去。人群很快就要将她淹没，我因为无意间窥听到了她的隐私，便似乎和她有了关系似的多看了她几眼。她的背影显得孤单，甚至有些难以负重。尽管她思维敏捷，处事果断，但她内心一定在承受压力，对突变的事态一筹莫展。我望着她的背影，猜测着她的秘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她是已婚女子，但她爱上了有妇之夫，一段婚外情的持续已有些时日。那么现在的情况有两种可能。其一，对方失去理智，在冲动之下打算离婚，然后和她结婚。对方向妻子表明态度后遭到拒绝，并受到指责，被家庭和伦理道德钉到了耻辱柱上。对方询问她怎么办，她很反感他的冲动和幼稚，并且有一种被拖带至悬崖边的恐惧。她怒不可遏地训斥他，并果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其二，对方妻子发现了他们的关系，她变得像偷窃者，多日来一直极力遮掩的丑恶马上就要被揭开，她将被揪到惊涛骇浪般的指责和辱骂之中。她痛恨对方把事情搞砸，更多的则是胆怯和害怕。二人之间的欢娱需要永远隐藏，一旦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辱耻会被迅速放大，当事人会觉得无处可逃，他人的指责和议论会变得像刀子……偷情，第三者，破坏他人家庭，她注定会变得遍体鳞伤，无颜见人。

她在我前面慢慢走着，一直用右手紧紧抓着包，这个动作暴露出她内心的复杂—她在紧抓着处于十字路口的自己，要及时刹车，让自己步入另一轨道。但是，事态已发展到并非她一人可控制的地步，她可以抓住自己，但抓不住一场风暴巨大的惯性，她可能会被令人窒息的漩涡吞噬，可怕的黑暗世界已经对她张开了大嘴。

她与我本来是陌路人，但因为我无意间知道了她的隐私，所以此时看着她的背影，我有一丝惶恐，似乎我应该做些什么，帮助她破解摆在面前的难题。但我显然爱莫能助，因为我与她是陌生的路人。后来她在人群中不见了，我反而变得有些迷惑，一件事仍在延续，即使天黑下来，它仍笔直地滑向远处。我开始为她担心。

曾看过一篇小说，在法国的一个小镇上，一男子无意间发现另一男子在暗恋一女子，奇怪的是，他亦突然无缘由地疯狂爱上了那女子。但他却不知该如何向她表白，只是默默爱着她。他在心里猜测着另一男子和她在一起的种种情景，并本能地在内心将自己替换成另一男子，推演出欢娱的极致。另一男子并不知道他也在暗恋她，数次在他面前谈论她，令他对那男子心生怨恨，似乎那男子夺走了自己的幸福。时间愈久，他对那女子爱得愈疯狂，愈恨另一男子。最后，当另一男子用粗鲁的方式向那女子表白，遭拒后欲强行占有她时，他及时制止了那男子，继而又向那女子表白，但同样遭到拒绝。一种误解迅速将他和那男子划入同一类人，他们二人身上有罪恶乐园的共同标记。他伤心之极，最后以自杀告终。小说的故事并无奇特之处，但人物心理的微妙反应却很真实，几乎和现实生活中的一模一样。当那男子发现另一男子在暗恋那女子时，他产生了一种复杂心理，觉得一个无比美好的东西被他人占有，对自己而言是一种损失。这种心理虽然从常理而言并不合情，但人的心理是微妙的，尤其是隐匿的内心反应就更不受约束。一匹秘密奔跑的马，并不知晓最终的目的地在哪里，但奔跑过程却让它享受到了极为难得的快感。他之所以疯狂爱上那女子，实际上是出于一种恐惧—美丽的东西一旦被他人占有，会给自己带来失落，所以他在内心展开了一场情感马拉松。最后，内心建立的城堡倾圮坍塌，他陷入迷茫的黑洞挣扎不出来。

神秘火焰往往在最不经意处燃烧，让你相信其中所蕴含的力量势不可挡。几天后，我在建工局院子里又碰到了她。我惊异于她突然与我有了如此近的距离，让我觉得一次偶遇，以及一次无意间的窥听，似乎暗含玄机，我也在这不可破解的神秘事件之中，而且正往不可知的深处陷落。窘迫，在那一刻变得像紧抓我的大手，似乎她走到我面前时，我必须要为一件事找到答案。她不会认出我，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的秘密已被别人悉知。当然，我也是不会和她说话的，更不会将无意间听到的那些话告诉他人。我想，目前除了我之外，不会有人知道她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守口如瓶是对他人的宽容，有时候则又是对自己的保护，即使她每天都迎面而来，我只要努力控制自己，她便如一阵轻风，很快就会过去。

她走得近了，我才看清她的长相。她长得很漂亮，容颜的任何一个部位，都可称为妩媚。从她的神情上看，她是一位善良的女子，心地应该很好。这样一位女人，是在何种情况下突然摆脱了家庭和道德约束，倾身于一场婚外情的疯狂享受的呢？婚外情像后花园里偷偷长出的罂粟，美丽但却含毒，偷尝者在这后花园里悄悄舞蹈，罂粟能给予他多少力量，中间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现在，我所窥视的这个女人似乎隐隐约约激起了我内心的涟漪，我对她的猜测实际上是出于好奇，她，以及她的行为，对我而言似乎是一种打开，我不自觉地在内心渴望和她接近。而且因为我已经窥视到了她的具体生活—婚外情，犹如一朵意外开放的花朵，让我隐隐觉得自己似乎也可以接近她，并悄悄在心里修订出让人欣喜的法则。所以，我也像小说中的那个男人一样，在潜意识中让自己替换了和她有关的男人，幻想着她正在向我走来。道德本来是高耸的旗帜，但它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暗布一些细小的纹饰，变成一场秘密的欢娱。

她对我毫无印象，更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她没有发现我在注意她。她和我正面而对，我看见她的那件浅蓝色长裙非常合身，使她显得比前几天更为婀娜。因为天热，她打了一把太阳伞，更是显得风韵十足。她其实很年轻，看上去不到三十岁，但举手投足和神情却略显老成。我知道她已为人妻，而且我猜测她的婚龄应该不短，因为她身上有家庭主妇的影子。但她的名字叫什么，在哪里上班，家住何处，我一无所知。我只看见了她，或者说，因为一次无意间的窥听，我多看了她几眼，仅此而已。

看见，是很多“看不见”。

在楼顶上约会

更多看不见，经由看见被迅速推至你面前，犹如时间深处暗藏的刺客，始终紧盯你不放，逼迫你投入一场模糊的拼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