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平行线也可以相交
作者: 周海亮1
晚上戴明出门,口袋里必揣着三件东西:身份证、橡皮筋、万能钥匙。用它们,他可以打开这个城市里一半以上的锁。
两天来戴明一直在观察七楼的那套住宅。阳台上总是挂着厚重的窗帘,即使夜晚也不见一缕灯光;旁边小卧室窗户紧闭,鹅黄色的窗纱一动不动。凭经验,戴明知道房子已很久无人居住,然而他仍然不敢大意,进门之前,摁响门铃,敲了十几下门,又静候片刻。屋里没动静。他深吸一口气,掏出身份证,轻轻一划,门就开了。戴明吓了一跳,他想不到竟然如此顺利。
屋内的摆设极其简单。沙发上没有抱枕,茶几上没有水杯,电视墙上甚至没有电视机。打开茶几和电视柜的抽屉,里面同样空空如也。戴明走向主卧,转动门把手,门却没有打开。这不奇怪,很多人长时间离家,都会将卧室的门锁上。戴明再次掏出身份证,轻轻一划,推门,门应声而开。屋子里,月光下,一个女人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墨镜遮住她的半张脸,另半张脸白得发蓝。戴明不知道两人面对了多久,十几秒钟,还是几分钟?只知道回过神来时,自己已踉踉跄跄地跑下楼梯。当他冲进小区花园的时候,冬青丛里突然闪出一只黑猫,吓得戴明魂飞魄散。
回到家,戴明躺在床上,心跳如鼓。刚才是幻觉吧?屋子里怎么会突然多出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就算有,她为什么不开灯?为什么戴着大墨镜?她又怎么能做到即使有人闯入也毫无声息?女人穿着淡蓝色的碎花长裙,肌肤白得耀眼。戴明被自己诡异的回忆吓了一跳——那时候,他明明被吓傻了。吓傻了,却能准确地忆起她素雅的穿着、闪亮的肌肤和线条柔美的下颌……戴明想,这女人也许是暗夜里的妖魅,她与戴明同时闯入那套无人的住宅,然后,她闪进卧房,戴明在外面翻箱倒柜。
清晨起床,戴明的头有些痛,也许是睡眠不足的原因。昨夜他一直在想那个女人,包括在梦里。他刮胡子,洗脸,刷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嘴泡沫的他突然愣住。他咬着牙刷跑去书房,没有从衣服口袋里找到自己的身份证。他惊慌失措地翻找了第二遍,尽管知道绝不可能找到。他去洗手间吐掉嘴里的泡沫,回到客厅,继续翻找。那个上午,他几乎将屋子像箩筐那样倒过来拍打,身份证仍然没找到。
身份证可能遗失在女人家里,也可能遗失在路上,他希望是后者。但最大的可能是,当他见到女人,惊愕愣怔之时,手一抖,身份证滑落在地。那时候,别说一张身份证,哪怕身边炸响一个地雷,他也不会察觉。
戴明坐在沙发上,心惊胆战地盯着房门,总感觉随时会有人走进来,对他说,我是警察,你得跟我走一趟。
戴明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
中午他在书房的椅子上眯了一会儿,梦里被戴上了冰冷的手铐。大汗淋漓地醒来,窗外阳光却暗淡下来。连他自己都认为这间书房是一个滑稽的存在,可他还是在书房里摆上书桌和书架,然后在书桌上摆了纸和笔,在书架上摆了一本本砖头似的书。这一切只因一个玩笑。他告诉梦瑶,他是一个作家。
唯有说自己是一个作家,才有了整日闭门不出的理由。
与梦瑶相识在一个午后。天阴沉沉的,云压得很低,阳光时有时无。戴明踩点回来,拐进一家冷饮店,点了一份冰淇淋,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安静地吃。他喜欢冷食,喜欢甜品,冷食让人冷静,甜品则给人一种无可替代的幸福感。梦瑶从他身边走过,他闻到丝丝缕缕的栀子花的香气。
那个瞬间,他想起初夏的老家。
梦瑶端着一杯冷镇可乐过来,坐到戴明对面。店里还有很多空位,戴明有些吃惊。
不介意吧?梦瑶用小指捋一下额前的碎发,说,我喜欢阳光。
梦瑶坐下来,看向窗外。阳光挤过云隙,爬上她裸露的肩头,那里即刻变得熠熠生辉。可乐的吸管被拧成心形,淡褐色的液体充满吸管,透明并空虚的心形霎时有了冰冷、通透并且温润的质感。
我喜欢阳光。梦瑶看着窗外,说,只有阳光照到身上,才有现实的幸福感。
戴明用塑料勺挖着冰淇淋,心里计划着晚上的行动。
你呢?梦瑶扭过头,看他。
什么?
阳光。现在的阳光。
没有现在的阳光。阳光从太阳抵达地球,需要八分多钟。戴明说,准确地说是八分十九秒。那其实是过去的阳光,过去的温暖。
你很喜欢较真?梦瑶轻皱眉头。
戴明看向窗外。
怪不得。梦瑶说。
怪不得什么?
你的脸缺少色彩,梦瑶说,说白了,肤质暗淡,苍白无华……
戴明笑笑。
你应该很少晒太阳。梦瑶说,你做什么?
戴明突然想逗逗这个女孩。
作家。
写诗?
小说。
梦瑶打量着戴明。你以为我会相信?
戴明耸耸肩。
梦瑶将脸扭向窗外,再也不理戴明。戴明安静地将冰淇淋吃完,安静地离开冷饮店。天空飘起了雨,他很快将梦瑶忘记。
之前的某个晚上,他从一栋看似很久无人居住的房子里搞到了一大笔钱。离开以前,他顺走了放在茶几上的一本书。那本书至今还插在他的书架上,他从没有读过,不过他记住了那个怪异的书名——《环形废墟》。
那夜,梦里总是有一缕淡淡的栀子花香将他缠绕。伴着窗外的雨声,他梦见古宅、老井、耕牛、卑微苍老的父亲与缺了一截尾巴的土狗……梦里只有栀子花香,梦里没有栀子花。
再次拐进冷饮店是第二天的午后。几乎在同样的时间,戴明点了一份一样的冰淇淋。吃冰淇淋的时候,他闻到那缕栀子花的气息——梦瑶又来了。他笑了。他知道窗边,还空着两个有阳光的座位。
直到现在戴明也不知道梦瑶喜欢他什么。也许她从没有真正喜欢过自己,她只是孤独,她只是遇见了一个同样孤独的男人。两个人竟然聊起阳光、虫洞、博尔赫斯、轮回、莫奈、多维空间……尽管戴明不懂这些。尽管他知道,其实梦瑶也不懂。
梦瑶没有工作,有时她会去医院做义工。她说戴明闻到的栀子花香其实是消毒水的气味。戴明信,也不信。栀子花味与消毒水味很接近吗?他觉得梦瑶是那个提着长裙,赤脚跑过夕阳晚照的山坡的女孩。山坡上,一头牛安静地吃草,一丛一丛的栀子花开得就像温润的白玉……
现在,又到了他们约会的时间。仍然是那个冷饮店,仍然是阴沉的天空,仍然是一成不变的冰镇可乐与火炬状的冰淇淋。不同的是,对戴明来说,每一秒钟都是煎熬。那个戴着墨镜的女人或许早已报警了吧?或许现在,警察正在满世界找他。或许女人是一个盲人,看不见他的身份证,那身份证仍然安静地躺在地板上。还或许,女人正在耐心地等待他去自首,并且她非常享受这种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过程。
梦瑶再一次聊到房子。她说城市里不能没有房子,哪怕再小再差,终究是个窝。就算是只老鼠,也得有个窝。她说。
戴明不喜欢她聊房子,他有一种被绑架的感觉。被她绑架,被房子绑架,被爱情绑架,或者被日子绑架。
梦瑶能够感觉出他的心神不宁。
2
走进小区之前,戴明在街边的冷饮摊买了一瓶冰镇可乐。他从不在梦瑶面前喝可乐,他不想让她知道他们还有共同的喜好。眉心有颗黑痣的卖冷饮的阿姨递给他一个方凳,让他坐下来慢慢喝。他盯着阿姨眉心的那颗痣,总觉得之前在哪里见过她,并且不止一次。
摁响门铃,等待,敲门,等待,戴明侧耳屏息,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也许昨夜真是幻觉吧?当一栋住宅闲置太久,就会让闯入者产生幻觉,所谓的妖魔鬼怪,皆因此而来。戴明从口袋里掏出扑克牌——是一张梅花Q,12一直是戴明的幸运数字——轻轻一划。
门开了,戴明再次僵住。淡橘色的微弱灯光下,女人静静地看着戴明。她仍然坐在轮椅上,仍然戴着蝴蝶造型的墨镜,周身却散发出淡蓝色的神圣光芒。茶几上多出了两杯热茶。
把门关好。女人说。她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缥缈,虚无。
戴明进屋,关门,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女人端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她似乎不是坐上去的,而是镶上去的。
我敲门了……也摁……
过来坐。女人说。她的声音有着绸缎般的质地。
戴明走过去,坐到沙发上,两手放在膝盖上,半边屁股悬空。
是这样,戴明舔舔嘴唇,昨天我租了套房子,房东让我自己过去……可是我记错了小区……一模一样的房号……
那就不用敲门了。
我怕原租户没有搬走……
那你就该跟我打声招呼。女人说,昨晚你很害怕。
我怕你把我当成……贼……
你很熟练。
我忘了带钥匙……我从一个修锁师傅那里学的。戴明脸上冒出汗。
女人打量着戴明。
戴明往前挪挪屁股,我来……拿我的身份证……
喝杯茶吧。女人用下巴指指茶几,刚沏好,猜你会来。
戴明端起茶杯,喝茶。茶温正好。戴明的嘴唇和喉咙有一种极舒适的痒。
昨天我真把你当成了贼。女人说,你走以后,我差点报警。
戴明放下茶杯。
我很可怕吗?你为什么逃那么快?女人说,我不会给你构成任何威胁……我甚至不会从轮椅上站起来……
对不起,我来拿我的身份证。戴明再次往前挪挪身体,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你会烧菜吗?女人突然问。
什么?
烧菜。女人说,什么菜都行。我有点饿……
直到现在,戴明对女人仍然一无所知,可是女人却让他为她烧菜。她把他当成了什么?佣人?厨子?随意指使的狗?
不行吗?女人问他。
戴明走进厨房。厨具已太久没有用过,炒锅生了淡淡一层红锈,案板上渍出白绿色的霉斑。打开冰箱,只有西红柿和鸡蛋。西红柿炒鸡蛋是戴明唯一会做的菜,他的冰箱里,也总是塞满了西红柿和鸡蛋。
下午拼菜团送过来的。客厅里的女人说,你能把它们做熟就行。
岂止是做熟,戴明对这道菜很有信心。当他将西红柿炒鸡蛋端上餐桌时,女人的嘴角露出笑意。
推过我去。女人说。
戴明推女人到餐桌前。他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栀子花气息。
酒柜上有酒。女人说,你不想陪我喝一杯?
戴明从酒柜的最顶层取下一瓶红酒。
柜里还有红烛。
什么?
红烛。女人说,最下面那一格。
红烛。红酒。男人。女人。淡淡的栀子花香。安静的屋子。窗外飘起了雨。恍惚中戴明认为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约会,尽管这约会让他如坐针毡。
我叫小安。女人抿一口酒,抬头,看着戴明。
戴明。戴明说。
我知道。身份证上有。
你为什么……总戴着墨镜?
我的脸被烧伤了,很可怕。小安说,你想看看?
戴明忙低下头。
本来想,现在不想了,是吧?小安笑笑,冲戴明晃晃手里的酒杯,现在你又开始想你的身份证了。
她说得没错。不止现在,戴明无时无刻不在想自己的身份证。只要拿到身份证,他就会马上逃开。他想他现在变成了一只任人摆布的、被关在笼子里面的老鼠,只要这个叫小安的女人愿意,随时可以将他处死。
在沙发上。小安说,你刚才把它坐在屁股下面了。
果然,沙发上,静静地躺着戴明的身份证。
你竟然没看到它。小安说,你不仅拘谨,并且很紧张。
戴明起身,拿起身份证,往外走。他听到小安在身后说,帮我关好门。
戴明几乎是逃回去的。雨很细,路灯在柏油马路上投出一个个橘红色的影子,车子疾驰而过,那些美好的影子于是荡漾或者破碎。卖冷饮的阿姨还在,她打着一把黑色的雨伞,静静地看着戴明近在咫尺地从身边跑过。跑慢点!她对戴明喊,你该打一把伞。
戴明躺在床上,枕头下面,压着他的身份证。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确信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梦。他去书房,外套还是湿的;他去玄关,鞋子还是脏的;他的手心还残留着栀子花的气息,唇齿间还残留着炒蛋的香味。那就不是梦了吧?深宅里,一个神秘并且诡异的女人,一个让他丢盔弃甲的妖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