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鄱新绿拂
作者: 罗铮罗铮,80后,复旦大学文学硕士,江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美文》《广州文艺》《上海文学》《文学报》《文学港》等报刊,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作家文摘》等转载,入选多个选本。
一
“一定要保护好东江源头水。”六十年前周恩来总理的嘱托,依然铭记在东江源区老表心里。
1963年,香港遭遇六十年一见的大旱,每四天供水一次,一次仅四小时,“东方之珠”容颜枯槁。三百五十万人饱受困扰,二十多万人逃离家园。此时,人们把目光投向了千里之外的东江。1963年12月,周恩来总理特批三千八百万元中央财政拨款,修筑东江—深圳供水工程。仅仅一年时间,数万人抵御住五次台风、暴雨、洪水的袭击,开山劈岭,钻洞架桥,建成了八十三公里的河道、八个抽水站、六个拦河大坝。东江水逐级提高四十六米,翻山越岭流进深圳水库,再经由三点五公里的输水涵管引入香港,实现了“令河水倒流”的奇迹。1965年3月1日,东深供水工程正式供水,全香港欢天喜地。
自此,深藏于赣南崇山密林间的东江成为广州、深圳、东莞、香港等地近四千万人的“母亲河”,成为关乎粤港地区繁荣稳定,乃至全国生态安全战略格局的生命之源。
二
“我们要保护好东江源的森林资源!”只要遇到人,何瑞芳必定会叮嘱一句。
今年四十三岁的何瑞芳,本是寻乌县三标乡东江源村土生土长的农民,听着长辈保护水源的故事长大。2017年8月,为进一步保护水源远离污染,寻乌县实施“两个半村”移民项目,将东江源村全体村民搬迁至县城的安置点。故土难舍的何瑞芳一听到生态护林员的招聘公告,毫不犹豫报了名。每天一大早,他就骑一小时摩托车回到东江源村巡山。起初,他对林地情况并不熟悉,但凭着坚定执着的信念和对这片土地的深厚感情,他很快就成了林区的“活地图”。他穿梭于山林间,见人就要唠叨几句。他还时常进村宣传森林防火、生态平衡,严禁乱砍滥伐、乱捕滥猎、非法占用林地等,听得村民们耳朵里都快起茧子了。但村民们并不烦他,而是打心眼儿里认同他的观点,也心疼他的付出。这不,每天至少走十里路,鞋穿坏了二十多双,林区的一沟一壑都遍布他的足迹。他所负责的管护责任区内从未发生过一起破坏森林资源现象、一起森林火灾,就连一株因松材线虫病枯死的松树都没出现过。
何瑞芳所巡的山,有一个浪漫的名号—桠髻钵,仿佛一个长发盘髻的美少女。赣南方言念作“阿吉伯”,又像一个身着马褂的帅小伙。桠,山峰形状似树杈。髻,山形仿佛女子发髻。钵,两个山头向下凹,有如钵盂。民间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曾有一名唤作木桠的少女,为了捍卫爱情,悲愤跳崖殉情。天神被她的忠贞感动,把她的发髻变成山峰,身体化作山脉,永远守护这片清山秀水。
当我身入其境,眼前的美比传说更甚。群山环抱,峙然挺立,叩首南粤。林海苍茫,茂密的绿幕天席地。四处飞瀑流泉,溪水清澈见底,时有鸟鸣阵阵。登上顶峰,“一脚踏三县,一眼望两江”的豪迈跃然心头,安远、寻乌、会昌三县风光尽收眼底,东江与赣江脉络分明。它的南侧,一条小河波光点点,逶迤而下,盘旋于山林之中。这条默默无闻的三桐河,渐次流入水源河、澄江河、吉潭河,接纳马蹄河后,始称寻乌水。
“江西九十九条河,只有一条通博罗……”这首古老客家歌谣的主角,就是寻乌水。它在斗晏水库下游出江西境,至广东省龙川县合河坝时,与另一条同样发源于寻乌县,经安远县、定南县入粤的定南水壮阔合流,玉成东江。这样一条满载红土地营养与情谊的大江,前后绵延五百六十二公里,集水面积达三万五千三百四十平方公里,占珠江流域总面积的5.96%,平均年径流量二百五十七亿立方米。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能否保证东江一泓清水,关键在源区。2004年,经过全国权威专家的综合性科考,东江源区主要包含寻乌县、安远县、定南县的大部分土地,外加龙南县、会昌县的一小部分,约占东江全流域面积的十分之一,总人口约六十万。在自古以来的构造运动影响和流水作用下,源区形成了深谷悬崖的崇山峻岭,呈群集的山簇形态。源区内河流密布,水系发达,降雨量丰沛,植物区系保留了大量第三纪植被和古第三纪植物区系,是我国特有植物珍贵物种较多的地区。平均每年流入东江的水资源量约二十九亿立方米,占东江年平均径流总量的12%左右。
三
位于寻乌县最南端的斗晏电站断面,是赣粤两省两个跨境断面之一。我从县城驱车,沿马蹄河而下,在山道间颠簸近一个小时,方才抵达电站。四周重峦叠嶂,松树、杉树、樟树们把山头紧紧包裹。它的北面是斗晏水库,蓄积的寻乌水碧波荡漾。南面则水流湍急,俯冲直下。顺坡道前行两三百米,一座两层楼的水质自动监测站昂然矗立。里面配置了氨氮、总磷、总氮、溶解氧、高锰酸盐指数等九项监测指标,可实时自动监测。“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数据必须准确。”运维人员说。周边没有超市、便利店等场所,只能一次携带足够的生活用品入驻,但这些年轻人毫无怨言,安心守护着一河清水。
“以前斗晏水库河水浑浊,基本看不到鱼。现在水质变好了,基本上看不到漂浮垃圾,而且能经常看到鱼虾成群的景象。”斗晏电站负责人杨辉斌的言语里充满自豪。
前些年,寻乌县总投资两千五百万元,对斗晏水库水质进行生态修复。编制了水污染防治综合方案,分析筛选出主要污染源对症治污,入河前建设生态坡、生态沟、生态浮床,库尾建设人工湿地、曝气设施、生态透水坝等,水库水质明显好转。
四年前,如果提起文峰乡的柯树塘,周边的村民只会摇摇头,长叹一口气。由于多年来稀土的粗放开采,郁郁葱葱的柯树塘变得裸土露天,疮痍满目。每临春季,山体崩塌严重,山上的土壤沿着山谷冲刷下来,淹没了田地,沙化了良田,致使河床抬高,河道淤塞。加上挖矿利润可观,人心向外,整个上甲村一片萧条。相关部门也采取了一些措施,像单独建造拦土墙、拦土坝,但苦于山上没有配套的复绿,难以持久发挥效用。
在赣南这片典型的南方丘陵山地,一个废弃矿山,意味着矿山环境治理恢复、土地整治与污染修复、流域水环境保护治理等多项难题。过去,稀土开采采取池浸和堆浸工艺,冶炼中产生大量有毒有害废水、废气、尾渣,矿区水土流失较为严重。即使前些年采用比较先进的“原地浸矿”工艺,基建投资少,建设周期短,生产成本低,但每开采一吨稀土氧化物也需耗费七吨硫酸铵,容易造成地下水氨氮和重金属污染。
可如今的柯树塘,竟不可思议地绿意盎然。车辆拐进路口,草木摇曳,层林尽染。“山水林田湖草,生态文明上甲”的牌子赫然醒目。裸露的土壤纷纷覆上了绿植,猕猴桃、百香果、橘子、油茶、竹柏漫山遍野。我尽力想象这儿曾经的沟壑纵横、寸草不生,但成片的绿洲总是设置一道道关卡,直到站在宣传展板前。随着工作人员攀上观景台,游目骋怀,林木漫无边际,山峦巍峨相叠,似乎随意挑选一个方向,均可投入绿水青山的怀抱:乌泥嶂、天子印、驼背寨、磷石背、文笔秀峰、蜡烛台……
怎么做到的?“我们采取山上山下、地上地下、流域上下‘三同治’的综合治理模式,短时间内让区域内水土流失大幅降低,土壤得到有效改良,外出的村民也陆续回巢。”台上风力强劲,文峰乡工作人员的话语被吹得高低起伏。“下一步,还要发展乡村旅游,开发民宿,打造素质拓展基地,有的老百姓已经同意签协议了。”寻乌县生态环境局负责人补充道。
六平方公里的废弃矿山,完成了集矿山遗迹、科普体验、休闲观光于一体的华丽转身。
这一切,要归功于柯树塘废弃矿山环境综合治理与生态修复工程。这一浩大工程按照小流域分区综合治理的思路,以“沃土壤、增绿量、提水质”为目标,同步推进了矿山环境整治、植被恢复、人工湿地和小流域水环境保护治理。在山上,开展地形整治、边坡修复、沉沙排水、植被复绿。在山下,填筑沟壑,兴建生态挡墙、截排水沟,消除矿山崩岗、滑坡、泥石流等地质灾害隐患,控制水土流失。在地上,通过客土、增施有机肥等手段改良土壤,平面引进光伏发电,或因地制宜种植油菜花、猕猴桃、百香果等经济作物,坡面采取穴播、条播、撒播、喷播等形式恢复植被。在地下,采用截水墙、水泥搅拌桩、高压旋喷桩等工艺截流引流地下污染水体至地面生态水塘、人工湿地进行减污治理。在流域上游,稳沙固土,重覆植被,实现稀土尾沙、水质氨氮源头减量。在流域下游,通过清淤疏浚、砌筑河沟格宾生态护岸、建设梯级人工湿地、完善水终端处理设施等水质综合治理系统,实现水质末端控制。工人们头顶烈日,挥汗如雨,愣是把草木种活在几乎没有营养的土壤里,达到了全流域稳定有效治理的预期目标。
在寻乌县,旧貌换新颜的远不止柯树塘。斗晏水库所在的龙廷乡,投资两千多万元治理稀土矿点污染面积千余亩,解决了高子坑原地浸矿矿区水土流失、地质稳定性、生态维护及环境污染等问题,为出境水质提升再添一把柴。总投资三千五百多万元,对南桥镇珠村、下廖村、满坑村约一千五百亩遗留矿点进行全面排查,因地制宜建设引水、排水设施,采取化学、生物方法固化污染源,通过植物、微生物方式削减中间污染物,减少矿山污染物输出。又投资七千八百万元,启动蓝贝坑稀土矿点污染物治理工程,一期日处理工业污水一万立方米,二期日处理工业污水三万立方米,排放标准可达到《城镇污水处理厂污染物排放标准》一级A标准,解决了工业污水问题,有效保障了寻乌河水质。
原先的不毛之地迎来“蝶变”,一座座“花果山”脱胎换骨。据统计,矿区水土流失量由每年每平方公里三百五十九立方米降低到三十二点三立方米,降低率高达90%。植被覆盖率由10.2%提升至95%,植物品种由少数几种草本植物增加至草灌乔植物一百余种。水体氨氮含量削减近90%,入河水质大为改善,土壤理化性状显著改良,生态断链持续修复。在废弃矿山里走出了一条“生态+工业”“生态+光伏”“生态+农业”“生态+文旅”的绿色发展道路,将昔日的“环境痛点”转变为“生态亮点”和“产业焦点”,仅爱康、诺通两个光伏发电站,装机容量就达三十五兆瓦,年发电量约四千二百万千瓦时,年收入四千多万元。
仅仅三年光阴,寻乌、安远、定南三县二百二十八个稀土矿区、十五平方公里的面积,全部完成治理。
卓有成效的废弃矿山综合整治,只是东江源区众多行动的一个缩影。
一方池塘中,污水随着齿轮的搅动上下翻涌;另一池中,清澈的水流从池中汩汩而出,流入山涧滋润夹岸草木。鸟语啁啾,山风甘醇。当我来到会昌县清溪乡青峰村,眼前的景象令人诧异。曾经污水横流,如今焕然一新。会昌县为了东江源区乡镇,投入五百二十二万元,开启了青峰村移民搬迁项目,生活污水得到有效处理。
虽然香港只是电视里的繁华,然而这些祖祖辈辈习惯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村民,在面临搬与不搬、自身安稳与保护水源的选择时,毅然下定决心,亲手拆掉了生活多年的祖屋,离开了世代赖以生存的山林和田地,搬到几公里外的清溪乡中心。为什么要搬迁?“田间施的肥、家畜的粪便都有污染水源的可能,种植林下香菇,则要截取原木打孔植入菌丝,后果是破坏大批树木,影响山林涵养水源的功能。”曾在清溪乡担任乡长的老何介绍说。在县里,除了与其他乡镇类似的工作,老何还多了一项重点工作,就是东江源区的污染治理和生态修复。
“搬迁之后,如何做好退耕还林、生态涵养的工作,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老何抿了口茶。作为会昌县唯一的东江源区,尽管只有一个村、零点四平方公里的面积,但老何花的功夫一点不少。会昌县东江源区水源涵养林工程项目,在盘古嶂、桠髻钵山区域荒山造林一千二百亩,按一亩五十株标准,交叉种植荷树、枫香、楠木等。清溪乡城镇生活污水处理设施,规模每天六百吨,新建配套管网三点八公里,服务人口达到三千。这些项目的文稿,都摆在老何的案头。
“近几年河道垃圾少多了,每天只要打捞两个小时左右。”五十好几的老刘呷了一口土烧,话语里隐隐带着自豪。每天清晨,他都要撑着自家的竹排,拎着网兜,到县里的河道四处寻觅垃圾,十五年如一日。他的感言,无疑最具说服力。安远县部署的河道护坡生态修复工程,通过废弃物集中清理、水面日常保洁、河道滩涂森林及草本沼泽恢复、江心洲岛屿生境序列建设等手段,清理镇岗河凤山至镇岗段河道十三公里,绿化河岸面积十万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