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

作者: 李为民

1995年的秋天,我们梨簧戏院发生了一件事,我师傅中风,连夜送到医院。师傅是梨簧剧的传承人,他要是出了岔子,下面的戏就排不成了。然而高额的治疗费让我犯难。到哪里筹借去呢?

这天一大早,副团长徐子泉敲我的门,问我能不能想办法,找我爱人陈静联系专家会诊。她是医院心内科主任。

我疲惫地摇摇头,说,没钱您让我找哪门子专家会诊呢?徐团,您让我睡个回笼觉,晚上我还得去娱乐城跑龙套呢。

徐子泉咬了一下牙根,说,你找一下邓浩借一借吧。邓浩原先是剧团的二胡琴师,因和社会上的混混聚众赌钱,被剧团开除了。后来徐子泉把梨簧餐厅承包给邓浩了。我板着面孔说,您老人家又跟他续签了半年的合同,咱们剧团的梨簧餐厅等于成了邓浩的储钱罐,我还想问您呢,你俩什么关系?

徐子泉指着我的鼻子骂,滚蛋,你媳妇比你明事理。楼道里窜出个小姑娘,长得清秀苗条,她叫岳扬,是剧团的舞美设计,是我徒弟。岳扬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说,孙师傅,咱俩去娱乐城。然后她白了徐子泉一眼,硬是把我拉到了花街上。

花街不过两百多米,向东是南门湾,北端与长街的交会口就是娱乐城;往西是米市街,紧挨着青弋江大堤。我猜到岳扬把我拉到这里来是让我找娱乐城的李尔云,这家伙是我的小学同学,他在米市开了一家米店,现在正忙着装修。

李尔云果然在店里吆喝着,见到岳扬,眼睛一亮。岳老师,您设计的舞美图纸有股徽派韵味,和我的店铺浑然天成,您开个价吧!说着,他瞥了一眼身边一个披长发的女人。女人叫何兰萍,是李尔云的女朋友。她戴着墨镜,嘴唇上涂了紫色的口红,正双手抱着胳膊,见了岳扬一副不屑的样子,对李尔云说,李尔云,你把娱乐城的房产证拿走了,今年的财产评估检查,我怎么应付啊?

李尔云不咸不淡地回了她一句,孙忠怀是我哥们儿,岳扬是孙忠怀请来帮我设计装修图纸的,眼看店铺要开张了,你不想多赚点银子?

何兰萍向前跨一步,站在我和岳扬中间,对李尔云说,那你得先放血啊,孙忠怀遇到麻烦了,他师傅脑溢血住院缺钱,怎么办?何兰萍鼻子里咝咝出着气,上下打量着岳扬。我心里暗暗叫苦,岳扬本来是来要装修设计费的,你何兰萍吃什么醋啊。前两天晚上我在娱乐城跑龙套时找了何兰萍,问她能不能借我一点钱,为我师傅交住院费。因为这些日子我一直待在娱乐城里,晚上混个头彩,挣点外快。何兰萍当场就给了我两万块钱。我问何兰萍要不要向李尔云打个招呼,何兰萍气哼哼地说他俩刚吵了一架。

这个场面有点尴尬,我压低了声音对岳扬说,咱走吧。

何兰萍挺着脖子,像决斗的公鸡,拦住了我俩,说,孙忠怀,我借给你的那两万块钱,够不够?

我含混不清地说,算了,我们先走了。岳扬一把拉住我,不行,我这边事情还没完呢,你得帮我找李总拿到设计费。

李尔云瞪着大眼,对何兰萍说,怎么,你把钱借出去了?何兰萍,我告诉你,娱乐城所有的开支,我说了算。

何兰萍毫不示弱,反唇相讥,李疤子,别忘了,当年可是我把我老爸老妈的退休金拿出来给你练摊的,现在你发财了,成了大款,一分钱也不给我,你有良心吗?你说这娱乐城我能不能做一半的主?我就是提了两万块钱,你能把我怎么样?

李尔云嗓门也大了起来,你长本事了是吧!说着,甩手给了何兰萍一个耳光。我一把拽住李尔云,对他说,老兄,这事怪我,和何小姐没关系,是我找她帮忙提前预支了工资。

李尔云脖子一梗,你面子挺大啊!

我搂住李尔云的肩膀说,老兄,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冲我来,不要对何小姐动粗。

李尔云脸色绛紫,向我吼道,她是我女朋友,我爱对她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算老几?滚一边去,老子还有大米要卖呢。

岳扬一把拉住我,跨出了米店的大门。走在花街上,岳扬咯咯笑着说,我能看得出来,何兰萍挺喜欢你的,难怪李老板含沙射影,我得向嫂子告状。

我连忙拱手,刚要说话,何兰萍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了我俩,对我说,孙忠怀,李疤子还在找我碴儿,你看怎么办?

我说,要不我替你教训他一顿?

何兰萍瞥了岳扬一眼,对我说,咱俩之间好像有点误会,你来娱乐城有几个月了,我是挺喜欢你的唱功和武功,可这也说明不了别的。

我叹了口气说,咱俩的确有点误会,但这个误会我刚才和李老板解释清楚了,他可能也是在气头上。不管怎么说,这钱我肯定还你,不会让你为难。

是啊,你还钱,我挨打,我也不知道自己招谁惹谁了。我自认倒霉吧,以后要看你的表现了。何兰萍瞪了岳扬一眼,转身走了。

晚上在娱乐城跑完龙套,我正坐在化妆间里抹着脸上的油彩,邓浩闯了进来。他叼着烟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兄弟,走,咱俩换个场子。我只好站起来,跟着他出门,去了中江塔边的那家小酒吧。邓浩要了两杯洋酒,我端起其中的一杯,脖子一仰喝光了。我感觉喉咙里像蹿进了火苗,脑袋迅速膨胀起来。邓浩冲我嘿嘿一笑,瞧你这点出息,这酒不错吧?

我把脸趴在吧台上,瓮声瓮气地说,师傅病了,我找李疤子借了两万块钱,惹了一身骚。

邓浩盯着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大信封,扔到我面前的吧台上,说,这是你的一份彩头,梨簧餐厅去年纯利润一百万,徐团长又和我续签了半年。你家老爷子世代都是唱梨簧戏的,和老徐又是一个村庄,所以我得把你当财神爷供着。

我皱紧眉头,感觉脸在发烧。我问邓浩,没这么简单吧?无功不受禄。

头顶的射灯把光打在邓浩脸上,让他看起来像只狗熊。他看着我,轻轻笑了一声,怎么样?这是西班牙进口的洋酒,醇厚绵软,第一杯没什么感觉,一会儿再喝一杯,你就会有想象力了。咱们都是搞艺术的,需要想象力和激情,不信再试试。说着,他打了个响指。吧台小姐又递过来一只高脚杯,杯中依然盛着和刚才一样浅黄色的液体。

我干渴难耐,一仰脖子,一杯酒又下肚了。昏昏然中,眼前的吧台忽然亮起一片温和的光泽,并且敞开了一扇隐形的门。门后是一方雅致的舞台,岳扬穿着戏服和团里的几个青衣正在台上排戏。漂亮动人的岳扬款款地向我走来,并朝我伸出了手。我下意识地去握,手指触碰到的却是邓浩的西装袖口。

邓浩把那只大信封塞到了我的怀里。我踉跄着起身,连连冲他作揖表示感谢,说下次师傅缺钱,我再找你。邓浩摆摆手说,拿着吧。又在我耳边嘀咕了几句。两杯酒下肚,我一直迷迷瞪瞪的,可他最后一句话我听得很清楚,明晚去仓库找我,我替你摆平那两万块钱的事。说完,没了踪影。

我摇摇晃晃回到家,一头扎在床上。陈静端了一杯白开水给我,在哪喝了这么多猫尿?邓浩下午来家里找你,我说你上娱乐城去了。

我从怀里掏出那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递给陈静说,这是邓浩给我的彩头,他知道老爷子和徐子泉是世交,不愿意得罪我。徐子泉和这家伙续签了半年的合同,所以我也跟着沾光。陈静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你不动脑子啊?邓浩向来不是个东西,这钱你得还回去。

我有气无力地说,知道吗媳妇,为了给师傅治病,我不光卖了血,还找娱乐城的何兰萍预支了两万块钱,结果得罪了老板李疤子,惹得大家都不高兴,我把自己弄得里外都不是人。

第二天晚上,跑完龙套,我揣着两万块钱钻进了幽深的花街。我沿着青石板路走了大概几十米,拐弯转进一道窄门,这儿以前是邓浩卖假酒用的仓库,陡峭的楼梯只能容一个人攀爬。我爬上阁楼,推开一扇油腻的小木门,里面的烟味呛得我直甩头。我瞪大眼睛,看清楚了,有两个人在喝酒,想退出来,但来不及了。孙忠怀,别走,陪我干一杯。何兰萍嗓音绵软,看样子已经喝了不少了。另一张脸我也很熟悉,是邓浩。我只好站住不动。邓浩端起酒杯递给何兰萍,说,干了。何兰萍摇头,不能再喝了,喝多了回去怎么向李疤子交代呢?

没事,喝多了,有了酒胆,就知道怎么交代了。

我冲上前,迅速开窗通风,然后从怀里掏出信封,扔给邓浩,老兄,这钱你还是收回去吧。邓浩骂我没出息,接着又对我说,兄弟,事情解决了,你把何小姐送回家吧。

我没吭声,背起何兰萍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梯,然后出门,往娱乐城走。路上淅淅沥沥下起细雨,我滑了一跤,身上沾了湿泥。喝醉了的何兰萍身体挺沉的,我费了很大力气,总算把她背到了娱乐城。进到她的房间,我把她甩到那张双人床上。何兰萍仿佛失去了意识。为了让她躺好,我又帮她脱掉皮靴和皮夹克。窗外雨意渐浓,我一时不能脱身,心里有些烦躁,感觉浑身发冷,随手拿起她带回来的那瓶酒,仰起脖子灌了几大口。

我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我身上盖着毛巾被,外套和长裤都已经脱了。我一骨碌坐起身,看见何兰萍正坐在梳妆台前描眉画眼。她穿着猩红色的睡衣,头发蓬松,见我醒来,转过脸来对我说,你昨天喝多了,身上全是泥,我把你的衣服塞进洗衣机了。早餐有面包和鸡蛋,吃吗?

我惊慌失措,说,赶紧拿衣服给我,我没法跟我媳妇解释了。

何兰萍轻描淡写地说,有什么不好解释的,咱俩什么事都没有,需要我作证,我绝不含糊。话音未落,门被撞开了,就像影视剧里的情节一样,李尔云领着陈静闯进了门。我顿时感觉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坍塌了,刚要开口,李疤子摆手制止了我,冷静地说,兄弟,甭解释,这种事我见得多了。陈静面无表情,略微迟疑了一下,转身拉开门就走。

李尔云没有如我想象中那样暴跳如雷,他掏出香烟,给我也甩了一根,然后自己给自己点燃,猛吸了几口,说,兄弟,反正错误已经犯了,等会儿回家之前,你想好怎么跟老婆解释吧。

我接过何兰萍甩给我的脏衣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是我借何兰萍的两万块钱,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说,都怪我,为我师傅治病借钱,卖了点血,喝了点酒,脑子就不转了,我真不是个东西。

然后我解释道,我真的什么都没干,我向何小姐道歉。

道歉?睡了别人的女朋友道个歉就完了?太不地道了吧。李尔云慢吞吞地扔掉烟头。

我们俩真的什么都没干,我确实是喝多了。我苦着脸说。

兄弟,你把这件事处理好,咱们什么都好说;要是处理不好,我一定要让你身败名裂。李疤子笑眯眯地说。

何兰萍冲他呸了一声,然后冲我挥了一下手,回家吧,好好和媳妇过你的小日子吧。

我没回家,直奔医院病房。值班护士告诉我,我师傅已经转到普通病房去了。我找到病房,进去后看见陈静正和几个医生围在师傅的病床前轻声嘀咕,好像是会诊的架势。徐子泉也在,这个我没想到。我硬着头皮走过去,扯了一下陈静的袖口。她瞪了我一眼,没理睬我,不过表情很平静。身边的徐子泉轻轻拽了一下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了病房外的走廊上。

徐子泉说,你小子卖血救师傅,我佩服,可你别卖身啊!你看你媳妇,眼睛哭得像一对红桃。徐子泉虎着脸,继续说,团里这次排戏,你师傅是导演,他老人家把你当儿子,刚才含着泪跟我说,一定要让你挑大梁……唉,你这个家伙怎么这么不争气呢。

我连忙拱手作揖表示,这次会演很重要,我绝不会含糊。话音刚落,邓浩突然幽灵般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斩钉截铁地说,对,你得听徐团长的话,以后走穴干私活不能影响正常演出,否则扣你奖金,还得把你开除。邓浩嘿嘿笑了一声,一边说话一边扭动着肥胖的屁股,看起来心情不错。他向我俩解释说,他是专门来医院探望老艺术家的,顺便捐点款。他说他现在穷得就剩钱了。

徐子泉皱了皱眉头,从胳肢窝里抽出夹着的皮包,拉开拉链,拽出来一个皱巴巴的大信封。我瞥了一眼,正是昨天晚上我还给邓浩的那个信封。徐子泉把信封往邓浩手上一塞,说,正找你呢,一大清早我还在床上眯着,你跑去把这玩意儿扔给我老婆干吗?这钱不能要,给你。

邓浩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把信封重又推了回去,说,我只要这半年的梨簧餐厅,你就踏踏实实做你的副团长吧。

徐子泉毫不犹豫地把钱再次塞进邓胖子的怀里,说,现在团里弄得鸡飞狗跳的,你让我怎么做人做事?

邓浩嘿嘿笑了一声,徐团,梨簧餐厅的合同,既然签了就要执行,你别拿你们团里的那些破事说事。他将手里的信封重又扔回给徐子泉,指着我说,这是我兄弟,他是个睁眼瞎,什么也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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