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老虎

作者: 王善常

2000年秋,我被我二姨父雇去当司机,给他拉粮食。我二姨父和粮库主任能说上话,每年秋后都下农村收粮,使劲压价,连唬带蒙,捎带玩秤,然后卖到粮库赚差价。我二姨父倒腾粮食发了财,据说家里的钱都捂得长毛了,好天气必须拿出来晒一晒。人要是一有钱,就没法低调,实力摆那呢,最起码穿衣打扮得大变样。就比如我二姨父,过去那一身和现在这一身没法比,差了好几个档次。如今他上身一件黑貂,胳膊不往袖子里穿,只用肩披着,里面特意穿一件鸡心领毛衣,领口大,能露出脖子上小拇指粗的金链子,腋下夹着一个金利来小皮包,走路迈方步,说话打官腔。一打眼,就知道这人不光有派头,还有钱。

我第一次拉的是黄豆。当时粮库收黄豆的价格是1.08元,我开的车装了40吨,能卖8万多,去掉各种开销,我二姨父每车净赚差不多1万。他有三辆车,都在拉黄豆,可想而知,我二姨父挣钱有多容易。虽然有钱,但他一个月才给我开两千,还处处卖好显摆。我二姨也这样,经常在我妈面前叨咕,无非是说,要是我二姨父不雇我当司机,我还得在社会上瞎混,整不好要混进去,是他两口子看重亲情,关键时刻挽救了我,挽救了我们全家。

第一次送黄豆,我就在粮库外面排了两天一宿的队。半个小时才能往前挪十几米,简直像蜗牛在爬。第二天下午两点时,我后面的车依旧不见尾,好在我前面只剩四辆车了,估计用不上一个小时,就能进粮库大门。

前面还剩一辆车时,一个人拉开我副驾的门上了车。他大概四十多岁,瘦脸,胡子拉碴,穿一件油渍麻花的黄棉袄,敞怀,里面套一件破毛衣。上车后,他身子往后一靠,从大衣兜里摸出一盒已经被挤瘪的红塔山,抽出一支,用手指捋直,叼在嘴里。又摸出一只打火机,啪一声摁着,边点烟边斜着眼睛瞅我,眼白暗黄,带血丝。第一次来吧?他咬着过滤嘴问我,烟雾从牙缝里喷出来,夹着一股酒味。

在驾驶室里窝了两天一宿,吃不好,睡不好,攒了一肚子火,瞅他那样,我就想捶他个满脸花。但我还是忍住了,问他啥意思。他说,你第一次来,不知道我是干啥的,这情有可原,我得给你说一下。我姓陈,别人都叫我陈老虎,粮库这一片儿都知道我。我的意思是,你给我五十块钱,我坐你的车过地秤。连这一身衣服,我有一百四十多斤,按黄豆价算,咋说也有一百五十块,你给我五十,剩下的都是你的,合算。我说,不用,你给我下去。他说,到了粮库这儿,就不由你了,别说你了,就是粮库主任,都得给我面儿,不信的话,你可以去打听。我说,是吗?伸手在工具箱里摸出一把改锥,连把一尺多长,指着他脸说,下去。他嘿嘿一笑,说,好,那你今天就别想卸车,咋拉来的,咋拉回去,不是我陈老虎没给你机会,给了,你不知道珍惜,怨不着我。说完,他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前面的车都进去了,我打着火,还没挂挡呢,陈老虎却把粮库大铁门拉上了。两个门卫眼瞅着他,屁都没放。拉上门后,他指着我的车骂道,小兔崽子,我看你今天咋进粮库大门。我气往上涌,抓起改锥跳下车,两步跨到他身前,左手抓住他的毛衣领子,右手里的改锥顶在他肚子上,盯着他的眼睛说,信不信我整死你。陈老虎脸上带着轻蔑的笑,眼睛眨都没眨,也死盯着我,肚子往前挺了挺,说,小兔崽子,刚吃几年咸盐,就敢跟我比画,有本事就赶紧捅死我,不捅死我,我都看不起你。

我胸中的怒火瞬间爆燃,血往上涌,脑袋要炸开。这几年我事事不顺,钱没挣着,处了三年的对象也黄了,越活越憋屈,所以脾气特别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总想找人干一仗。今天碰到这个王八蛋,算他倒霉,我必须整他,要不这口气憋在身体里,早晚是个事儿。想到这儿,我大骂了一声,右手用力,打算把改锥插进他的肚子里。正在这时,两个门卫冲了上来,一个从后面抱住我的胸膛,一个抱住我的胳膊,掰我的手,抢我手里的改锥。陈老虎站在旁边说,你俩别和他撕巴,把这小兔崽子放开,我看他有多牛逼,是咋把我捅死的。我感觉肺快炸了,拼命挣扎,高声叫骂,不是骂陈老虎,是骂两个门卫。两个门卫人高马大,听我骂他俩,也不回骂,只是胳膊和手上都加了把劲儿,把我抱得更紧了,像两只八爪鱼,死死缠着我的身体,让我动弹不得。

正闹着,我二姨父来了。我二姨父在粮库对门旅店里开了个单间,平时他的车在外面排队,他就在旅店里睡觉。

我二姨父先冲我喊了一句,小涛,能不能别给我惹事儿?然后示意两个门卫把我松开,又从我手里把改锥拿走。我浑身一松,如释重负,指着陈老虎对我二姨父说,他想讹我五十块钱,我能惯着他吗?我二姨父也不说话,把我拉到车后,说,你第一次来,不知道咋回事儿,我告诉你,这个陈老虎就是个混混儿,靠粮库吃饭,把自己当粮食卖,给他五十块钱咱不吃亏,不但不吃亏,还能赚不少。我不服,问我二姨父,他就那么牛逼,敢坐在车里过地秤?我二姨父说,对,他就那么牛逼,粮库还真就惯着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他这么整,反正也不亏个人的钱,主任都不管,谁还管。他把嘴巴靠近我的耳朵,又说,他原先是这个粮库的职工,听说主任有把柄落在他手上,要不早收拾他了。

和我说完,我二姨父走到陈老虎身前,拍了拍他肩膀,指着我说,我外甥,第一次给我开车,小年轻,火气大,压不住,你别和他一般见识。陈老虎说,大哥,说啥呢,有你在,我能和他计较吗?说完掏出红塔山,捏出一根,递向我二姨父。我二姨父用手一挡,从金利来包里拿出一盒中华,自己叼上一根,顺手把大半盒烟塞给了陈老虎。陈老虎假模假式地推辞一下,然后接过烟,冲我二姨父竖了竖大拇指,说,还是大哥讲究。我二姨父说,快上车吧,等卸完我好去装下一车。说完,走到我跟前,掏出二百块钱,说这钱放你这儿,别乱花,有时我可能不在,以后陈老虎坐咱一次车,你就给他五十块钱,用完了给我打电话。我一肚子气,强忍着嗯了一声。

陈老虎上了车,我把车开进粮库大门,上了地秤。停稳后,我跳下车,离开秤台。陈老虎坐在车上,摇下窗玻璃,唯恐别人看不见似的,把头尽力伸到窗外,嘴里叼着烟,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司秤房窗口。透过窗玻璃,司秤员的脸清晰可见,窗口旁的白墙上写着一行红色大字:过秤时请司乘人员下车。我知道,他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好让我相信,在粮库过地秤,没人敢把他从车上撵下来。铃声一响,过秤结束,我跳上车,开车下地秤。看见没?陈老虎说,我往车上这么一坐,我就不是我了,我就是黄豆了,就值钱了,一块多一斤。我没吱声,他脸上牛哄哄的表情太招人烦,我依旧想捶他一个满脸花。他又说,你卸完车再过秤,我就不坐了,你算算,这样你是不是多卖了一百多斤黄豆。我说,和我有鸡毛关系,黄豆也不是我的。说完,我伸手入怀,把我二姨父给我的钱掏出来,拿出一张五十的,撇给他。他接住钱,嘿嘿一笑说,小兄弟有性格,跟我年轻时差不多,对我的脾气,哪天我请你喝酒。

陈老虎每天都来粮库坐车挣钱,但只在下午来,一般是坐完五辆车就走。虽然我一直在往粮库送黄豆,但不一定每次都能见到他。那之后的一个月,陈老虎只坐过我的车三次。每次他看见我的车,都要上来,带着一身酒气,和我扯一会儿。他说他年轻时的性格跟我差不多,谁都不服,不行就干,就因为这个,没少吃亏。他要了我的手机号码,笨拙地存在了手机里。他用的是波导手机,漆都快磨没了,按键也不怎么好使,比我的手机还破。我的是摩托罗拉,不过是二手的,我二姨父前年淘汰下来的,被我二姨卖给了我。她说卖到二手市场能收三百,卖给你只收二百,谁叫咱们是亲戚呢。

我问陈老虎,为啥粮库不管你?他说,不为啥,粮库欠我的,他们要敢断我的财路,我也不客气,别看粮库主任牛逼,我可以轻松拿捏他。我问,他为啥任你拿捏?他说,这事儿说来话长,也不便细说,我就告诉你一句话,他粮库主任要敢惹我,我就能让他进去,明白不?我说不明白。他嘿嘿一笑,说不明白就不明白,明白太多也没用。我又问他,既然来钱那么容易,为啥不多坐几辆车挣钱?粮库一天能进去一百多辆车,要是坐它个四五十辆,一天的收入也好几千,赶上抢银行了,多过瘾。他哈哈大笑,说,小涛,干啥事儿不能太过,要见好就收,过了就该有人治我了,整不好就可能招来灾祸,蹲笆篱子的可能都有,明白不?

粮库附近有不少小饭店和小旅店,每年秋冬两季最火,因为送粮的车多。

我给我二姨父开车,没住过一次旅店,也没下过一次饭店。我二姨父只给我开死工资,其他的多一分不给,哪像别家的老板,供司机吃喝,最次的也供烟抽。我想好了,暂时先对付干着,等各方面都成熟了,我就拍屁股走人,给别人干去。亲戚能咋的?亲戚就该你占便宜?太不要脸了。

因为总排长队,所以我经常在车上过夜。天一天比一天冷,驾驶室四面透风,我缩在座椅上,身上盖一件破军大衣,脑袋上套个绒线帽子,一晚上被冻醒好几次,早晨起来腰酸腿疼,帽子上都是霜。我吃饭一般都是吃盒饭,便宜,八块钱一份,尖椒干豆腐、渍菜粉、豆腐泡炖肉、木耳炒鸡蛋,外加一碗米饭。有专门卖盒饭的,到饭点了就推车来吆喝。饭菜看着不错,但量少,而且越吃越凉。有时盒饭吃腻了,我就在跟前小卖铺买一桶方便面,加一块钱,倒开水泡上,再买一根火腿肠,或者一个卤蛋。总之开车送粮就是遭罪,吃不好,睡不好。

陈老虎第二次坐我的车,没要五十块钱。我给他后,他又塞给了我。他说,你一个月也挣不了几个钱,以后我坐你的车就不收钱了,大不了我多坐一辆车,这样我的收入还能保证。我说,这不是我的钱,是我二姨父的。他说,知道,我给你二姨父的黄豆增加了重量,我就不欠他的了,这钱是我应得的,我的钱,我乐意给谁就给谁,你不用有负担,我也不跟你二姨父说。他这样一说,我也不好推辞,就把钱收了。

第三次坐我的车,他还是没收我的钱。我心里挺过意不去,虽说他的钱来得容易,但毕竟他给了二姨父好处。这说明他对我不错,够意思。他这样待我,我也不能抠搜。第二天,我买了两盒硬玉溪,他上车和我唠嗑时,我就拿了出来,要给他。他说,小涛,你这样整,见外了,没把我当朋友。我说,老虎哥,两盒烟的事儿,一点儿意思,啥见外不见外的。你给我的钱我都收了,我给你买两盒烟你倒不要,是你见外了。他说,你要这么说,那我就要了,咱哥儿俩一人一盒。接过一盒烟后,他又说,咱俩今晚喝点儿,反正你明天才能进粮库,车得在外面等一晚上。我有个喝酒的点儿,离这儿不远,菜炒得有味,码还大,咱俩点几个硬菜,好好整点儿。我说,你现在一身酒味,肯定刚喝完不大会儿,还能喝吗?他说,我这么大一根人参,全靠酒泡着呢,必须一天三喝,要不人就干巴了。

晚上粮库关门后,陈老虎来了。我锁好车门,跟他去了他说的饭店。饭店不在粮库附近,我们左绕右绕,走了好半天才到。他说,粮库跟前儿饭店的菜做得不好,糊弄卖粮的还行,下酒差远了。他点了四个菜,酸菜炖大骨、熘肥肠、酱焖泥鳅、锅包肉,全是硬菜。还点了一瓶北大荒、两提啤酒。我俩一直喝到后半夜,把饭店老板都喝睡着了。我不知道他喝得咋样,反正我后来喝断片儿了,咋回车上的都不知道。但断片之前我俩唠的嗑我还能记得。他说他原先是粮库的保管员,主任总看他不顺眼,处处给他穿小鞋,想把他整走。他也没惯着主任,和主任对着干。后来,大概是三年前,他因为喝酒,耽误了事儿,主任借故扣了他的工资和奖金。他当时借着酒劲儿,和主任吵了起来,然后就被开除了。

陈老虎还说,他离开粮库没两个月就后悔了,因为缺钱。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哪儿工作都一样,不能和领导对着干,该忍得忍,再不济也比回家强。头一年,他总想再回粮库,为此找了主任好几次,低三下四地赔不是、说好话,外加送礼。但主任嘴上说得好,却一拖再拖,一直不给他解决。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一气之下又和主任干了一仗。警察都来了,他差点儿进去。后来他也寻思过来了,主任根本没打算让他回去,好不容易把他整走,换了个亲信当保管员,再让他回去,除非有病。他决定不回粮库了,豁出去,开始耍无赖,粮库收粮时就坐车挣钱。还行,主任没管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了他一条生路。他说他明白,主任知道他知道不少事儿,怕把他逼急眼了,他去揭发举报,那后果不堪设想。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马上就要进入新世纪了,一切都和过去一个样,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早上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铺满了天空,这种云不成团,也不成片,而是如同一张巨大的毯子,铺展开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让人透不过气来。上午七八点,下起了大雪,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也可以说是这个世纪的最后一场雪。雪成絮状,密密麻麻地往下落,不一会儿地上就积了很厚的一层。粮库中午就关了大门,排在大门外的车不能进去,也无法返回,只能在大雪中静静地等待。

我坐在驾驶室里,一边抽烟,一边骂我二姨父。这么大的雪,他也不露个面儿,可能在旅店里搂着娘们儿睡觉呢,也可能早回家了。他这人,我看得透透的,只关心他自己的那点事儿,不会管我吃什么住在哪儿,甚至不在意我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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