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风共舞
作者: 林志刚1
稻花坐上船的时候,江水仿佛刚刚醒来。
清晨的阳光从云缝里射出来,将这一片江水照亮。稻花坐在船头的小凳子上,看着船像犁铧一样分开水面,向前面的鸡心滩驶去。
坐在船尾掌舵的良子打了个哈欠,稻花没有听见,她正望着从芦苇里飞出来的蜻蜓,阳光把它们的翅膀照成了半透明的金色,煞是好看。
稻花一边看着江景,一边用手向后拢头发,将头发在脑后扎起来。稻花转过脸来,朝阳下,良子看到了一片明媚。稻花虽然三十多了,手上布满茧子,背也有些微驼,但在良子的眼里,她依旧很美丽。他很满足,甚至很骄傲。
小船掠过芦苇,沿着深些的水道向前划去,腥味扑面而来。稻花喜欢这种江风带来的水腥气,两年多来,这种味道似乎和她融为一体了。
离岸有一段距离了,稻花回望岸边高岗处的小屋,说,芦花鸡三天没下蛋了,再不下就杀了,还是养鸭子合适。良子说,行,听你的。稻花又说,鸡蛋和鸭蛋都少吃点,攒够数到镇上卖。良子又说,中,吃那玩意儿也不长肉。
话头总是由稻花提起,良子早已习惯了附和。良子的附和不是单纯的服从,而是完全赞同,并且有些赞许的意味。
几只江鸥发现了他们,飞到船的一旁和他们的头顶上。稻花笑了,每次收拾完蛤蜊,她都会把剩下的肉渣泼到沙滩上,一直等待着的江鸥便会飞过来吃掉。这一点点馈赠,换来了江鸥对她的信任。稻花觉得,和鸟相处比和人打交道好,你给它一点点好,它就会记住你,可人就不一样了。
斜着穿过江面,良子熄火,船慢慢停靠在滩上。这片沙滩呈鸡心状,从西而来的江水流到这里被一分为二,过了滩又交汇在一起,向下游流去。滩上遍布细沙,长着水蒿和蛤蟆腿草,不高,稀疏有致。稻花跳下船,良子把系船的绳子拴到一块石头上,从船上拿下一沓编织袋子。还没到涨水的季节,鱼不多,良子这几天还是以捞蛤蜊为主。
良子脱去背心和裤子,身上只剩一条内裤。他的身子瘦而细长,手臂却粗大,上面全是常年劳作积累的肌肉。他背对太阳,拿着一个空袋子缓缓走入水中。稻花扎上淡蓝色的头巾,看着良子下水。
良子走到深水处,感到腰部以下都是凉的。他踩着裹脚的泥沙,一点点试探,不一会儿就踩到了东西。是一只蛤蜊的背。他吸口气沉入水底,将一只盘子大的青色蛤蜊挖了出来,装进袋子里。
大约半个钟头之后,良子拉着一袋子蛤蜊,湿漉漉地上了岸。稻花接过袋子,拿起刀子将蛤蜊一一撬开,挖出淡黄色的肉,扔进盛着水的大塑料盆里,以备稍后清洗。
就这样,良子往返了几次,将第四袋蛤蜊拉上岸时,有些气喘。稻花上前接过袋子,看着喘着粗气的良子,说,熊样,累了吧?良子却说,这点活儿累啥?说着又要拿袋子下水。稻花一把抢过袋子,说,磨刀不误砍柴工,歇会儿。良子就笑着,坐在沙滩上,擦着身上的水。
对于良子来说,这点活儿其实不算啥,可这阵子除了白天捞蛤蜊卖,晚上还要给孟二家看鱼池,确实很辛苦。孟二是村子里少数有本事走出去的人之一,他先是在镇里炸油条,后来开了家小饭店,这十来年赚了点钱。今年春天,听说村里的鱼池承包到期了,他回来找了村长几次,最后把鱼池承包到手了。竞争者葛四就不干了,扬言让孟二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孟二没办法,除了派儿子亲自管理鱼池,又花钱雇了良子晚上守夜,生怕鱼池被投了什么,害死一池的鱼。
阳光愈发热烈,稻花也停止了开蛤蜊,走过来挨着良子,坐在沙滩上。两人都没说话,一阵凉风吹来,十分惬意。
这时,他们看到了对岸柳树林里的哑巴老五。哑巴老五听不见,说不出,每天夹着鞭子,来江边放一头瘦黄牛。那黄牛不但瘦,且瞎了一只眼,此时正在一棵柳树下默默地吃草,偶尔甩一下瘦削的尾巴驱赶蚊蝇。顶着一头蓬乱长发的哑巴老五,在一丛柳蒿里潜伏着。他在认真地逮蝈蝈,抓住一只火蝈蝈,就像捡到了宝贝一样,笑得无比灿烂。
稻花望着哑巴老五,摇了摇头。村里人几乎都无视这个年轻的聋哑人,有时需要帮手了,才会想到他,完事后随便扔给他几块饼干或者几个馒头。哑巴老五笑呵呵的,始终对大家保持着一贯的热情和友好。
稻花说,人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良子这回没顺着媳妇的话说,不对,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稻花轻声哼了一下,有些鄙夷地说,就这么活呀,白占一个人的指标了。
这话把良子惹笑了,笑着笑着就涨红了脸,咳嗽了起来。稻花作嗔怪状,打了良子一下,笑啥笑,干活儿。良子站了起来,说,干活儿,干活儿。
良子又下水捞了一阵蛤蜊,上岸后和稻花一起把剩下的蛤蜊肉剥出来,装进两个袋子里,然后收拾了一下,跳上船,向上游的镇子驶去。
2
村里距镇子十里半,镇子距县城一百二十里。对村民来说,到镇子远,去县城更远,若渡过横江,就是临县的地界,倒比去本县县城还近些。
良子开着船,靠着柴油机的动力走水路去镇子,比走公路快一些。午饭之前,良子的船开到了镇子的码头边。拴好船,他们夫妻二人来到了十字街。
镇子不大,十字街是露天市场。见邮政局门前有空地,稻花和良子把两个袋子放下,将蛤蜊肉倒在塑料大盆里,开始售卖。鱼虾蛤蜊,是在江边生活的人们离不了的食物。不一会儿,摊前就聚集了不少人,有的品评蛤蜊肉的品质,有的讲价,热闹起来了。
稻花欢快地吆喝着,抓紧吧,最后一批了,马上涨水,再想吃就得明年了!吆喝声唤醒了人们肚子里的馋虫,一盘盘干煸蛤肉、辣炒蛤肉,仿佛正散发着香气呼唤他们,让犹豫的人们放弃观望,心甘情愿地掏出钱包。
稻花以一人之力,与试图讲价和多顺走一块蛤蜊肉的买家进行着博弈,最终,自己的利益没有丝毫受损。
蛤蜊肉即将卖完的时候,一个熟人从街上走来。是孟二。孟二五十多岁,作为孟家饭馆老板的他早已发福,肚子鼓出来,仿佛一个孕妇。
孟二凑近良子,小声问,这两天没事儿吧?良子知道孟二的意思,就说没事儿,啥事儿也没有。孟二仍有些担忧,拍了拍良子的肩膀,说,我给你的可是值夜的钱,你要敢偷着睡大觉,我可饶不了你。良子保证说,孟老板你放心,钱不能白挣,我指定给你看好。孟二笑了,说一个村的,叫啥老板,叫二叔。
说完,他望着大盆里仅剩的几块蛤蜊肉,说,没捞鱼呀?良子解释说,今年枯水期长,鱼不多,晚上还有事儿,就没下网。孟二哦哦了两声,眼神里有些失望。稻花见孟二找鱼,就问,二叔你家鱼池啥鱼没有,咋还来市场上找鱼呢?孟二听了,就据实说,今晚有县里来的客人到店里吃饭,指名要野生的江鱼。又无奈地叹息,现在的人嘴刁了,养殖的鱼都不爱吃了。
说着,孟二看了看良子,想到了什么似的,对稻花说,这样吧,你让良子去江里捞一捞,只要能拿来鱼,我按最高价买。
稻花听了,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说,到时候把鱼给你拿来,你可不能反悔。孟二说,放心吧,今儿你捞多少我要多少。
看着孟二腆着肚子走远,稻花快速擦了把手,对良子说,我去拣块豆腐,吃完饭抓紧干活。
徐家豆腐坊的小门面在十字街北,稻花还没走到跟前,徐豆腐匠的媳妇就露出了笑脸。二十年卖豆腐的经验,使她早已熟知每一位顾客的需求。稻花家习惯吃炖豆腐、麻婆豆腐,就得选上两块老一点的,嫩的炖不住,会散在锅里。
徐豆腐匠的媳妇熟练地给稻花挑着豆腐,一张嘴喜鹊般叽叽喳喳地说着。她说,这年轻人里,顶数你们两口子能干,从春到秋,一天都不带闲着的,早晚要发财。
稻花一笑,心想蹲街做买卖的人都能说会道。她接过豆腐,眼睛望向远处的镇小学。二楼的某个教室里,十岁的儿子正在里面读书。稻花有些想儿子了,自从村小学合并到镇里,儿子就住进了学校的宿舍。十里半的距离,她和良子没法儿每天接送儿子。去年夏季的家长会上,班主任宣布儿子期末考试得了第二名。稻花抚摸着大红奖状,既骄傲又激动,眼窝含满热泪。
这件事让稻花高兴了一个漫长的夏季,直到今天,徐豆腐匠的媳妇和她说,你儿子有出息,没准过几年也能当“十个好孩子”呢。稻花好奇地问,什么是“十个好孩子”?徐豆腐匠的媳妇就和她说了此说法的来历。镇长夫人有两个爱好,一个是打麻将,还有一个是说媒。那阵子,镇长夫人捏着手指头,把镇里街面上二十来岁的未婚男青年数了一遍,不偏不倚正好有十个。“十个好孩子”的名单就开始在街上流传了,有副镇长的二儿子、供电所所长的老儿子、药店老板的孙子……
这份无冕的荣誉,让人羡慕。可惜的是,自村里来镇上开饭店的孟二的儿子无缘这份荣誉。孟二明白,在人家眼里,他的饭馆只不过是个小吃部,根本不值一提。孟二很窝火,很长一段时间都闷闷不乐。
稻花听后,觉得有些堵心,一股气被压在了胸膛里,出不来,憋得慌。她不认识镇长夫人,也不可能有机会见到人家,可她认为这个女人一定是个走路扬着脸,让人见到就会生厌的人。
稻花是徐豆腐匠家的老主顾,每次拣豆腐,都会和徐豆腐匠的媳妇唠一会儿嗑,可自打听徐豆腐匠的媳妇说了“十个好孩子”的事后,稻花就有点不爱和她多说话了。稻花坚信自己的儿子是优秀的,将来会走出这里,去外面的世界。
带着豆腐回到船上,稻花的脑子还有些乱,好像总有一些思绪被扯来拽去。良子见了,就问,咋了?稻花摇了摇头,没说话。良子说,你是想孩子了吧,后天就是礼拜六了。
说话间,小船被浪头一冲,船身晃了一下。两人抬头,见一艘插着小红旗的大船自下游驶来,船头拖着两截平板船,上面各垛着七八米长的木头。大船驶近,浪头再次冲击过来。良子赶紧把好舵,避开浪头,将船向下游驶去。
3
正午的暑热像夜晚的飞蛾一样,奋不顾身地从门窗扑进来。良子端着饭碗,刚吃了几口,额头就缀满了汗珠。但暑热没有影响良子吃饭,劳动了一个上午,急需食物补充体力。可当他端起第二碗饭的时候,鲜活的意识仿佛长了腿,奔跑着远离了他的身体。
是的,他困了。困与饿是来自不同方向的贼,他很难同时躲过。良子这几天一直被困意围追堵截,但他是不会轻易投降的。
开春接了孟二的差事后,他也并没太耽误睡觉。防贼的时间是在子夜前后,前半夜他是可以在鱼池边的窝棚里睡觉的,等夜深人静,他再起来,拿着手电筒围着椭圆形的鱼池巡夜,待过了凌晨三点,他再回到窝棚里继续睡到天明。
可三天前的早晨,他从鱼池往家走时,遇到了葛四。葛四,这位前任鱼池承包者,双腿插在路中间,几乎挡住了良子的去路。良子知道,自打水鸭子媳妇死了之后,村里人就对他不再客气和友好了,葛四的眼神就更加不友好。盯了良子一会儿,葛四忽然冷笑了一下,然后擦肩而去。这突然的冷笑,让良子心中一凛。于是,自那天晚上起,良子就瞪着眼睛守着鱼池,前半夜也不敢睡觉了。
补觉的时间是午饭后,午后的酣睡足以弥补亏掉的精神。可今天下午,他没有时间躺在小屋的炕席上,用公家人的话说,他需要加个班。
吃罢饭,良子背起旋网,和稻花走出门。刚到江畔的柳林,他就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只见一棵枝叶茂密的柳树上,忽地垂下两条腿来。二人对视了一眼,敛着气息慢慢走近,看到草地里卧着的那头老黄牛,他们才舒了口气。
是哑巴老五。此时他正躺在树杈上,脸被参差的、干草一样的长发挡着,嘴角挂着一串涎水,睡得深沉而香甜。
一个戴着草帽的瘦老头走上前来,见良子没认出他,老头摘下草帽。老吴头!良子看着对他们露出笑脸的老头,惊讶地喊了一声。
老吴头是他的邻居,两家一墙之隔,独居的老吴头和他们相处得不错。老吴头的儿子当过兵,退役后回到县城,在一家国营工厂当保安。后来厂子黄了,被一个有钱的老板承包,他儿子就当起了工人,几年后,和一个县城开出租车的女人结了婚。三年前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在村里人羡慕的目光里,儿子用出租车把老父亲接走了。
然而,良子听孟二的三儿子,就是那位落选“十个好孩子”的、鱼池的管理者说,老吴头在县城的生活并不舒心。儿子的楼房逼仄狭窄,老吴头的入住让胖胖的儿媳大为不快,夫妻俩便接二连三地吵架。老吴头最终的归宿是儿子工作的那个厂子的门房,因为老板想雇一个老实且廉价的更夫。
稻花早已从良子的口中知道了老吴头的事,但午间的闷热让她有些恍惚,竟然顺口说,叔,你不在城里享福,咋回来了呢?老吴头倒没在意,扬起手里的铁夹子,说,我儿子的领导要吃野兔,我到江边草滩上碰碰运气,逮两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