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空间
作者: 吴永强上
一个突然出现的游戏,把蔺征带入新的世界。
这一天没有酒局。下班后,蔺征照常买菜做饭,顺便买一枚手雷(小瓶二锅头)、一个馒头。回到家,炒一份香菇油菜,清蒸一盘海虹,把饭菜端到书桌上,打开电脑看周星驰电影。两个小时后,微醺,菜已尽,《大话西游》到了尾声,孙悟空孤寂地穿过人群,走向大漠。
几年来,蔺征把周星驰的所有电影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挑出几部喜欢的反复看。看和不看是一样的,只要有声音钻进耳朵,为夜晚增添些许生机,周星驰和周润发有什么分别呢?
收拾了碗筷,准备关闭电脑。鼠标的箭头在屏幕上滑动,屏幕却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旋即黑屏。又死机了,蔺征嘟囔着站起身,准备不再管电脑的事,到夜色里走走,却看见黑下来的屏幕上蹦出几个大字:游戏空间。
他立在地上,盯着屏幕,一股纳闷掺杂些许惊悚的心绪还没有成型,屏幕上旋即蹦出一些框框。他回到椅子上坐下,框框和普通的网络游戏类似,是要求注册的提示。下意识地,他按照要求,一步一步注册。很久没打游戏了,这个突然出现的游戏,先不管它具体的内容是什么,玩一玩,打发长夜,是不错的选择。
游戏的注册有点特别,除了基本的个人信息,还有生辰八字、父母祖父母的身份证号码,以及其他一些稀奇古怪的信息。好在蔺征曾专门考察过自己的家族史,所有家庭成员的信息都记录在一个文档里,他找出来,按要求填写完毕。
于是,一个“熟悉”的虚拟世界把蔺征俘虏了。
屏幕逐渐转亮,出现了一座城市的立体画面。画面非常清晰,和真的完全一样——就是他生活的这座城市,大明湖、千佛山清晰可辨,街道上车辆来回穿梭,行人往复。东面,一团温暾的太阳已升到了半空。蔺征看屏幕左上角的时间,上午九点。画面中的人和物越来越大,最后定格在一个小区里,单元门推开,一个年轻人走了出来,踉踉跄跄叼着烟。
视角锁定在年轻人的后脑勺上方,随着他的移动而不停转换。蔺征觉得年轻人有点儿眼熟,看头型、体形、衣服……那分明就是他自己!
惊吓之余,他看见自己已走到小区门口,去小卖部买了一盒烟,朝公交站牌走去。他回忆了一下,今天早晨,他确实去买了一盒烟。难道……他继续看,以屏幕上“蔺征”的视角,公交车经过不同名字的几条路,其实是一条,东西延伸,不拐弯,不同路段有不同的命名:花园路、东关大街、明湖路。
蔺征像熟悉自己身体的曲线一样,熟悉经过的楼宇和车辆。
到了花园路和历山路交叉口,照例,一个驼背老头端坐在报摊前,买报纸的人越来越少,老头仿佛一尊石雕。隔着车窗,两个蔺征看一眼老头,继而看老头面前摆放整齐的报纸,没有看到熟悉的那份周刊——里面有他采写的稿子,每期刊物上都会有几处出现他的名字。公交车穿过护城河,经过一家酒吧。酒吧大门紧闭,门里门外一个人也没有,好似废弃了一般,直到夜晚才会复活。
每天走到这里,蔺征总会望上一眼,目光停留的时间比刚才的报摊多几秒。他偶尔会走进去,和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喝酒。
下公交车走五分钟,进了单位大院,和门卫黎叔对视一眼,互相伸出右手在空中挥一挥。爬到三楼,坐在靠窗的小格子间里,面对一台电脑和电脑桌面上的美女头像发呆。登录电脑微信,打开新浪网或凤凰网浏览新闻,既关注国外战事的最新情况,又关注几个网红,了解几对明星大婚、离婚的消息后放下心来。主编和编辑们有的到了,有的还没到,有的中午或下午才到,那是昨晚喝醉了酒的——刘晨、耿林娅、吴越,再加上蔺征,两女两男,经常一起喝酒或分别找各自的朋友喝酒,偶尔会大醉,第二天睡一上午。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现在的时间是零点四十,或屏幕上的九点四十。蔺征已确定,屏幕上所展示的正是自己前一天所有的活动。他闭上眼睛都能想到接下来会出现什么——他所从事的工作,记者兼编辑,每周写几篇稿,编几个版。文字越来越不值钱,写字的人可以用凤毛麟角来形容,蔺征没有别的办法。敲击键盘的感觉带给他十足的安全感,就像他每天除了乘公交车走在同一条路上,偶尔去别的路上办事,或吃饭,就会生出不适感。
周末,他也会到城市的另一头去找一个叫蒋蓝的女孩,一路上好像进入了别的城市,陌生感让他紧闭嘴唇,盯着窗外的风景发呆。直到蒋蓝出现,熟悉的面孔让他重获新生。
这一夜,蔺征盯着屏幕上的自己,从上午九点看到了下午五点。他提前下班到了菜市场,和一个菜贩子讨价还价,最终,坐在电脑前,打开播放器,《大话西游》腾空而起。看完,已是现实中的早上八点。
这一夜睡意全无,脑袋像打了兴奋剂。
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看到了自己浑浑噩噩的生活,包括和每个人交谈,对方脸上真的假的笑容。
关掉电脑,简单洗漱,走出门去。是否有一个神秘的摄像头,在他的头顶监控着所有的白天?摸一摸后脑勺,是一团杂乱的头发,猛回头,没有发现想象中的摄像头。
一切开始杂乱起来,上班有如煎熬,好在这一天工作不忙,熬到下午一点,他终于承受不住,趴在桌子上睡去。醒来已是六点,所有同事都走了,天黑了一半。他踉跄着走出单位,脑子里开始出现晚上的情景。
终于,他再次进入游戏,看到了一个睡眼惺忪的自己。这次他学会了拖动鼠标,以加快时间的流动,不一会儿,就到了下午一点,蔺征趴着一动不动。正在他准备关掉游戏时,画面上出现了同事吴越和耿林娅,两个人站在蔺征旁边,分别拍拍他的脑袋,然后互相嬉闹。
如此三番,不出一个星期,蔺征就厌倦了,对于自己刚刚经历的这一天,他越来越觉得没意思,本来就没意思,再看一遍有什么意思?
不过,每晚十二点,电脑总会自动黑屏,进入游戏世界。玩游戏的时间越来越短,鼠标在不断拖动,有时候只用几分钟就把前一天过一遍。
一周后的一天,游戏准时来临。电脑自动黑屏,进入巨大的城市画面,他无聊地拖动鼠标,五分钟后,准备退出游戏。此时,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职业装束的漂亮女人。女郎给他一个飞吻,他措手不及,及时脸红了。
女郎说:“蔺征你好,恭喜你成功进入了游戏的下一个环节。”
蔺征试探着问:“什么环节?”
女郎说:“在你的世界里杀掉一个人。”
蔺征感觉浑身一阵发抖,连连摆手,杀人是不可能的,那是犯罪。
女郎说:“不是让你真杀人,而是输入你认识的某个人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码,就可以让他在虚拟世界里消失,就像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蔺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试探着问:“这个游戏怎么玩?”
“晚上十二点,进入游戏之前,输入一个人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必须是你认识且有交往的人。那么,不管你之前的一天和这个人有多少往来,接下来他都不会存在于你的生活中。”
“这怎么可能?”
“认识我之前,你觉得这个游戏是可能的吗?”
“那倒是。”
第二天上班,需要填一个个人信息的表格,他很快就填完了,到办公室上交。看到耿林娅的表格放在一摞表格的最上面,他下意识掏出手机,看看四下无人,迅速拍照,获取了耿林娅的身份证号。这一天,他有事没事就去找耿林娅说话。这个身材姣好的女同事和蔺征关系不错,偶尔还开一些夹荤带腥的玩笑。他们都喜欢喝酒,喝了酒也会拉拉扯扯,不过并无更进一步的关系,他们分别都有男女朋友,彼此之间只是点到为止。
中午,蔺征特意邀请耿林娅一起去吃饭,还喝了点儿酒,就他们两个人,谈论的话题从疫情到一个卖拉面的网红,以及汪峰的头条到底能不能上,还谈到了彼此的男女朋友。
看着喝了酒变身女汉子的耿林娅,蔺征忍不住暗笑:“我看你今晚怎么消失。”
晚上进入游戏,女郎再次出现,娇滴滴地问候蔺征:“蔺征你好,欢迎来到‘游戏空间’。”
蔺征赶紧戴上耳机,因为晚了几秒钟,没有听到女人的原声,只是看到了这行字。他立即在屏幕底部的对话框里敲出几个字:
“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接下来,蔺征在电脑上输入一个名字和一长串身份证号码。
他喝了一口水,盯着屏幕上的自己,拖动鼠标来加快时间进程。鼠标定格在上午十点,画面中的蔺征走进办公室,在一个空空的位子旁站了一会儿,脸上露出微笑。现实中的蔺征对着话筒说:“耿林娅死了,她的位子是空的。”
职业女郎说:“是的,现在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耿林娅这个人,她所做的一切都被抹去了。”
屏幕上的蔺征走进办公室,交上表格,没有拍照,而是和一旁的办公室文员小李开了句玩笑,夸她又漂亮了云云。中午,他一个人走到一家餐馆,十分钟后另一个人走进来,是同事吴越。他们要了四瓶啤酒,胡扯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谈到各自的性生活。吴越说:“我都两个月没有那事了。”
蔺征说:“我就没有过,我的女同学还没有接受我,现在两个人只是朋友。”
他说的女同学是蒋蓝,大学同学,之前和他的另一个大学同学李世民恋爱,五年前分手。分手后的蒋蓝整天以泪洗面,几欲自杀,恰巧碰到蔺征。大学时蔺征曾暗恋蒋蓝,看到眼前伤心欲绝的梦中情人,往日的爱慕之情从内心深处迸发而出,他开始重新追求蒋蓝,到目前为止,两个人已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至于做男女朋友,蒋蓝还没有松口,看她越来越依赖自己的样子,接受他的追求是早晚的事。
不用再继续看了,蔺征确信,屏幕上的那个世界里,根本就没有耿林娅这个人。在新组建的虚拟世界里,一切的消失和再生都是可能的。
第二天上班,蔺征盯着耿林娅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这个世界里鲜活的一个生命,俊俏的佳人,在另一个世界却是不存在的,他不免生出一丝怜悯。耿林娅扭动着曼妙的腰肢在蔺征面前晃来晃去,约他去休息室吸烟。他拒绝了,把头埋进电脑,觉得思考是一件很愚蠢的事,赶紧工作,写一篇本省著名书法家赵牛天的专访。
上一期刊物刚刚出版。主编走进办公室,举着一本样刊,脖子上的青筋胡乱颤动,伴随着一系列的手部飞舞,主编的嘴巴张张合合,锋利的话语朝蔺征射过来:“你看看你写的稿子,简直是一坨屎,图片也用得极不专业,你是大学毕业吗?连小学生都不如……”蔺征把头埋得更低了,手按在键盘上,却不知道该继续打字还是停下来,聆听主编的教诲。还是停下来吧,手指不受控制地敲出两个字“傻逼”,然后停在键盘上。吴越耳朵里塞着耳机,晃着脑袋,听一首关于面朝大海的歌曲,歌词是海子的诗歌;耿林娅举着小镜子,往脸上擦粉;刘晨从卫生间出来,站在主编身后,前方的道路被主编肥硕的屁股阻挡,她只好把自己立成一尊雕塑。
每次出刊之日,主编都会发作一次,好像末日来临,好像之前的所有稿件不是在他首肯之后才进入印刷厂。骂完了蔺征,他又将矛头指向摇头晃脑的吴越,吴越一把扯下耳机,茫然地盯着唾沫横飞的主编的嘴巴。
晚上,主编消失了。
副主编——那个矮小肥胖体重严重超标的中年男人,如打了鸡血般号叫着扑向蔺征——拖动鼠标,短暂的缓冲之后,迎头一个画面,让屏幕前的蔺征深感不适。平时不是这样的,副主编总是把自己龟缩起来,躲进格子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拍主编马屁,对待下属,他也是如大哥般温文尔雅,和蔺征等一班人马称兄道弟,有如一家人。而在虚拟世界里,随着主编的消失,副主编成为了主编,相比于主编,他摔打蔺征的力度呈几何倍数递增。
按照游戏的惯性,蔺征让身边的每个人消失了一遍。每天都是凌晨睡去,睡几个小时后爬起来去上班,睡眠大量流失,就利用其中一天睡个昏天黑地,起床后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
消失的游戏进行到后来,蔺征感受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消失如果只是为了在虚拟世界里满足一下自己的意淫,也没有多大意思。
直到蒋蓝消失,他才第一次感觉到了“消失”的起伏跌宕。
那天晚上,他们见了一面,在护城河边一家茉莉餐厅。之前蒋蓝打电话给他,问他怎么这么久不联系,是不是把她忘了。蔺征恍然想起,他们已有几个星期没见面了,也没有联系,甚至在微信里互相点赞也甚少。蔺征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这些天只顾玩游戏,竟连心爱的人也不顾了。他赶紧订了餐馆,没有订之前经常去的川菜馆、湘菜馆,而是订了颇具浪漫气息的茉莉餐厅,增加点儿情调,以弥补对蒋蓝的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