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短篇小说)

作者: 闫峰

1

我是听着孟庭苇的歌考上大学的,你信不?那时家里穷,我两个月只吃馒头喝开水,买了一个小收音机,每天在被窝里把音量放到最小,听四海音乐频道。每周六会有台湾歌手专栏,常常播放她的歌曲。听着她的歌,我的泪水总是打湿枕巾,心想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美好的声音,能夺我的魂魄,能让我觉得活着大有意义。你别笑啊,年轻人,我那时想要是考上了大学,考上了博士,将来成为学者,那种常常在电视报纸上露面的学者,肯定有机会能见到孟庭苇一面。到时候,我会不会有机会向她求婚?转念一想,我这一生,能有机会和她共度一天的时光也就值了。为了实现愿望,我才拼命考上了大学,脱离了那个下雨天就出不了村的家乡。我现在能过上这样好的生活,多亏了她。孟庭苇,是我人生的拯救者……

那时在沂梁山虎跳峡,漫天瓢泼大雨,电闪雷鸣,天地迷蒙。我们与队伍走散了,弓身躲在只容一人的悬石下面。我害怕极了。这个叫马雷的老男人,把两架相机用防水布包裹好,夹在两腿中间,用他的身体给相机遮风挡雨。他不敢伸出手抱住我,只敢用身体靠近我,两手呈环状撑在我背后的岩壁上,不时地抹去脸上的雨水。他身材高大,鼻子距离我的额头有一拳之远,我贴近他的领口的一角,那地方一阵阵散发出带着体温的汗味,是那种意味着老年男人身体渐趋衰败的油腻气味。还有他絮絮叨叨讲述的孟庭苇的故事,也透着不新鲜的陈年气息。如果不是冷得四肢打战,不是害怕死在闪电里,我真恨不得一脚把他踹下山崖,永不相见。

野拍的头两天,我一直跟在副领队左右。他在群里叫“昨夜的宿醉”,真名不详,四十出头,大我五六岁的样子,吴江人。留着有型的短寸头,戴着墨镜,衣服被身体撑得很紧,每块肌肉都跃跃欲试。你可以想象得到那种在健身房里受过科学训练而充满能量的四肢,还有那短促、节制、有力的语言所表达出来的人生掌控力。我也常常被他鼻子以下的部分吸引——女人般饱满红润的嘴唇和整齐而黑亮的髭须,就像代表男性性感的小旗帜,诱惑着队伍里三五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南方女人。她们总是有问不完的技术上的小问题,还有吃不完的各种零食等着副领队品尝。晚间野餐过后总有人邀请他指导夜拍圆月、探索星光,或者是一起缩进帐篷研究作品的构图。我是那个冷眼旁观的沉默猎人,暗藏野心却似无欲无求,我跟她们不一样的地方,或许是不想要那么多矫情的小铺垫。离婚女人所想要的,我都想要。是的,比她们更甚。

我还是失算了。那一天,我的帐篷第一次扎在副领队的帐篷边上,我看见他很晚还没睡,似乎正在暗淡的马灯下看一本书。我在帐篷外徘徊,想着掀开帐篷时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是对他中午在野柳树下对我含糊其词赞美的回应,还是继续探讨晨拍的要诀?正在我犹豫之时,一个瘦小的香水味扑鼻的身影滑进了帐篷。灯灭了,然后是急促的呼吸和娇嗔的低语……

事情就是这样。对我来说,之后的行程变得很煎熬。我跟在队伍后面,硬撑着胡乱拍些东西。有时候拍那个香水味刺鼻的广东女孩扁平的屁股,有时着意拍她人工打造的浅浅的乳沟。这是她与我之间最大的差别。总之,要把她拍得很丑,很不像一个值得幻想的女人。我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些照片发给副领队,让他修图,但是我希望剩下的两天时间里她能在悬崖边摔一跤。最好是当着副领队的面,她摆起剪刀手,搔首弄姿地撒娇时,突然踩空了一脚——致命的一脚,永恒坠入大地的一脚,还没有来得及收回脸上妩媚浅笑的一脚。

我的心里只有副领队,如果不是那场雨,我压根儿不会认真看老马一眼。

他属于队伍里5%的那部分人,令人讨厌的那类人。明明踩在老年门槛上,却在群里以“马小小”的年轻姿态活跃着。那些喜欢往年轻人圈子里挤的中老年人总是害怕被人忽略,有着下一分钟就要被世界遗忘的危机感。几天下来,他们都在展示自己老而不衰的身体和处处不落伍的喜好,总是硬撑着走在队伍最前面,参与所有热门的话题,玩抖音,拍短视频,结交千里之外的异性摄友。喜欢在年轻女人面前炫耀往事,像个小瘪三一样给女队员递纸巾或提三脚架。总之,他们喜欢帮助队伍里的女性,也并不太在乎年轻的男人们怎么看,反正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在这个队伍里不会遇见自己的儿媳或女婿,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也听队里的其他女人议论过,老马这样的男人,模样像个领导,为什么不去老干部局组织的摄影班或者夕阳红之类的摄影群,跟一帮老头老太一起玩,而是和年轻人混在一起?

后来我想,那天大雨中的谈话并非偶然。他一定注意到我一天到晚不离耳机,知道我一定喜好音乐。说不定,他看到了我前一晚的挫败。所以,为了找到一个共同的话题,他才说起了他和孟庭苇的故事。但他为什么不想想,那是哪个年代的事了。这个老男人,只想着投其所好,却不仔细想想我之所好怎么会与他之所好一样?

他是怎么回事?丧偶单身,追求人生的第二春吗?还是就想寻找些无须负责的新奇艳遇?

随后的两天,我几乎随时被他的目光关注,一些琐碎的小事总被他抢着完成。爬山上坡的时候,无论我在队前还是队后,一抬头,总有一只肤色发暗青筋隐现的大手伸过来,招摇而确定地指向我。我没拒绝,甚至有点开心地握紧他的手摇晃一两下。我仿佛看见副领队墨镜后面的眼神,扫过我的胸部时有些酸涩和不舍。他想等我在最后两天里再次靠近他的帐篷,我知道他最想要探究我身体的哪一个部位。

这份神秘注定不会轻易地奉送给他了,至少这一次不行。我的自尊心需要我矜持一点,我想我还需要一些迂回的浪漫。休息时,我刻意不看他一眼,对微信里发来的那些问候和主动辅导的请求视若无睹。每次休息时,我顺从地坐在老男人老马的对面,听他讲孟庭苇的种种。有时野炊他递过来很少跟人分享的自家做的牛肉酱,我也会用匙子抹一点涂在面包上,向路过的副领队夸赞道,口味真不错,辣而不腻,鲜香可口,我喜欢。

反正我们就那么几天的交集,什么样的表演都不过分,喜欢或憎恶都出自直觉,这不算游戏人生。

2

欧丽咖啡是一处隐秘的所在,门厅很小,乘坐电梯直通十三楼,要再拐两个通道才到前厅。相亲的网恋的都钟情这里,我订了个两人间。

你知道我说话不会拐弯抹角,就是直,有什么说什么的那种。今天请你,是我需要你帮忙。

我给老马倒了一小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没等他把屁股坐热,就开口直奔主题,同时给了他一个短促有力的媚笑。

呃……是哪一种事情?他显然有些紧张,右手下意识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公文包。这个地方他一定不常来,903的房号他找了两遍,鼻尖上尽是细密的汗珠。

你这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和年轻女人见面?我以为你这样的男人来这种地方会女人谈工作是常事……别见怪,不是笑话你。听说你退休五年了?

啊,是的……你说吧,只要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帮。他仍然没有放松他那拎包的手,好像那里装满了人民币。

服务小姐敲门进来问要不要点心水果。我犹豫地看着他,他居然没有回应。我刚才只点了一壶茉莉花茶。实在是囊中羞涩,我差不多快有两年没工作了,像只野猫似的在各种群里混日子。

好吧,不要了。我赶紧挥挥手支走服务员,不让这尴尬的瞬间延长。我得用最快的速度说完,留给他最短的思考时间。

之所以约老马,是因为我实在无人可选了。我被逼进了死胡同。那次野拍回来后的一个月里,老马在微信上约了我两次。第一次是把野拍时给我拍的照片发给我,并且谦虚地请我“指教”。我发现他真的有点艺术大师的感觉,几天里偷拍了不同瞬间的我,我最后那两天的小表情也全被收录到他的镜头里,包括在某处对那个广东女孩嫉恨的一瞥。我知道他做这些是为了讨好我,我只回了一句谢谢,就再无下文。

又隔了十多天,他发出了小群野拍的邀请。他专门制作了电子版邀请函,主题是“向皇丽湖的春天出发”,以湖岸的夕照为背景,弄得挺像样的。十来人参加,他是领队,队员是七个老男人加三个年轻女人。三个女人兼做模特,他们管吃住,并给模特费每人500元。这点钱太少,没有打动我,所以我只跟他聊了几句,说本姑娘业务繁忙之类的。但最后我还是给他留了一条下次沟通的小路,希望以后有更好机会再来通知我。

一路上他一直给我发照片,说好的三位女性只去了一位,还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妇女,只会假模假样地拿着相机傻笑,对着七位老男人笨拙地卖萌,那体形那气质也就比干粗活的保姆略好一点。看得出老头子们并不满意。他们好像都看过我的照片,都想让我随时加入。

所以,老马是我这一个月来结识的不太熟的熟人,我想这个愿意跟我分享年轻时代迷恋过孟庭苇的经历的老男人,一定愿意跟我发展更深厚的关系。如今的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不妨暂时靠在这个老男人的身上,支撑那么一会儿。

这几天,我遇到了最大的困难。我想我的儿子,我快半年没看到他了。前夫是个痞子,他知道什么最能刺痛我。他不停地给我儿子换幼儿园,不让我们见面。我知道他是想压榨出我最后的那点存款。一个酗酒赌博的男人总是缺钱,不想着去外面挣钱,只想着抠走前妻那点可怜的吃饭钱,竟然提出看一次儿子要交五千元的见面费,不给他钱就别想看到儿子。他把儿子看守得很紧,甚至在车上准备了凶器,准备随时给我点颜色瞧瞧。

我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儿子的下落。这个周五,我想把他接出来见一面。老马的体态有点像儿子的爷爷,我想让他帮我这个忙。

行吗?请你帮帮我。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他脸上的肌肉渐渐发紧,看得出来他不想掺和这类麻烦事。但接下来,我手心的温热让他缓解了不安的情绪,他紧皱的眉头逐渐松开。

马大哥,我知道你很关心我,所以我没把你当外人,这一次你一定能帮我……

他思考了半晌,眼神飘浮在我头顶上,又轻轻落下来,回到我的脸上和身上。终于,他拿起面前的茶盅一饮而尽,只说了一个字:好。

老马那张方正的脸让人感觉诚实可信。那天,他穿着米黄色的风衣,如果只看背影,不超过五十岁。我们提前一小时赶到了幼儿园。老马用编好的谎话蒙骗老师,说是把孩子接到奶奶家。我躲在车里,看到老师把孩子送到门卫那儿,站着跟老马聊天。孩子显然认出这不是他爷爷,刚要对老师说什么,一抬头看见门外摇下车窗的我,激动地挥着小手。老师也看到了这一幕,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跟他爸爸确认。此时的我等不了了,从车子里冲了出去,紧紧地搂住孩子,和老马一起往车子那儿走。刚发动车子,就看见在传达室门口打完电话的老师,急匆匆地跑出来,脸涨得通红,使劲地招着手……

方特游乐园在离城区十公里的地方,我早就想带孩子去那玩了,这一次老马直接把车开到了那里。一路上,伴着眼泪和担忧,我与孩子亲密无间,其乐融融。我的举动一定影响到了他,他间或插话,表达他的同情与关怀,话语轻缓得体,恰到好处。五岁的儿子感受到了他的亲热,对我说,马爷爷是比亲爷爷好。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亲爷爷总是骂我,有时也骂你,骂得很难听。又问我,你管马爷爷叫什么呢?我说,叫马老师,他是妈妈的老师。

那一天,我们一直玩到天黑才回城,陪孩子玩了所有的游戏,费用都是老马抢着付的。他总是跟在我们身后不远处,警惕地左右张望,看起来像个忧心忡忡查找坏人的保安。

3

那天之后,马老师与我的互动多了起来,他总是给我打微信电话或者发语音,每天有事没事都会问候我一两句,还把大量的随手拍的作品发过来等我评鉴。我正闲得无聊,也就陪他聊几句,他似乎很愿意继续做我的司机和跟班,一直在问下一次什么时候去见我儿子。他说他很喜欢孩子,很喜欢那种抱着小孩子肉嘟嘟屁股的感觉,自己的孙子在国外,几年见不着一回。我调侃说,要是真喜欢就送你当义孙算了,肯定生活得比在他亲爹那里好。他一听愣了片刻,随后呵呵呵地笑着瞎答应。我说,放心,我高攀不起。不过,麻烦您的事在后头呢,就怕您太老,哪一天被我前夫打得流鼻血,满地找您的镶金眼镜,我可赔不起啊。

其间他约了我两次饭局,说是摄友的小聚,三五个老头子加一两个中年妇女的那种。我回绝了。我不能这么快地走进他的小圈子,成为他呼之即来的摄友,进而成为老家伙们得以彼此炫耀的“女朋友”。鉴于我的经济状况和身体条件,扮演这个角色应该有个让人满意的前提。现在哪里还有免费的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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