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往往(短篇小说)
作者: 程善明透过车窗,望着对面站台上从绿皮车厢里出出进进的旅客,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个人”模糊的影子。最近,他老在我不经意间出现。他就是我即将见到的人。
细密的雨丝像情窦初开的少女,在空中扭动着腰肢,翩翩起舞。我正靠着车窗出神,突然,一股刺鼻的酒气袭来。我转身,看到一个年轻人坐在了身旁。他三十出头,一脸疲惫,眼圈黑黑的,像熊猫。
熊猫怀里揽着一只说不清什么颜色的帆布袋子。袋子鼓鼓囊囊,干干净净,只是陈旧了些。他一会儿低头瞅瞅袋子,一会儿又仰头看看行李架。其实,行李架上的行李并不多,他的行李完全可以放上去。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最终,还是继续把袋子揽在怀里。
遇上个酒鬼。我心生厌恶,这一路,不知该怎么度过。我侧过身,继续将目光投向窗外。此次出行原计划在两天前,可是,天公不作美,连续下了两天瓢泼大雨。一向不喜欢看电视的母亲,却天天守在电视机前准时收看天气预报。从她满脸的愁容和长吁短叹中,我知道,母亲在牵挂着那个人。从平安县城到岛城,虽然不过二百多公里,可是,火车要经过山区。下大雨时,那里经常发生泥石流。由于下雨,水果店生意惨淡,我索性把生意全部交给了丈夫打理,专心致志地照料母亲。那两天,我从母亲那里也更多地了解到了那个人的一些信息。
车厢里骚动起来。虽然发车时间已经过了,但是,火车倒沉得住气,依然不急不躁安安静静地趴在那里。旅客们有的站起来四处张望,有的使劲跺着脚,有的骂骂咧咧,有的大声呼叫乘务员……
这时,喇叭里传来乘务员致歉的声音:“各位旅客,非常抱歉地通知大家,因前方山体滑坡正在抢修,本次列车将延迟到达,请大家耐心等待。”
唉,这就是命啊!想躲的,躲不过;想甩的,又甩不掉。我想。
妈的!熊猫将袋子搁在腿上,腾出双手使劲地拍打前面的椅背。坐在前面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冲熊猫直瞪眼。我心里一紧,担心他俩打起来。没想到,刚才熊猫脖颈上的根根青筋还像蚯蚓似的蠕动着,瞬间,“蚯蚓”消失了。他脸上挤出了笑,冲着“络腮胡子”尴尬地咧了咧嘴,算是道了歉。
大姐,出来旅游,还是回家呀?大约过了四五分钟,刺鼻的酒气再次袭来。熊猫转过身,他的脸几乎贴在了我的脸上。
一股邪火从心底腾地升起。我刚要发作,却发现熊猫充满血丝的眼里,有丝真诚,有丝迫切。
面对陌生人的搭讪,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警惕地反问道,你是旅游还是回家呢?
熊猫轻轻地摇摇头,语气低沉地说,我没有家了。
没有家了?什么情况?还没等我缓过神来,熊猫的手机响了。
他歉意地冲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着屏幕呆呆地看着,却丝毫没有接听的意思。我瞅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着“老婆”。
直到铃声停歇,他也没有接。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冲我尴尬地咧咧嘴。他刚把手机塞进口袋,铃声再次响起。屏幕上显示的还是“老婆”。这会儿,熊猫的脸拉长了。
接吧,别让家里人惦记着。我劝他。为避免尴尬,我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我刚把头转过去,就听见熊猫大声咆哮,钱钱钱,就知道钱,你他妈跟钱过吧!说完,他愤怒地合上手机,随即关机了。
怪不得说没有家了,两口子闹离婚了?我想。
大姐,哦,不,姨,我快憋死了!我心一惊,发现熊猫满脸通红,不是酒后那样的红,确切地说,像茄子皮那样,红得发紫。他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叫大姐,一眨眼的工夫,又给我长辈分了。
病了?我关心地问。
姨,我心里难受,快憋死了!熊猫带出了哭腔。
我赶快将母亲事先准备的速效救心丸和随身携带的水杯递给他,快,快把药吃了。
速效救心丸是母亲为那个人准备的。
熊猫冲我摆摆手。姨,你和我阿姨一样,也是个面善的人,我能给你说说话吗?
面善的人?我心笑,年纪不大,倒会恭维人了,不会是做生意的吧?刚才,他说没家了,跟老婆又说钱的事,是不是生意赔了?是不是把家也赔上了?我知道,喝了酒的人,往往话多。就算闷葫芦,灌上二两酒,话匣子也打开了。我丈夫就这样。平时,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一旦喝上一杯,你看吧,他兴奋地缠着你,把过去多少年的事都翻腾出来,藏在心里的“秘密”也“和盘托出”。醒酒后再问,他竟全然不知,我说了吗?
熊猫摊上事了!好奇心促使我也顾不得酒气了,冲他点点头,说说看。
人,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熊猫红红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问。
这哪跟哪呀!一会儿家的事,一会儿钱的事,这会儿怎么又扯上长大长不大了呢?喝晕了吧。
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了,本来想在车上迷糊一会儿。可是,经熊猫这么一折腾,打会儿盹的欲望瞬间消失了。
不等我回答,熊猫自顾自地说起来,从小到大,我一直不确定王泽民是不是我父亲。他目光向下,似乎对怀里的袋子说。
我心里一沉,这是什么话,自己的父亲怎么还无法确定呢?我刚要开口,熊猫拿手一挡,示意我不要打断他。
熊猫对着袋子继续说道,从我记事起,都是母亲一个人带着我。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被父母宠着、惯着长大的——到了休息日,他们都会被父母带着去公园、电影院、饭店,或者去玩具店,这些,我从来没有过。小时候,我和小朋友在院子里玩,王泽民既不跟我说话,也不跟我打招呼,而是躲在树后或者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我。有时,被我发现了,想跟他撒撒娇,还没等跑过去,他却转身离开了。从幼儿园到小学,都是母亲接送我;从小学到高中,都是母亲给我开家长会。王泽民从来没有接送过我,也没有参加过我的家长会。老师曾多次悄悄地问我,你是单亲家庭吗?我也曾多次问母亲,王泽民是我爸爸吗?每次问,妈妈总是很警觉的样子,先是一怔,然后厉声问,谁让你这么说的?我说,他为什么不像别的小朋友的爸爸那样接送我?每到这时,母亲总是显得不耐烦,他忙!
怎么会这样?谁家的父母不疼爱自己的孩子?从小到大,我都是父亲眼里的那个宝。我小的时候,我们生活在乡下。每到季节转换,父亲都会给我买新衣服。夏天来了,父亲背上一袋麦子,去集市卖了,给我买来花裙子;秋天到了,卖了玉米,给我买来花褂子。我始终是小朋友中穿得最好、最漂亮的那一个。
你父亲是干什么工作的?为什么不接送你?难道他工作很忙吗?我忍不住问。
熊猫愣愣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把目光收回去,两眼空空地说,他的时间都用在钓鱼上了。
钓鱼!为了钓鱼,对孩子竟然不管不问。哪里有这样不负责任的父亲!
他和母亲都在毛巾厂工作,母亲是厂里的仓库保管员,长白班;他在车间当保全工,随挡车工倒三班。
从我记事起他就钓鱼。白天上班,晚上钓;早上下班,白天钓。下了班,直奔小河而去,根本不回家。说起来,那条小河就是条泄洪沟,河里没什么鱼,他经常空手而归。偶尔,钓上几条小鱼,也都喂了邻居家的猫。可不知为什么,即使这样,他仍然风雨无阻。人们都说,他的魂被那条河勾走了。
小时候,我什么时候需要父亲,他都会在第一时间出现。每当父亲从地里回来,他都会抱着我亲;每次,看到我被他的胡子扎得痒痒的,他都高兴地流下泪水。亲完,父亲再把我扛在肩上,在村街上玩耍。每当我被小朋友欺负了,他也不问青红皂白,摸起扫帚,追着小朋友满街跑。
我深深地陷入了他的倾诉中,以至于火车什么时候开动的,都没有觉察。
熊猫把我当成“垃圾桶”了。我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让他倾诉倾诉,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要不然,会憋出病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将搁在折叠桌上的水杯递给他,示意他喝点水。也许他真的渴了,接过杯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下去。
熊猫不好意思地冲我咧咧嘴,眼神里充满了谢意。我不解地问,他这个样,你母亲难道不管吗?
管?熊猫又恢复了刚才的状态,怎么管?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年到头也不见他俩说上几句话。
他半夜三更才回家。回来时,我们已经睡了。偶尔白天在家,我们也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家里安静得能听见钟表走动的声音。有一次,母亲不在家,他悄悄溜到我房间,静静地看我写作业。我发现了,叫他,他像受到惊吓的兔子似的,猛地一哆嗦,然后迅速钻进自己的房间。过后,我问母亲,爸爸怎么了?母亲生气地说,鬼缠身了!
与王泽民一起入厂的那批大学生,甚至比他入厂晚的,后来有的当了领导,有的调到了厂机关,最差的,也不再倒三班了。只有他一直倒三班。
对孩子不负责任,工作上难道也不负责任?我诧异了。熊猫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他说,从邻居和同学的父母那里,我听到了许多关于他的传言,概括起来主要有两条:一是车间里舍不得放他,技术上,有他在,没人敢称第一,机器一转,他就知道哪个零部件出了问题;二是他情商低,不会巴结领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爬了上去,他心里憋屈,又无处诉说,天天拿钓鱼来排解。
说到这里,熊猫又说,后来发生的事,又让这些传言不攻自破了。
原来,厂里成立技术改造办公室,要把他调到“技改办”。这样一来,他就不用三班倒了。可是,厂里几次找他谈话,都被他断然拒绝了。他说他喜欢干保全工,愿意继续留在车间。厂里认为王泽民闹情绪,便找到母亲,让母亲做王泽民的工作。哪知母亲比他更坚决,说,让他待在车间,干到老,干到死!
“扑哧”一下,我笑出声来——一对犟种。
我父亲一向豁达,但是,有时也这样犟,这样轴。犟得吓人,轴得烦人。
那年秋天,我们家终于翻建了那两间风雨飘摇的土坯房。为翻建这两间屋,母亲几年都没有买新衣服了。快过年的时候,母亲跟父亲抱怨,父亲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不安了好几天。一天,他听村里的一个儿子在岛城工作的爷爷说,岛城什么东西都贵,白菜都比县城贵一毛。父亲听后,兴冲冲地跟母亲商量,要将刚收的那二百斤白菜卖掉。母亲一口回绝,二百多公里路呢,怎么去?飞过去?
第二天早晨,我们等出去拾粪的父亲回来吃饭。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母亲出门去找,发现铁锨、粪筐还依偎在墙角,那辆平时拉东西的地排车却不见了。母亲一惊,像意识到了什么,她匆忙打开地窖,里面竖着的一排排白菜所剩无几了。这个犟种啊!母亲拍打着大腿既恨又气地骂道,二百多公里呀,他个瘸子得走几天呀?母亲拿手撕自己的嘴,她后悔不该给父亲提买衣服的事。父亲是个瘸子,小时候得小儿麻痹症留下了后遗症,左腿细如麻秆,脚还往里歪,走路时左摇右晃,像喝醉了酒。
整整八天!那八天,母亲过的是什么日子哟。她明明知道父亲不会回来得那么快,却天天支棱着耳朵,外面一有动静,她立马跑出去,一天不知道跑出去多少回。第八天傍晚,父亲回来了。他瘦了,眼珠深深地陷在眼窝里;头上、脸上、身上全是土,跟出土的兵马俑似的。父亲孩子似的咧着嘴冲母亲笑,母亲“哇”的一声扑过去,拳头雨点似的落在父亲身上……
父亲在床上躺了三天。他给母亲和我各买了一件花棉袄,还买了几斤猪肉。后来每当提起此事,父亲总是嘿嘿一乐,跑了几天腿,过了个好年,值!
熊猫还在讲。高二那年的一个晚上,对我一向不管不问的王泽民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一反常态早早地回来了。这次,他没有直奔房间,而是在一旁怔怔地看着我。我正在写作业。被我发现的时候,他挠着头,忸怩得像个孩子。他低声问,上高中了吧?高二。我没好气地答。高二?他眼睛突然瞪得像电灯泡似的,似乎不明白我是怎么一下从小学升到高中的。他瞪着大眼继续问,是育英中学吗?我瞪他一眼,没再搭理他。他仍伫立在那里,像念经似的嘟囔,高二,高二,高……站了好一会儿,可能觉得没趣了,一边嘟囔着,一边踱进了自己的房间。
从那以后,他不再钓鱼了,却像钓鱼那样执着地每天跟着我上学、放学。
每天早晨,他都在小区大门外墙根下等着。见我骑自行车出来了,他再骑上车,从后面尾随,直到看着我进了校门。同样,下晚自习前,他又在学校大门外的阴暗处等着我,然后跟着我,直至我进了家门。起初,我并没有注意。一天,女朋友小雪晚自习后要开班会,我就等着她,想把她送回家。小雪是高一的,我们谈恋爱快一年了。那天晚上,我和小雪刚拐上回她家的路,王泽民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把车横在路中央,大声斥责我。当时,我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