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一次(短篇小说)

作者: 房建辉

赵然还是那个狗脾气,打电话老叫人猜,猜中有赏。这点挺招人恨的,却没人公开说他,因为这招是跟精豆子老师学的,美其名曰“赵精式”。现在,赵然就在手机里作妖,非要老穆猜他为什么要给他老穆打这个电话,猜中了有惊喜。老穆可不惯着他,说有事说事,没工夫跟你瞎扯,威胁要挂电话。赵然一迭声地说着别挂,说有特级重大事件相告。成功勾起老穆的兴趣后,又开始了“赵精式”话语模式——还记得精豆子老师吗?精豆子老师比我们大几岁?还记得精豆子老师穿什么衣服吗?还记得精豆子老师大冬天带我们挤油渣吗?还记得精豆子老师给我们讲“拳头大雨点,碗大的花”吗?还记得精豆子老师用石块泥浆为我们砌乒乓球台吗?

以老穆的性格,如果赵然说的是别人,早就朝他吼了。然而这次,赵然好像掐中了老穆的命门,让老穆不能忍也得强忍下去——精豆子老师可是老穆最想念的人。老穆抱着手机坐到葡萄架下,准备接受赵然的长久折磨。

葡萄树是老品种,二十多年前有人建议砍掉它,改种巨峰葡萄。老穆舍不得,因为葡萄苗是他从精豆子老师家的院子里移栽过来的,这么多年,他看到葡萄树就像看到了精豆子老师。恰逢花期,一串串如绒毛般的乳白色花蕾点亮了小院,也点亮了老穆的心。

赵然在手机里说着当年和精豆子老师相处的点点滴滴,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老穆不知不觉地随着赵然的情绪变换表情。在赵然技巧高超的诱导下,老穆深陷当年的情景之中。

对于老穆他们来说,精豆子老师是牢牢刻进脑袋里的人。虽然只相处了短短一个来月,但他们永远记住了精豆子老师。这么多年,同学们一有机会就会打听精豆子老师的消息,却从没得到过确切的消息。见不着人,得不到消息,同学们对精豆子老师的思念越来越浓厚。有时候几个老同学聚在一起,说到精豆子老师,总要伤感地说一句,要是精豆子老师在就好了。

在老穆的脑海中,精豆子老师的年龄一直停留在16岁。那年,精豆子做了代课老师。他小胳膊小腿,刀削脸,二分头,两只绿豆似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穿一件黄色破大氅,腰间整天围着一根草葽子。

上海女知青乔老师回城后,大队领导第一个想到的接替她的人选就是精豆子。大队长说张得宝懂事,学习好,没能上高中是个意外,收养他的张五保走了,张得宝是孤儿,必须安排。精豆子是张五保大雪天在回家的路上捡的,取名张得宝。从精豆子上初中开始,八十多岁的张五保便很少离床,听说上初中的儿子被人赶了回来,一口气没上来就走了。许多年之后,老穆打听到了当年精豆子被学校赶回家的大致原因,是他追求一个女同学,其实那实在是女同学的误会,但是学校架不住女学生当公社干部的父母的压力,只好赶精豆子回了家。

老穆和精豆子的第一次见面纯属偶然。老穆家在村东头,精豆子家在村西头,两家隔了三里地,平常没交流,互不相识。他们第一次交流是在河岔的芦苇滩上,那时是“蒌蒿满地芦芽短”的时节,老穆来滩涂割猪草,精豆子穿着黄大氅挖水沟。可能是挖得累了,也可能是无聊寻开心,精豆子指着老穆笑话他长得像麻秆。老穆自然不能输,回道,你就是个精豆子。

第二天,精豆子站上老穆所在的三年级的讲台,做了老师。

看到穿黄大氅的精豆子进了教室,老穆震惊惶恐,赶紧埋头。精豆子扫了一眼教室,笑呵呵地说,我比你们大不了几岁,你们做我的弟弟妹妹,我做你们的大哥哥,好不好?

好!同学们的呼喊声整齐、响亮、欢快。喊声最大的当数老穆,他要用有力的呼喊掩盖自己的羞愧和尴尬。精豆子循声找到了正埋着头的老穆,微微一笑,走到他跟前蹲下,低声说了一番话,彻底消除了老穆的不安。老穆是家里的独苗,很想有兄弟姐妹,就势和精豆子成了兄弟。一来二去,同学们把张老师叫成了精豆子老师。精豆子也不生气,说很好,从今往后我就叫精豆子了。

精豆子的到来,像一缕和煦的阳光照亮了学生们雾蒙蒙的心。从那天起,同学们爱上了上学,爱上了精豆子文雅的微笑和提问时眼睛乱转的表情。同学们都喜欢模仿他说话,模仿得最像的当属赵和尚。赵和尚就是赵然,赵然是精豆子老师重新给他取的名字。精豆子老师上课跟其他老师不同,他把要上的课当故事讲,用各种声音模拟课文里的人物,讲得绘声绘色,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故事讲完了,课文也入了同学们的心。遇到意犹未尽的学生提问,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解答。同学们都觉得语文课最好学,也最有趣。

当时的体育课,老师一律安排学生自习,老师一走就是学生“大闹天宫”的时候,没有人坐下来安心自习,只要不打破脑袋老师也不会管。想上体育课也没条件,学校没操场,也没有任何教具。精豆子来了之后,老穆他们第一次听说了打球、跑步、做操等体育项目。可惜第一次体育课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同学们以为又要放羊上自习时,精豆子来了,他给大家讲故事,问大家高兴不高兴。精豆子进了教室大家就高兴,而且他还要讲故事,同学们更激动了。他讲了两个笑话似的故事,课堂上不时传来同学们的大笑声。讲完故事,又讲奇闻趣事,其中有一个趣闻提到了“拳头大雨点,碗大的花”。课后,同学们把“拳头大雨点,碗大的花”当口号喊,几个人同声高喊“拳头大雨点,碗大的花”,喊声被小学还没毕业的瘸腿校长拐子高听到后,把几个人叫进办公室狠狠训斥了一番,说以后不许喊这样的口号。

当时,老穆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身体不好,母子俩为了节省粮食好几年不吃晚饭,导致老穆严重营养不良,长成了有骨架却没有多少肉的麻秆。精豆子老师打听到,老穆家在大队里算是最穷的,于是家访时跟老穆母亲说让老穆和他做伴,自己一个人睡害怕。老师开了口,老穆母亲自然答应。说是做伴,其实是精豆子煮好晚饭等着老穆来吃,老穆什么时候来,精豆子就什么时候开饭。

老穆忍不住了,对着手机一连三问。

你有精豆子老师的消息?

怎么联系上的?

老师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老穆可能把赵然问蒙了,一时间,手机里只有轻微的电流声,没了赵然的声音。老穆对着手机连声喂喂喂,赵然还是不说话。老穆怒形于色,冲手机厉声喊道,和尚,什么意思,玩人是不?玩人也不能拿精豆子老师做由头,如果不说出子丑寅卯,老子和你绝交。老穆恶狠狠地掐断电话,咒骂赵然不是东西,却舍不得放弃打听精豆子老师消息的机会,想打回去。正犹豫着,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老穆以为又是广告推销,正要挂断,心里一动,于是打开免提。一阵电流声后,一个在梦里无数次响起、熟悉而又柔和的声音传来:春山弟弟,是你吗?

老穆的手随着声音颤抖,差点把手机摔了。他瞪大双眼盯着免提键,嘴角微微上扬,是我,是我,我是穆春山,是春山弟弟,老师大哥是您吗?

是我,你给我取的绰号,精豆子。哈哈哈。

老师,您在哪儿?我们非常想念您。老师,那年您一走,怎么就再没回来呢?老穆明显带了哭腔。手机里没了精豆子的声音,似乎精豆子也难受得说不出话了。

老穆眼睛红红的,喘了口气,抬头透过葡萄叶的缝隙望向湛蓝的天空。飞机飞过后留下的两条白线,逐渐变粗、虚化,像两条连通过去、现在、未来的导轨。

精豆子热忱地邀请老穆他们去县城聚会,说要好好享受一下岁月。老穆可没有精豆子那样诗情画意的情调,他只念到了三年级。那年,精豆子老师被带走,老穆十分想念他,离开学校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大半年后居然成了要饭的,差点饿死在县城,学也就不再上了。

精豆子老师被带走后再也没回来过,正式消息没有,小道消息却有好几个。有人说他当年就被判刑了,有人说他死在女人怀里,有人说他像个幽灵在各大城市乱窜。老穆和同学们统统不相信这些小道消息,都自觉维护着精豆子老师的荣誉,斥责坏消息的传播者,绝对不许别人说精豆子老师的坏话。

老穆眼含泪花。此时此刻,终于有了精豆子老师的消息。他还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结束通话后,老穆直愣愣地盯着手机,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事。几十年,精豆子老师渺无音讯,怎么就毫无征兆地一下子出现了呢,就像当年精豆子老师被毫无征兆地带走一样。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下着蒙蒙细雨,精豆子老师仍旧穿着他的黄色破大氅,腰间围着草葽子,被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押着,低头走在细雨里。学生们不愿意老师被带走,哭着喊着追上去。拐子高带人强行阻拦,厉声呵斥学生,说张得宝是偷窃犯是流氓,谁同情他谁就是他的同伙。老穆他们只知道精豆子老师对他们最好,舍不得精豆子老师。附近的社员听说后,赶来阻止。精豆子抬起头,笑着表示感谢,说他就是上公社把一些事情说清楚,请大家散开,连说没事的没事的。老穆扑上去一把抱住精豆子哭喊着要跟老师一同去公社,精豆子慢声细语劝了好一会儿才说服了老穆。

众人站立在细雨里目送精豆子老师,看着他消失在雨雾中。精豆子老师好像遥遥地喊了一声,再见了,亲爱的同学们。

精豆子是为了让学生们上体育课,课余时间带他们捡石块砌乒乓球台,为了硬化台面,偷了供销社十几斤水泥才被带走的。其实不算偷,精豆子带老穆一同去的,时间是星期天的夜晚。当天上午,他们去供销社买水泥,营业员要票,没有票不卖。精豆子说破嘴皮也没买到,营业员才不管什么学校、学生,什么乒乓球台、体育课。没办法,他只好趁晚上悄悄潜入供销社去拿水泥,临走,掏出一块三毛钱和写好的字条,放在柜台上,字条上写了对此次行为的说明和钱款用途。凭字条,供销社的人轻而易举地到学校找到了精豆子。后来,同学们打听到,只凭供销社的事,精豆子是不会被带走的。那天拐子高和供销社的人叽咕了好一会儿,又和供销社的人去了公社,把“拳头大雨点,碗大的花”作为张得宝的课堂教学常态,把张得宝带学生做挤油渣游戏取暖、偷窃水泥的事上升到破坏生产、祸害群众的高度,还把张得宝耍流氓被学校开除的传言等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

老穆几乎每天都要去精豆子老师家看看,毫无例外每次都失落而归。无望之下,他挖走了精豆子老师院子里无人照料的葡萄苗,栽到自家院子里。他把葡萄树当成精豆子老师。

后来,当年插队的八个上海知青结伴返回了第二故乡。他们十七八岁落户知青点,二十七八岁返回上海,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都挥洒在知青点上了。那时候他们风华正茂,朝气蓬勃,因为有他们,大队的文艺汇演每年都拿全公社第一。如今,他们中年龄最小的乔老师也出六十岁了,身体走形,脸庞松弛,没有了当年的青春靓丽。当年的知青点现在成了养殖户的蘑菇房,外墙残留着已经褪色的大标语: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立足农村炼红心。听说知青回来了,几个尚能走动的老人前来见面,老穆、赵然主动过来陪同参观。大家相见,恍如失散多年的亲人相逢,说起往事,女知青们抱头哭得稀里哗啦,男知青和老人们眼含热泪,长吁短叹。

现场的气氛感染了老穆,他想起了精豆子老师。要是精豆子老师能回来看看多好啊。想到此,他忍不住抬手抹了抹眼睛。

几十年了,一直没有精豆子老师的真实消息,部分同学开始怀疑精豆子老师已经离开人世,只有老穆、赵然坚持认为精豆子老师还活着。他们认为,精豆子老师凭着那股聪明劲儿,到哪儿都能活下来,而且活得比别人好,说不定早就当了大老板。这回好了,精豆子老师真的回来了,还邀请他们参加聚会。精豆子不同于那些上海知青,对于知青来说,这里只是过往之地,来此是为了缅怀逝去的青春;而精豆子老师在此土生土长,这里就是他的根系所在。

老穆眼睛放光,脸上的褶子似乎都展开了,内心波澜起伏。他想给其他同学打电话,告知精豆子老师回来了的天大消息。手指按上通话键的瞬间又犹豫了——赵然既然给他打了电话,也一定通知了其他同学,他不会浪费大好的露脸机会。老穆收起手机,心里一沉,冒出了一个不好的想法——如果精豆子老师发财了干吗不回老家,虽然房子破败了,但那毕竟是他生活了多年的老屋,该回去看看。现在,有钱人纷纷回老家盖房子,其实不是为了住,而是为了维持根系,顺便显摆一下。精豆子老师把见面地点放在城里,除了不愿意见到某些人,比如拐子高那样的人,很可能是没赚到钱,混得不好。这样的人怕见到老乡和熟人。可精豆子老师为什么要见他的学生呢?因为太想念了,就像老穆他们时刻想念精豆子老师一样。

老穆感觉到喉咙火烧火燎的,眼泪快要流下来了。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和同学们为什么如此想念精豆子老师了,不完全是因为老师书教得好,待他们好,亲如兄长,处处替他们着想,更是因为老师为他们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们连累老师丢了饭碗。

老穆手扶葡萄枝,慢慢平复着激动的心情。他想开了,不管精豆子老师咋样,能再见一面就是天大的好事。同学中有不止一个发财的,自己在村里还有个小塑料厂,如果老师确实混得不好,大家还能凑钱给老师在城里买套两居室的房子养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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