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如梦(短篇小说)
作者: 王超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破了似水市的宁静。
据说这是似水市千年一遇的盛景,市郊常年干涸的夙洺湖里终于有了水,电视里漂亮的女主播在风雨中高举着透明的伞,颤抖着嗓子警告市民:假若暴雨再持续四天四夜,夙洺湖有可能会决堤,甚至淹没整个城市。
没有人为即将到来的灾难忧虑,所有人都为似水市再次实至名归而庆幸。
似水市在一个四面环山的盆地里,四座山向不同方向开通了四条隧道,连接了外面的世界。所以,这个仿佛被遗忘在山间的隐秘之地,能够由一个山清水秀的小村落发展成热闹繁华的城市。
十四年前,据说似水市并不是现在这样因缺水而萧条得让人绝望的样子。那时,山脚下的湖里永远储存着足够全市人喝的水。湖很大,大得像海,山上的树永远青翠茂盛,空气永远清新湿润,雨水总是在人们感觉天气干燥时及时降临。
住在阁楼上的老阿嬷,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抠着自己的脸皮,朝着我们哎哟哎哟地喊:快看快看,我的脸都起了一层皮了,这雨得下咯!一边讲一边用弯成鸟喙似的黑硬指甲刮蹭自己如核桃般沟壑纵横的脸,干皮扑簌簌往下掉,让我想起楼下胖叔刮鱼鳞时的景象。
老阿嬷的话总会应验,第二天,她脸上的皮肤就会因为空气里饱含的水分服服帖帖。
我开始记事时,便有许多山外的人来似水市度假,到弥漫着水汽的山林中呼吸新鲜富氧的空气,疯狂购买这里特有的据说可以延年益寿的草药。外面该有的咖啡馆、大型超市、豪华酒店,这里都有。
而曾经的一切,都伴随着那件隐秘的往事成为历史。如今的似水市早已经沧海桑田,不复当年的繁华与荣光。
实际上,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似水市已经十四年没有下雨了。
失去雨水滋润的似水市,变得像一片荒漠。空气干燥得让人抓狂,昨天从山外运来的白菜,隔日就成了一把脆硬的干叶子,那触感像铁匠老李头摊平在长条纸片上的旱烟,碾碎了可以直接卷起来点着。山上只有光秃秃的石头裸露在地表,粗些的树早就被伐光运出去换了饮用水,偶尔能看见风蚀干瘪的动物尸体伏在枯树根下面。地下井越打越深,水却越来越少、越来越浑浊,人们专门为地下井造了个亭子,安排专人驻守井台,实行高价供水政策。酒店纷纷破产,没有了游客,原本住在山间养老院里的老人们便搬了进去。
似水市的人在寂静的深夜能听见风呜咽着吹过夙洺湖,吹过城市烂尾破败的建筑,吹过难熬的时光,没有尽头。
至于那件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事情,因年纪尚小,我只依稀记得是有人在湖里落水死去了。后来听人们议论,说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邂逅了一位来度假的英俊阔绰的游客,几日的浓情蜜意之后,游客临走前向她坦白自己已有妻儿,奈何姑娘已经爱得不可自拔,悲愤交加之下投湖明志。失去女儿的人家接受不了打击,连夜搬走,再也没有回来过。自此,似水市再也没有落过一滴雨水。
那时我才十岁,实在不懂,男女的情爱竟能炽烈到让人无惧死亡。活着太不容易,我和阿嬤每天都为怎样撑过一天又一天的日子,为怎样好好活下去想尽办法,怎么还有人能这样轻易地放弃生路呢?
我是个孤儿,从有记忆开始便跟着老阿嬷一起生活。阿嬤告诉我,她是去夙洺湖边洗衣服时捡到我的。当时,我被安置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的竹篮里,身上包着一条白底印着水一样蓝色波纹的棉布,脖子上挂着块用红绳串起来的同样有蓝色波纹的石头。我不哭不闹,大概饿得狠了,只会使劲吮自己的手指头,瞪着阿嬤看。
从此,大半辈子孤身生活的阿嬤,收养了一个随她姓氏,名为刘夙洺的孙女。
似水市的人都知道阿嬤是个可怜人。
似水市的人都姓于,像阿嬤这样的外姓人并不多,基本上都是后来从山外面迁入的。阿嬤是八岁那年跟着再嫁的母亲来到似水市的。
阿嬤的亲生父亲在她刚出生时便抛下她们母女不见了踪影。有人说他携漂亮的情妇私奔了,走时还抱着一个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男孩;也有人说看见他在某个城市便宜的酒馆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得酩酊大醉,鼻涕眼泪一大把;甚至还有人说在警察发布的通缉令中,看见了他的头像,那是一起抢劫杀人案件。
阿嬤的继父是位死了妻子的鳏夫,带着个比她大四岁的女儿。四个人凑成一家人。继父没有逼迫年幼的阿嬤改名换姓。两年之后,阿嬤的母亲患急病去世,留下她跟着没有血缘关系的继父和姐姐生活。继父靠捉鱼为生,勉强能养活两个孩子,虽然没有嫌弃阿嬤,对她也并不十分亲近,仅仅出于那点朴素的责任感和同情心,才愿意把她养大。
这样的三口之家过了几年相依为命的日子,阿嬤也从原来豆芽菜般瘦弱的样子长成了一位眉眼清秀的少女。从某一天开始,继父看她的眼神便有些异样,经常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干活的背影。倘若她那时阅历再多些,也许会知晓,这让她如针扎般难受的目光中,掺杂了多少情欲的砂石。为了不被继父嫌弃,阿嬤只有多干活补贴家用,便学会了在布料上按照画好的样式裁剪衣服的简单手艺。
直到有一天夜里,阿嬤在熟睡时被一只大手捏醒,黑暗中,继父紧紧攥住她细弱的胳膊,浓烈的酒气钻进她的鼻子。阿嬤挣脱不了失去理智的继父,情急之下,摸起床边裁布样的剪刀,不管不顾地扎过去。记不清扎了多少下,只记得等她推开伏在自己身上的继父时,对方早已没了气息。她大哭着跑出屋子,屋外已经聚满了人,包括她的姐姐。已经是少女的姐姐,躲在角落里,神情复杂。阿嬤透过糊住睫毛的血水,望见了姐姐充满仇恨和羞辱的脸。
人们既同情遭遇这样不堪之事的阿嬤,又可怜失去父亲的无辜姐姐,没有为难这姐妹俩,还帮她们一起料理了父亲的后事。
阿嬤觉得对不起姐姐,也舍不得似水市中唯一跟自己有过亲密关系的家人,便极力讨好姐姐,每天看着姐姐的脸色做事情,甚至包揽了所有的家务。虽然姐姐对阿嬤仍旧爱搭不理,讲话也恶狠狠的,可是,平时并不刻意刁难她,甚至有人欺负她时,还会维护她。
那日,阿嬤去湖边洗衣服,姐姐也跟去了,并且难得地愿意与她并排坐在一起,帮她用棒槌敲打厚重的粗布衣服,像别人家的姐妹一样,凑近她耳朵倾诉自己的小秘密。说有个少年曾为她去山里采野菊花,胳膊上的皮擦破一大片,还郑重其事地把花插在玻璃瓶子里,亲自送到她手上。那把野花早已经枯萎风干,仍旧在她向阳的窗边对着南风簌簌作响。她说少年是读过书的人,虽然现在只是个邮差,但以后会有大出息。还说再过几年,他若是还对她这样好,她便会嫁给他。
阿嬤看到姐姐在阳光下羞涩的笑容,心里也高兴起来,觉得一切都过去了,姐姐和从前一样,跟她没了隔阂,正想讲几句熨帖的话让姐姐更高兴一些,却见姐姐神色突然变得哀伤。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便被姐姐推进了湖里。阿嬤在水里浮浮沉沉,听见姐姐的指责,说她毁掉了一切,毁了她的家,毁了她的未来,只有她死了,才能解恨。阿嬤渐渐失去意识,当她以为自己真的要死在湖里时,感觉有人跳了进来,把她推回了岸边。她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个刚刚还在大声咒骂她的姐姐,竟在湖水里慢慢下沉,她似乎听见姐姐最后的诅咒:那么,就让我们一起痛苦吧。阿嬤忘不了姐姐最后深深望向她的那一眼,得意而又悲伤。
阿嬤记住了姐姐那双泪水与湖水混成一团的眼睛,记了一辈子。
人们撑着小船在湖里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寻到姐姐的身影。都说姐姐顺着夙洺湖底深处的暗道去了大海,那是似水市人不曾到过的远方。
阿嬤被似水市的人看作是灾星,大家认为这孩子命太硬,家里的亲人几乎都因她而亡。没有人再敢接近她,唯恐也沾惹上不祥之事。
过了很久,阿嬤才晓得,姐姐怀孕了,孩子的父亲便是那位与她情投意合的采花少年。怀孕的好消息还没来得及告诉少年,便横生了继父那桩事情,少年再也没来寻过姐姐。
后来的日子,阿嬤果然过得很痛苦,也瞬间明白了姐姐沉入水下时,眼神里深刻的含义——与其让她死去,不如活着经受那磨人的愧疚和所有人的非议。所以,姐姐在最后一刻,给了她生的机会,生不如死的机会。
这些都是我长大后,阿嬤告诉我的。阿嬤总说她有罪,终有一天会遭遇灾难。
我知道,阿嬤至今对姐姐的死亡难以释怀。我好奇她是如何知晓姐姐怀孕的,自己又为何不嫁人。但是阿嬤经常讲着讲着便停下来,陷入深沉的思考中,脸色木然,不再说话,我再怎样摇她都不顶用。她独自生活在继父留下的两层小楼里,终生未嫁,没有朋友,没有丈夫,没有儿女。直到捡到我,她如死水般毫无波澜的生活才被打破。
那是个日色西沉的黄昏,已经年迈的阿嬤,扔下早已顺着水流漂远的衣服,不顾脚下散乱、湿滑的石子,抱起我躺着的竹篮,步履匆匆地往回赶。
回到她独住的两层小楼,阿嬤先用小半碗温水和了点米粉,填饱了我的肚子,又作了许多改变她生活的决定。比如要养一只刚下过崽的母羊放在后院里,羊奶当然要比米汤有营养;比如把楼下一层租出去换些租金,自己再去寻一份为人家洗衣的工作补贴家用;比如今后要大大方方地走到人群中,大大方方地与街坊邻居聊家常。更重要的是,她想告诉似水市的人,她有孩子了,是在姐姐曾经落水的湖边捡到的,是天赐给她的,为的是不让她孤苦一生。这说明一切都过去了,她不用继续赎罪了。
本已走向衰老的阿嬤重新打起了精神,浑身充满力量,细心为我张罗着一切。
她一度十分自卑,并因寂寞且被人排挤的生活养成了温顺隐忍的性情。有了我之后,她化身成护着鸡仔随时炸毛的母鸡,听不得任何人讲一句我的闲话。有人曾暗示说似水市收养的外来孩子都不怎么吉利,尤其是来路如此诡异不明的孩子,最好送出山外去。阿嬤一气之下,断了与那人的一切交往。
就这样,我成了一个不属于似水市的似水人。
我与阿嬤相依为命,彼此成为对方生命里唯一的亲人。我跟着她去卖烤红薯,去帮别人洗衣服赚钱,日子一直紧巴巴的,直到我长大进入报社工作后,这种境况才好起来。阿嬤已经老得走不动了,只能每天扶着楼梯下一次阁楼,晒晒太阳,跟胖叔聊天。
胖叔原名叫于得水,就租住在我们的楼下,长得脸圆身子圆,脸和身子之间看不见脖子,像阿嬤蒸的白馒头,两只小而圆的眼睛镶在上面,如同黑纽扣般发光。大家都喊他胖叔,时间久了都快要忘记他本来的名字了。胖叔爱笑,跟谁讲话都乐呵呵的,一笑起来眉眼便消失在白馒头里。
从前,胖叔每天去夙洺湖岸收来新鲜的鱼,在街边现杀现卖。他卖鱼从不缺斤短两,心情好的时候称大鱼还会再送条小鱼。胖叔的妻子却没有这样好的脾气和面相,脸颊黑瘦干瘪,眼角微微往上吊,头发稀疏枯黄,看上去就是一副刻薄的模样。就算在给最小的儿子喂奶,她也会紧盯着胖叔卖鱼的秤,倘若有人讨价还价,便会怒气冲冲地出来斥责那人。每当这时,胖叔就拉下脸来,把不懂事的女人赶回屋子,回头再赔着笑脸说句抱歉的话,都是熟识的街坊邻居,来人也不介意。
自从胖叔租住了阿嬤的房子,我和阿嬤没少吃他送来的鱼,他当然从来不要钱。有时候是草绳绑的一两尾鲤鱼,阿嬤用酱油和山上采来的香草芽红烧了,去除土腥气,我吃掉大部分,阿嬤只吃鱼尾巴和鱼头;有时候是网眼兜子里手指粗的几条鲫鱼,阿嬤便会拿来摊在竹篾上晒干的蘑菇和豆腐炖汤,再把仔细挑走刺的鲫鱼肉夹到我碗里。
每逢雨季,环抱着似水市的山上会冒出许多蘑菇、竹笋和香草芽。尤其那香草芽,是似水市独有的好东西,炒菜时撒一把,可以让原本平淡无奇的菜产生令人惊艳的味道,许多人背着筐子去山上采来卖到山外去,维持家里一应开销。而雨季过后,山林里一切美好的食物都会消失,只剩下茂盛的树林,那时游客又会接踵而至,似水市人便以此继续维持着日渐富足的生活。
那些年,因为胖叔的慷慨,我和阿嬤在吃食上总算是没有很拮据。胖叔的妻子并不怎么高兴我们占他们家便宜,时常拿话挤对阿嬤,他们的两个大些的儿子也时常捣乱,故意把阿嬤养的鸡放跑或者从背后把我推倒在地。阿嬤为了养活我,通常对施以恩惠的胖叔一家忍气吞声,并不多计较,她辛苦采来的蘑菇和香草芽也总会给胖叔家一份。所以,十几年来,我们楼上楼下两家人相处得还算和平。
似水市不再下雨之后,胖叔的生意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为了养家糊口,他只好去讨了一份巡防的工作。天干物燥,谁都不知道哪里会起火,可缺水时的似水市不比从前,连必需的饮用水都要费劲从外面运来,哪里有多余的水来救火?
可以说,雨水是似水市的命脉,盛产各样丰饶物资的青山与夙洺湖,养活了大部分似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