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下(短篇小说)

作者: 潘维建

1

付冬梅开着电三轮赶到县城南关的富民路时,已经十一点二十了,比往常来的时间晚了二十分钟。卖摊煎饼的最好的时间段是上午的十一点到十二点半,再早或者再晚基本没什么顾客。经过老同学孙海涛的五金店门前时,早就站在门口的孙海涛招手把她叫住了。

“你咋才来?”孙海涛的语气里透着焦急。

“嗐,早上起晚了。”付冬梅说。

昨天下午去邻村的蔬菜加工点干活,有一批蔬菜客户要得急,付冬梅只好跟大家一起加班,直到夜里十一点多才完工,等回到家,简单洗漱一下上床休息,都十二点了。过度的疲劳让她睡得很沉,到早上连手机闹铃都没听见。等她一睁眼,居然已经七点钟。她猛地坐起来,之后就像上紧了发条的钟一样忙碌起来,做鸡蛋羹,烙鸡蛋饼,把冰箱里的豆浆拿出来加热,然后把做好的早餐装进保温桶,骑上电动自行车往县城跑。父亲中风偏瘫,住进县人民医院;儿子高考结束,在医院照顾姥爷;付冬梅负责给祖孙俩送饭,有时夜里接替儿子照顾父亲。从医院回到家,来不及歇口气,就要为中午卖摊煎饼做准备。做摊煎饼用量最大的是各种蔬菜,胡萝卜、洋葱、土豆、豆芽、白菜、韭菜等,除了豆芽外,其他的都要切细或者剁碎,特别费工夫。待这些准备工作做完,已经十一点多。

“你来晚了,有人占了你的地方。”孙海涛抬手指向老槐树那边。

付冬梅向老槐树那里看去,看见一个女人和一辆摊煎饼摊车,摊车棚顶上的一个电喇叭循环播放着事先录好的叫卖声:“摊煎饼,摊煎饼,花生油摊煎饼。”声音挺响的,一条街都能听见。

富民路是县城南关的一条小商业街,街道两边是各种店铺,还有一家医院和一家超市,人流量比较大,是个不错的做小吃生意的地方。街道两边的行道树是法桐,树龄不大,树冠比较小,能够遮挡的阳光有限,不像位于行道树之外的那棵老槐树,树干粗大,枝繁叶茂,浓荫匝地,大夏天的,在树下做生意再好不过。

这棵老槐树据说是清朝同治年间一位举人亲手栽植的。举人年少时父母双亡,生活无着,乡亲邻人资助他上学读书,考取功名后,举人就在门前栽下这棵槐树。槐者,怀也,以示自己对乡邻恩情不忘怀,后来举人捐资助学,扶危济困,为家乡做了许多善事。老槐树历经沧桑,到如今依然为人们遮阴挡风。做小生意的喜欢到老槐树下,比如卖水果的,卖炸货的,卖摊煎饼的,每天总有三四个摊儿。但不论什么生意,每样只有一个摊儿,同行是不凑堆儿的,避免发生冲突。

付冬梅看着那个摊煎饼摊车,愣怔了一下,强烈的阳光照射在身上,像火烤一样,她却似浑然不觉。

付冬梅三年前开始来富民路卖摊煎饼,一来就在老槐树下,那时候她这生意是独一份儿。后来又有别的卖摊煎饼的来这条街,这些后来者遵循先来后到的原则,并不去抢占老槐树那个地方,以免同行之间发生不快。今天这个新来的女人却偏偏占了老槐树下,她是不知情还是故意的?

付冬梅心里多少有点儿硌硬,却还是平静地说:“没事儿,谁早来谁占。”她左右看看,指着对面一棵法桐树说:“我去那里。”

付冬梅把三轮车开过去。这棵法桐树相较其他树还算大一点儿,但也只能勉强遮挡住一些阳光。她顾不得许多,赶紧打开煤气灶热锅。卖摊煎饼的通常都开着一辆车斗带棚子的电动三轮车,所有的工具和材料都放在车斗里,煤气罐、煤气灶、平底锅、装了菜的塑料盒、圆圆的大煎饼、装花生油的塑料瓶、鸡蛋、各种调料等,煤气灶一开就能做生意。

做摊煎饼的过程不复杂。先在烧热的平底锅里倒上一些花生油,油热后,把切好的各种材料如土豆丝、洋葱丝、胡萝卜丝、豆芽、碎白菜、碎韭菜、碎粉条等一样样放进锅里炒,加入盐、胡椒粉、味精等调料,喜欢辣的加一些辣椒粉,讲究一点儿的加一个两个鸡蛋;菜炒熟后,全部包裹进一个大煎饼里卷起来,这就成了。看上去有些粗陋,权且算作中式快餐吧。

自从付冬梅来这条街上卖摊煎饼,孙海涛就成了她的常客,作为老同学,也算是对她生意的照顾。

今天付冬梅的第一个顾客就是孙海涛。在给孙海涛做摊煎饼的工夫,已经有五六个顾客在旁边等着了。孙海涛用微信付了款,拿着做好的摊煎饼,往自己的店走去,他朝老槐树那边看看,新来的摊车旁没有顾客,那个女人扭头看向付冬梅这边。孙海涛想,又来一个不识相的。这几年有过好几个卖摊煎饼的女人来这条街上做生意,跟付冬梅同台竞技,但她们都待不长时间,多则十天八天,少则三五日,准走,只有付冬梅一直稳坐钓鱼台。不是付冬梅容不下别的同行,实际上她对同行和气友善,见了人家,她都会率先打招呼:“来啦?挺早的。”只因一直以来她做的摊煎饼舍得多放花生油,菜给得足,味道好,没有哪个同行能比得过,加上为人和气,态度好,人们都愿意买她的摊煎饼。她的摊车旁总是里里外外围着一群人,而别的摊车旁顾客稀稀落落,少得就像果园采摘后被遗忘在树上的果子,时间一长,那些竞争者们只好黯然离去。为此付冬梅总感觉有些歉疚,好像是她把人家赶走的似的。

收摊儿后,付冬梅开上三轮车回家,到孙海涛店门前停下,跟他打招呼。

“今天咋样?”孙海涛问。

“还行,”付冬梅说,“比昨天少点儿。”

付冬梅的脸热得红扑扑的,汗水把头发溻湿了,有几绺贴在额角上。作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付冬梅已经完全没有了年轻时靓丽的容颜,还显出了某种未老先衰的迹象,脸上皮肤粗糙,缺少光泽,眼角有了鱼尾纹,头上有了白发,一双手也不再细嫩。年轻时的付冬梅,身材高挑,皮肤白净,平日里蹦蹦跳跳,爱说爱笑,孙海涛一度追求过她,可惜,付冬梅看不上他,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建筑包工头。

第一次看到付冬梅来这条街上卖摊煎饼,孙海涛感到很意外。他知道付冬梅的老公常年承包一些不大不小的工程项目,收入还是不错的,以他们家的经济实力,根本不需要付冬梅出来做这种小生意赚钱,可她怎么就做起了这小生意呢?同付冬梅一交谈才得知,她和她丈夫早在一年前就离婚了,她丈夫出轨,跟别的女人勾搭在一起,那女人比付冬梅年轻得多。离婚后,付冬梅领着儿子回娘家住,她前夫在县城买了套房子,和那个年轻女人结了婚。

“那女的你认识吗?”孙海涛用下巴指了指老槐树下新来的女人。

付冬梅说不认识。

“她的电喇叭太吵了。”

“都这个点儿了,也该走了吧。”

“你父亲咋样?”

“年纪大了,恢复起来很慢。”

付冬梅还要去医院,没工夫聊天,一加电门走了。

时候不大,电喇叭的叫卖声停了,那个新来的卖摊煎饼的女人也走了。跟以前来卖摊煎饼的女人一样,她的生意很不好。

付冬梅赶到医院,买了两碗馄饨,拿到病房,先伺候父亲吃过,剩下的她和儿子吃了。看看父亲没什么事,她跟儿子说,她得走了,早点儿去蔬菜加工点干活。儿子说:“妈,你要注意身体,别太劳累了。”

儿子长大了,知道心疼妈了。付冬梅心里一酸,眼眶发热,她赶紧眨眨眼,把那股热压回去,说:“没事儿,妈身体棒着呢。”

付冬梅开上三轮车回到家,来不及休息,接着骑上电动自行车往邻村的蔬菜加工点赶。蔬菜加工点按时计酬,早点儿去,多干一会儿就能多挣点儿钱。

父亲的住院费一天三百多,付冬梅赚钱的速度比不上父亲住院花钱的速度。家里本就没有多少积蓄,这下更感觉钱如老搪瓷缸子里的茶水,顺着破洞哗哗往外淌,用不了多久就会见底。母亲去世早,父亲年纪大了,儿子上学,家里只有付冬梅一个人赚钱,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如今父亲住院,让他们的生活雪上加霜,没办法,她只有更加拼命地干活赚钱。

2

第二天上午不到十一点,电喇叭的叫卖声又响了起来。

那女人又来了,真烦人。孙海涛想,希望所有人都不买她的摊煎饼,叫她没生意做,这样她就会很快自动离开。

孙海涛在等付冬梅,他打算今天中午还吃摊煎饼。令他失望的是,到中午十二点了也没见付冬梅来。以前也有过付冬梅没来出摊儿的情况,那基本上都是天气原因,刮大风下大雨什么的,今天天气很好,多云,微风,比昨天更凉爽一些,她为什么不来呢?难道是因为来了另一个卖摊煎饼的,她选择退出吗?不可能,按以往的情况,要退出也是别人退出,谁让大家都认可她呢。不是因为这个,那是因为什么?

听着电喇叭里的叫卖声,孙海涛忽然起了一点儿小小的好奇心,那个新来的女人做的摊煎饼咋样呢?他决定去买一个尝尝,顺便把他的感受告诉付冬梅。

那个女人的摊车旁只有一个年轻女孩在等。孙海涛过去,电喇叭的吆喝声响得震耳朵眼儿,那个女人对此毫不在意,只顾低头做摊煎饼。孙海涛往车棚里边瞅了瞅,菜的种类跟付冬梅的差不多,也是那几样,不,还多了一样海带丝。

轮到孙海涛的时候,女人问他要几个,孙海涛说一个。女人又问加不加鸡蛋,孙海涛说加一个。女人开始炒菜,动作看上去也还麻利。她刚要往里边放辣椒粉,孙海涛忙说我不吃辣椒,女人手一抖,撒进菜里一点儿辣椒粉,她用铲子把辣椒粉铲出来,不满地说:“你咋不早说?”

孙海涛说:“你应该提前问问我要不要加辣椒。”

女人说:“你自己不说怪谁?”

孙海涛想,这女人说话咋这样,为客人着想是生意人的本分啊,这都不懂?

“你能不能把电喇叭关了?”孙海涛说,“太吵了。”

“不能,”女人说,“指着它招人呢。”

“也没见招来多少人,”孙海涛说,“这一声声的,烦人。”

“烦啥?这大街上人来车往的,动静小啊?你咋不嫌烦?嫌烦你还能不让人家走路啦?”女人的嘴像机关枪一样,半点儿不饶人。

孙海涛不想跟她啰唆,赶紧扫码付款,接过摊煎饼,转身就走。哼,谁再买你的摊煎饼谁是孙子。

回到店里,刚吃一口,孙海涛就感觉味道不如付冬梅做的摊煎饼好,干巴巴的,油放少了,盐放多了,齁咸,菜的分量明显比付冬梅给得少。少放菜,可以节省成本,能多做几个摊煎饼,多赚几块钱。可付冬梅做摊煎饼,菜加得毫不吝啬,有时候你会觉得她菜放得太多了。

“摊煎饼就是一包菜,菜放少了对不起顾客。”付冬梅这样说。

付冬梅为顾客着想,所以她的摊子才那么招人,生意才会那么好。

这个新来的女人不行。也许她一直就是这样,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但她忘了,有付冬梅比着呢,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孙海涛相信,过不了几天,这个女人就会从这条街上消失。

隔天上午,付冬梅来了,可还是晚了一步,老槐树下又被那个女人占据了,付冬梅依然选择在前天待的那棵法桐树下摆摊儿。付冬梅一来,很快就被几个顾客给围住了,她忙忙碌碌,一刻不得闲。

那个女人那里只偶尔有一两个顾客。电喇叭顽固地叫喊着,听起来却感觉有些孤独和凄凉。孙海涛看到那个女人有时会盯着付冬梅这边看,他猜她的眼睛里一定有疑惑,有嫉妒,有焦躁,甚至有愤怒,她可能会想,那个女人凭什么能招到那么多顾客?

一直等到没别的顾客了,孙海涛才到付冬梅那里,让她给做一个。

付冬梅直起身,用拳头在胀痛的后腰上捶打几下,拿起塑料水杯喝了两口水,擦擦脸上的汗,接着给孙海涛做。

“生意不大,也够累人的。”孙海涛说。

付冬梅说:“累点儿好,累了才有钱赚。”

孙海涛说:“那女的倒是不累,挺清闲的。”

付冬梅扭头朝老槐树那边看看说:“是吧?她的生意好像不太好。”

“就没几个人买她的摊煎饼。”

“怪可怜的。”

“她占了你的地儿,你还同情她?”

“做这种小生意的,哪个是有钱人?就指靠这点营生赚钱养家呢,生意不好,赚不到钱,不可怜呀?”

“她生意不好怪不到别人。你昨天没来,我特意买了她一个摊煎饼尝尝,嗐,比你做的差多了,油少,菜少,盐倒是不少。那女的说话还很不中听,噎死人。”

付冬梅哦了一声。

“你昨天咋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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