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的人(短篇小说)

作者: 王奕凯

他不会游泳。当那个看起来像是西班牙人的中国女人朝他走过来的时候,他正紧盯着河面,思考着该如何跳下去,死亡才会来得更加容易。

那是一个刚下过雨的夜晚,雨水消逝后,像乌云一般浓厚的灰雾就迅速占领了整座城市。每个迎面走来的人看起来都郁郁寡欢、昏昏欲睡。他走在街上,双脚踩着鹅卵石,鞋底只有薄薄的一层,没多久,那只没穿袜子的脚掌就被磨出了一个拇指般大小的水泡。没有人跟他打招呼,即便是那个牵着狗走来的像西班牙人的金发妇人,也学着瞎子的模样,低着头,双眼盯着湿漉漉的地面,左手拄着一根能发出声响的导盲棒,这里敲敲,那里打打,想要快些从他身边逃离。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那条黑黢黢的小狗叫了起来,它停住脚步,昂起头,任由绳子拖着、拽着,也不肯放弃那种想要在路人身上探索新鲜气味的动物天性。他弯下腰,想摸摸它的耳朵,可还不等伸出手,那条黑狗的主人就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她丢掉那根导盲棒,双手同时用力,猛拽牵引绳,踉跄着向后方退去。他的手悬在半空,抬起不是,放下也不是,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一直到那位金发妇人与她的宠物在街角消失,他才勉强收回手。他继续走着,想看看这条由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或者说这团由死去的雨水凝结而成的灰雾,究竟会延伸到哪里。

他困极了,两眼发红,仿佛一只在野外流浪的兔子。是啊,自从妻子在一个宁静的夏日死去,他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和突然到来的死亡不同,他的失眠是缓缓加重的,就像是海绵里的水,每被外力挤压一次,便会从那些大小不一的孔洞中慢慢渗出。他时常思考一些奇怪的事情。对他来说,夜晚是孤独的,而孤独又是漫长的。每当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星群被不规则的云絮紧紧围绕时,他都会坐在床前,一边留意窗外车流的走向,一边等候房门被某一双年轻的纤细的手拍响。有时房门会被拍响两次,有时房门会被拍响三次,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站起身来,赤脚踩过冰凉的地板,去迎接那等在门外长廊里,此时正在搔首弄姿,涂抹着鲜红唇彩的情人。请进来吧。他说。房间里开着空调,偌大的玻璃窗外是晴朗的夜空。他们没有交谈,也没有洗澡,像是两只初次见面的异性猫,连被子都来不及卷起,就草草了事。女人问他的名字,可他不想告知,于是编造了一个名字“K”。叫我K就好。他说。可K是什么意思呢?女人不明白,在她浅薄的认知里,实在无法将一个由线条构成的字母,与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联系起来。你知道扑克牌吧,他对她说,里面有一种国王牌,就是K。女人点点头,男人的解释令她有了头绪,但也造成了新的困扰,因为在扑克牌中,一共有四种不同的花色,分别是黑桃、红桃、方块以及梅花,它们分别对应着四张国王牌。女人说,亲爱的,国王一共有四位,你只可能是其中的一位。是啊,我只可能是其中的一位。他点头,眼前浮现出妻子的模样。她躺在一家便利店的门口,长长的头发如蝴蝶翅膀一般散开,双手微张,脚踝半裸,一个血色的弹孔印在她的胸前,里面是一颗停止跳动的心脏。于是他说,我是红桃K,那个唯一没有胡须的国王。好的,我的国王。女人又靠了上来,黏腻的声音如同一群湿滑的蚯蚓,一条跟着一条,掉进他脆弱的耳朵里。他被动地接受着对方,大脑却被无穷无尽的困意搅得天翻地覆。他困极了,却睡不着,因为那颗早已死去的心脏又重生了,寄生在他的鼓室里,怦怦地跳动。所以直到那个女人从睡梦中苏醒,他仍睁着眼睛,瞪着那块天花板。女人笑笑,说,你这里有一个疙瘩,小小的,硬硬的。哪里?这里。女人动了动手指,牵引他去触摸那块不太寻常的地方。的确,他感受到了,是有那么一个疙瘩,生长在他的睾丸上。这个消息让他感到一丝快慰,所以他早早地起床,与女人告别后,乘地铁去了一家离他最近的医院。

星期六的早上,医院里人满为患,到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他挂好号,按照指引来到一号楼深处的医生办公室。接待他的医生十分严肃,满头白发,却没有什么皱纹,一双比女人还要纤细的手在一张有些发黄的键盘上敲打着,每敲打一次,便抬一次头,询问一次他的基本信息。姓名、年龄以及住址,他都一一告知。就这样过了十分钟,他们才终于说到了病情。医生从老花镜里露出一对无神且疲惫的眼睛,问他,哪里不舒服?他说,睾丸上长了一个疙瘩。左边还是右边?他想了想,说,右边。喔。医生为他开了一张单子,告诉他到二号楼的大厅,去检查一下。他接过单子,问医生,我会死吗?医生没有回答。到了二号楼大厅,没有人排队,他很顺利地走进了那间黑漆漆的屋子,在一个不知道是医生还是护士的女人面前躺下。把裤子脱了。女人命令道。她用手套蘸了些没有味道的液体,涂抹在他的阴囊上,凉凉的,滑滑的。然后她又用一种不知名的仪器触碰他的肌肤,上下挪动。哪一边?女人问他。右边。他回答她。半个小时后,位于一号楼深处的医生拿到了他的报告,告诉他说,没问题,一切正常,不必担忧。可医生不知道的是,恰好是“一切正常”这四个字,唤起了他的焦虑。他很沮丧,愣在原地,满怀期许地看向医生,问,真的没问题吗?你不用摸一下吗?那里真的有一个疙瘩。医生回答说,不用,报告上显示没有问题,就没有问题,一切以报告为准。于是因睾丸上突然冒起的一个疙瘩所产生的快慰就这样消散了。他失落地走出医院,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失望。他预感到,这又将是一个无眠的夜晚,和过去的三个月一样,他会躺在一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地方,和一个女人,以做爱的方式,来消磨掉这些毫无意义的夜晚。妈的,世界上这么多人因为癌症死去,为什么就不能多我一个呢?

他漫步在空荡的街头,从下午两点,一直到夜雨落下。这期间,他回忆起许多事情,有妻子的死,有陪伴他的情人,也有他企图自杀却因为吃错了药,两天两夜没大便的悲惨遭遇。他困极了,夜雨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裳,他踩在鹅卵石上,没穿袜子的那只脚掌因新磨出来的水泡隐隐作痛。他走着,走着,跟随纷乱的车流,来到了一座桥上。桥下是汹涌的河水,灰雾笼罩在上方,像一片巨大的密不透风的云。他看不见河水,却能听见河水的响声。就从这里跳下去吧!他观察了很久,才鼓足勇气,把头探向河面。他妈的,就从这里跳下去吧!头一伸,脚一迈,一切困扰都不会再有了,他会变成一条不识水性的鱼,在看不见的大河里挣扎、呼喊,滚向一个远离城市的地方。这样很好,死得痛快,也死得安静,不会有人悼念,更不会有人为他举办一场无聊的葬礼,他在河水中会得到永恒的长眠,而这正是他想要的。但令人懊恼的是,他从没学过游泳,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在看到河面的瞬间,失去了跳下去的勇气,他是一个懦弱的胆小鬼。当他把脑袋缩回来的刹那,他忽然就明白了,失眠是对他的惩罚,他注定不会得到救赎,也不会得到解脱。他将继续浑噩下去,像一只被大雨浇湿的公鸡,垂下曾高高昂起的头颅,卑微地度日。他闭上眼睛,揣度着活下去会带来的风险。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他回过头,看到一个打扮成外国人模样的中国女人站在那里,嘴里叼着一支烟,额前飘着几缕被染成粉红色的头发。有火吗?她问。他没有火。在他还年幼的时候,他的母亲就曾作出警告,如果发现他抽烟,就要把他的腿打折,所以他的嘴巴从未沾染过尼古丁的味道。女人最后借到了火,从一名摩托车车手那里。他们两人站在桥上,一左一右,女人在寒风里裸露出雪白的肩膀与大腿,摩托车车手则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枚打火机,为这个主动向他搭讪的女人点燃了一支香烟。十一点了,摩托车车手离开后,他下意识地避开烟味,朝遥远的河面上再度望去。滞留在那里的雾气依然很浓,浓到让人看不见哗哗流淌的河水。他想要逃离,却因为脆弱的自尊,无法在女人面前挪开脚步。幸运的是,女人在十一点半的时候注意到了他的窘迫,于是在第七支香烟熄灭之后,她转身离开了。无家可归的人好像得到了解放。转眼间,他却突然迈开脚步,朝女人的方向追了过去,仿佛她是他的主人,而他是一条瘦巴巴的小狗。他们在一盏盏路灯下茫然地游荡,逐渐进入到那团正被浓雾包裹着的黑暗当中。女人的家在二楼,推开门,客厅的灯亮着,卧室的门关着。他像狗一样到处嗅,闻到了香烟味、辣椒味以及一种酷似腐烂榴莲的恶臭味。他没有脱鞋,因为女人也没有脱鞋。女人径直躺在了沙发上,用一双无神的眼睛盯着他看,说,这是我家,你跟来做什么?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该说我是个没有家的流浪汉,是个刚死了老婆的鳏夫,还是说我是个想死却没有勇气跳河的胆小鬼?他愣在原地,一言不发,时间在他的沉默中静止。他很享受这种沉默,如果每一个夜晚都能在这样的沉默当中度过该有多好,他就不会被那颗寄生在鼓室里的心脏吵醒,他就不会叫来情人,试图让她们帮助自己减轻内心深处的烦躁与煎熬。如果女人一直不开口说话的话,他想他或许会站在那里睡着,就像是一只被关在客厅里的长颈鹿,梦见许多他从未在现实生活中见到的光影。但很遗憾的是,女人最终还是打破了沉默。她躺在那里,摘去假发,露出一头比墨汁还要黑的长发,然后说了她出现在那座桥上的原因。从上个秋天开始,我就想从那里跳下去了,所以每个星期六的晚上,我都会到那里去看一眼,希望能碰到一阵风,把我从头到脚掀起来。说到这儿,她笑了笑,然后接着说,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跟我一样,也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人,不是吗?我们既向往河流的自由,又难以接受河流对我们的审判。他没有反驳她,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说说吧,为什么要寻死呢?她向他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因为失眠。为什么会失眠呢?因为老婆死了。怎么死的?病死的,癌症。他撒了谎,因为他很难说出妻子是被人用枪打死的这种话。

那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夏日。晚上八点刚过,他与妻子走在街上,面前是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树,树上趴着乌鸦,树下有一摊狗尿。当时的他并未察觉到那是一个充满凶兆的夜晚,他牵着妻子的手,向她允诺说,等我们的房子到手,我会买一只猫回来。妻子笑了。在那样一个明亮的夜晚里,哪怕是后来飞过来的子弹也没法摧毁她那时对丈夫展露出来的笑容。子弹击打在她的胸前,笑容凝固在她的脸上。树上的乌鸦全部飞走了,而躲在一旁想要去探索气味的小狗们也都争先恐后地发出难以遏制的吼叫。妻子被救护车送去了医院,他被警车送去了警察局。在那里,他见到了杀害他妻子的凶手。他妈的,怎么会这样?当警察把凶手的头套摘掉后,他看到的竟是一个比他还要年轻十岁的小鬼。警察抓起小鬼的头发,问他,为什么要杀人?小鬼回答说,因为好玩。警察的脸上显露出愤怒,质问他道,所以说,你根本就不认识她?那小鬼毫不在意地回答说,是啊,我根本就他妈的不认识她。听到这儿,他笑了起来。他笑得声音太大了,所有人都朝他这边望了过来,问他到底在笑什么。他反问道,不好笑吗?你们为什么不笑呢?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开枪打死了她,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吗?

当然,他没有把这些事情讲出来,他将妻子的死归结于他梦寐以求的癌症。女人相信了,所以没有追问。在那个投河失败的夜晚,和他之前的情人一样,她也贴在了他的身体上,说着一些只有在梦里才会说出的胡话。他没有回答,因为他在思考。这个忽然出现的女人既没有向他索取财物,也没有向他讨要姓名,对她而言,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相信她绝不会对一个陌生人产生真挚的爱意。是的,她不爱我。他这样想着,嘴上却轻声说了一句,你是个中国人。废话。那为什么打扮成外国人的样子?我没有。你看起来像是个西班牙人。女人转移了话题,说,我很久没有好好地睡一觉了,我们的眼圈是一样黑的。她一边说着,一边点了支烟,然后把后背转向了他。为什么会睡不着?因为我的丈夫。他也死了吗?不。女人回过头来,在清晨的阳光的照耀下,他第一次瞧见了她眼角上的皱纹。他活得好好的,只是再没回来过。她说话的时候,眼里本就暗淡的光变得更加暗淡了,人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十岁,变得更加丑陋,更加脆弱,更加孤独。我们有两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在两岁的时候因为肺炎夭折了,第二个孩子长到了六岁,身体健康,聪明伶俐,可就在一个无人看管的早晨,他跑到邻居家去偷鸡蛋,被邻居家的狗活活咬死了。丈夫悲痛而又绝望,认为孩子的坏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他指责我,羞辱我,而后在一个无比普通的星期六下午离开了我。他没有说话,因为他想起了那个开枪打死他妻子的小鬼,如果孩子的坏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那么他母亲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在未来的某一天里,我也会有一个孩子,那我的孩子会是好的还是坏的?想着想着,他就放弃了这种毫无意义的思考。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我根本就活不到那个时候,没有人能一直不睡觉而侥幸地活下去。他抬头看着女人,眼里带有一丝奇异的悲悯,而后他惊愕地发现,其实在女人看向他的眼神里,也包含着一层类似的东西。是啊,他们都是失眠者,此时此刻,他们毫无区别。

回到家,他度过了一个短暂的白天,用冰凉的黄瓜片敷住疲惫的双眼,然后用平庸的幻想去做了一个自我欺骗式的白日梦。在梦里,他重新获得了睡眠,在一张很大很大的床上,与情人相拥、亲吻。她们问他的名字,称呼他为国王,用嘴唇和手指去触摸他僵硬的脸颊与日益衰老的下巴。但她们中没有一个人是爱他的,所以还不等日落到来,她们就全部离去了。他重新变得孤独起来,一直到黄瓜片染上了皮肤的温度,一直到他从白日梦中醒来,那扇没有上锁的房门也没有被重新敲响、推开。于是乎,漫长的夜晚降临了,他看见了月亮与星光,想起了那个看起来像是西班牙人的中国女人,陷入了长久的沉思。自从妻子在那个夏日的夜晚离开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自己在家中度过夜晚。没有情人的陪伴,只有绵绵不尽的失眠。他摘下脸上的黄瓜片,艰难地闭上双眼,开始意识清醒地回忆白天幻想出来的那个虚假的梦。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