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春英的8月14日(短篇小说)
作者: 于海波1989年8月14日,赵春英二十八岁,单身,在青岛台东区标山路表姐开的小百货店里看店。那一天她精心打扮了自己,脸上扑了一层粉,粉是紫罗兰牌子的,带着浓浓的香。平时她不舍得扑,实际上扑了也不好看,她皮肤太黑,粉和皮肤像山隔着水,融不到一块儿去,用她娘的话说,是驴屎蛋上挂层霜。这一天她还涂了口红,口红是表姐送她的,也很少涂,每次涂上都觉得嘴唇油油的,得使劲噘着,不敢合上,使她本来就饱满的唇显得更加厚了,看长了就让人觉得累——替她累,当然她的确也累。蓬松的头发高高扎起,高得有点让人不好意思,以她这个年龄,梳这么高的马尾,简直是老黄瓜刷绿漆,在老家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平时就在脑后随随便便那么一绑,或者编一根粗粗的辫子,干净利落,可是表姐说太乡气,大姨也说土。赵春英还穿上了那件在第三百货买的带花边的天蓝底子撒碎花的连衣裙,蹬着半高跟的白皮凉鞋。这一番捯饬,让她觉得整个人都要飘起来,走路也忍不住像表姐一样把腰扭来扭去。
快中午的时候,表姐来了,满面春风,身后果然跟着一个小伙子。赵春英正忙着从冰柜里给顾客拿冰棍,那种一毛钱的绿豆冰棍,对方拎了个保温桶,一下子买了十支。待到顾客走了,小卖店里只剩下他们仨,表姐便把青年拽到跟前,介绍说这是王永辉,又转头对青年说这是赵春英。小伙子看着赵春英没说话,只是笑。还是她大大方方说了句你好,然后搬过来一只方凳,招呼小伙子坐下。小伙子雪白的半袖衬衣,板板正正地塞在蓝色制服裤子里,裤线笔挺,皮鞋锃亮,五官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简直像电影演员唐国强。赵春英没再和小伙子说话,但是从她招呼顾客的声音里,表姐听出了她的欢喜,便放下心来,借口有事,先走了。
小伙子自此便天天晚上来店里看赵春英卖东西,不说话,只是笑。赵春英递一杯茶给他,自己忙自己的,但是忙得欢天喜地。一周后赵春英在表姐的陪同下去了王永辉家。王永辉家的豪华震惊了赵春英,对方家里的摆设装饰她只有在电视剧里看到过,连赵春英引以为傲的老党员老干部大姨父家里和这里相比都差得很远,几乎是大姨父家和自己家的差距。王永辉的妈妈握着赵春英的手,说你看看哪天和你父母见个面,把你俩的婚事定下来,领了证就可以给你落户口安排工作了。赵春英羞红了脸说我跟我爸妈商量商量。当时赵春英心里就起了疑团:以这样的家世这样的长相,怎么会看中她一个乡下来的、没有正式工作的人?
二十八岁是个尴尬的年龄,通常女人到了这个年龄若还没结婚,会显得特别憔悴,而结了婚的反而会丰腴有光彩。赵春英是个特例,她谈不上漂亮,皮肤有点黑,但紧紧地绷着,带着亮光,一双眼睛更加乌黑闪亮,笑起来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加上茂密的、有些卷曲的头发,整张脸庞看上去生机勃勃,有很强的感染力。
赵春英的家在乡下,她的母亲一次次催她回家嫁人,她这个年龄,孩子早该满地跑了。可赵春英坚决不回,她性子刚烈,自己不愿意做的事,谁说了也不算。见了外面的世界和天地,她才不会再回那个千年不变的村里,更不要嫁给那些裤子前的扣子永远不扣、一张嘴便露出两排被劣质旱烟熏得焦黄乌黑牙齿的人,永远都不,即使她嫁不出去,孤身到老!
第一次到大姨家的时候赵春英十五岁,初中刚毕业。大姨家窗外就是街道,街道对面是纺织厂,夜晚纺织厂隆隆的机器声、公交车跑过去的汽油味、把她的红上衣照成紫色的路灯、商场里让她眼花缭乱的商品、中山公园里修剪整齐的绿色冬青、从滑梯上一冲而下的小女孩、打着阳伞倚着雕塑拍照的女郎……这些都散乱地叠印在赵春英的脑子里。这就是城市的味道啊,不是他们那个只有两条街的县城,是大城市,大城市的味道!那个时候她并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留在这城市里,那时她还不敢想,那简直是白日都不敢做的梦。后来表姐开了小杂货店,找她来看店,一看就是五六年,这五六年里,她心里渐渐有了这样的念头。虽然只是卖点小东西,但是赵春英贴近了这个城市,贴近了这个城市她就再也不想回去了,她只能想办法留在这里,长久地留下。
留在这里不是不可能,她赵春英有资本,那资本就是她自己——嫁给青岛人。能落下城市户口最好,即使落不下,也可以依附在男人的户口上,光明正大地站住脚,以后儿子、孙子都是城市人,能清清爽爽地生活了。而眼下,她只是一个临时的过客,不,是临时的寄居者,身份模糊,地位尴尬。
大姨和表姐当然也这样想,她们喜欢赵春英,希望她能留下,远离那辛苦艰难、闭塞困顿的乡村生活。于是她们动用了周围所有的关系网,为赵春英寻找合适的结婚对象。
这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从赵春英进城就开始找,找了足足五年半,表姐终于给她找到了这个,一家人都高高兴兴,尤其是大姨,长舒了一口气。
小伙子再到店里的时候,赵春英有了心机,抛却了忸怩,得空就和他搭话。可那个王永辉只管笑,点头,摇头,一下午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当然有三三两两断断续续的顾客隔在中间,赵春英也看不出啥问题,毕竟小杂货铺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她忽然想出了个办法,说要去添点个人用品,周日跟表姐请了半天假,让小伙子带她出去逛逛。
傍晚时候赵春英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脸色很不好,跟表姐说这个婚事她不能答应,王永辉是个傻子。表姐说傻得不厉害啊。春英瞪圆了眼睛说,敢情你早就知道?那还介绍给我!表姐顿了顿说春英你可要考虑清楚,人家小伙子要是不傻点,怎么能看中你?小伙子家庭好,父母的地位都很高,你嫁过去,一定会想办法给你安排个体面工作。人是傻点,可相貌好,一点看不出来。赵春英把头一扭,甩了一句砸在表姐脸上,再好也是个傻子。表姐很不悦,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大姨劝春英,说农村户口进城市多不容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表叔家俩闺女为了进青岛双双嫁了俩瘫子——何况这个小伙子长得好,还能上班挣钱,也就是缺个心眼,算不得真傻。赵春英不好顶大姨,但是一句话也不说。
后来赵春英嫁了现在这个丈夫,是个街道小厂的装卸工,大她八岁,个子没有自己高,二婚,有个女儿归前妻,月月拿抚养费,没有自己的房子,和爹妈哥嫂弟弟姐姐全家人挤在一楼一间四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大姨和表姐都反对,赵春英自己定了终身。
婚后赵春英干过很多零活,她身体好,能吃苦,肯动脑筋,收入不比有正式工作的人少。生了女儿后,她不能打零工了,就去菜市场摆摊卖菜,不耽误带孩子。这期间她发现有人去海滩上挖海蚯蚓卖给钓鱼的人当鱼食,价格不低。这样的买卖不用本钱,白挣,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包上头巾,背上孩子,带着竹篓直奔海滩。这活看起来简单,其实既辛苦技术含量又高。碧蓝的海水、雪白的浪花、金黄的沙滩,在旅游者眼里浪漫无比,在挖鱼食者眼里就是大晒场,人被晒得头昏眼花,晒得无处可藏,晒得全身爆皮,又干又透,就像木乃伊。而常年低头寻找,颈椎突出严重,经常只挖半竹篓就动不得了。
海蚯蚓又叫管蚬,是最佳的鱼饵。你若看到沙子表面露出一根细细的小管子来,得马上用铁锹一口气铲下去才能抓住,如果动作慢了,一点点挖,需要最少往下挖半米才能把它挖出来。在大海排污水的附近礁石下面,不需要挖,翻开石头就能找着,但是那里的泥沙又黑又臭,熏得人不敢呼吸。自己辛苦些赵春英不放在心上,只是可怜女儿雯雯,那么小那么娇嫩,就被妈妈绑在背上,受这些苦。想想这些,赵春英的心尖尖就疼得慌。
挖来的鱼食送给钓具店,剩下的去市场零卖。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挣到几十块,几十块啊,那可是九十年代初的中国!那时候整个中国好像都在飞跑,哪行哪业都日新月异,真是挣钱的大好时光,前提是你不懒不傻。赵春英不傻也不懒,她十五岁初中毕业,家里地里的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还有什么能难倒她?
可即使赵春英挣得再多,在婆家也没挣出脸面。
因为是乡下人,全家都瞧不起,又生了个女孩,连离过婚没有孩子闲在家里的大姑姐也不帮她带雯雯。那栋小房子里住着他们全家十口人,房门口搭出去几平方米算厨房,房里几乎是床挨着床,床与床之间只拉块布帘子。每天早上,赵春英的女儿雯雯要经过叔叔的床和姑姑的床才能到厨房吃饭,爷爷奶奶大爷大娘一家的床在更里面。姑姑在吃油条,雯雯站在姑姑的床边不肯再往外挪,姑姑装作没看见,自顾吃自己的。赵春英抱起女儿挤出去,一回头看见大姑子塞了两根油条给大哥家的儿子。赵春英气不过,去称了两斤,让雯雯对着姑姑吃了个够。大姑姐面不改色,说雯雯要是个男孩,我怎么也得给两根。
即使是小叔子,也不把赵春英放在眼里。有一次赵春英和丈夫吵架,被小叔子拖出去连拳带脚一顿揍,竟然没人拦挡,气得赵春英回了娘家。直到丈夫带着雯雯去低声下气赔了礼,雯雯扑进她怀里大哭,她才松了脸,跟丈夫回家。一进门婆婆阴阳怪气地说有本事就别回来,大嫂在一边笑,说他婶婶以后别耍那些性子了,还得自己扑撸,有什么意思。赵春英搂着雯雯,咬紧了牙,不出声。
后来赵春英攒足了钱,去仲家洼买了两间小平房搬了出去,惹得一家人笑话她脱不了乡下人的皮,花那么多钱买两间老破平房,脑子一定进水了。而赵春英可不管平房楼房,只要能搬离那个让她透不过气来的房就好。从此赵春英才算真正有了自己的家。
这期间,赵春英换了工作。挖鱼食的越来越多,海蚯蚓却越来越难找,赵春英便急流勇退,去卖水果。人们的生活水平越来越高,水果成了必需品,市场需求量很大,赵春英就在仲家洼的小市场上摆起了摊。一开始只卖应季水果,春卖樱桃夏卖瓜,秋冬葡萄苹果梨柿子枣,也卖皮实点的香蕉菠萝。她人热情,爱说话,斤两又足,养了一群老顾客。慢慢有了经验,买卖做大,荔枝芒果等稀罕娇贵点的也摆上了。卖水果不用那么晒,有遮阳棚,可也辛苦,上货进货都是她一个人,丈夫下了班来帮帮忙,替下她来吃个饭。从早到晚到半夜,只要你在,就有顾客,赵春英常常晚上十点才收摊,第二天一早又出去了。
突然仲家洼拆迁,赵春英分到两套两室一厅的楼房,让婆婆一家眼红得要滴出血来,他们还是挤在那栋小房子里。很快婆婆就出幺蛾子了,非要他两口子让出一套房给小儿子结婚用。赵春英坚决不答应。丈夫回来做工作,说小弟三十好几好不容易找到女朋友,若不给他这套房结婚,他非打光棍不可,当哥哥的怎么忍心?赵春英说这不是一毛两毛钱的事,一栋房子,凭什么给他,凭他那样对我?丈夫就开始耍脾气,半个月不和她们娘儿俩说话。赵春英叹气说算了,我上辈子欠你们家的,给就给吧,不过房产证上的名不能变。后来赵春英手头攒了些积蓄,丈夫背着她拿去投资挣高息,结果被人骗,钱卷得一分不剩。丈夫又气又心疼,得了一场大病。赵春英也疼,那是她起早贪黑一个水果一个水果卖出来的,可她对丈夫说,钱是身外之物,没就没了,也不只骗了你一个。身体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从此丈夫再没有拗着赵春英做过一件事。
让赵春英得意的,是女儿雯雯。雯雯乖巧勤奋,学习上从来没让她操过心。还懂事,知道父母辛苦,学习之外不像别家的孩子只知道玩,而是收拾家务,替妈妈做饭洗衣服,赵春英晚上回家,能吃上一口热乎饭。赵春英却对雯雯说,妈不用你干活,你只管好好学习,给妈争口气。雯雯果然争气,一路绿灯考上了青岛大学,是整个家族唯一考上大学的孩子。本科毕业后雯雯一鼓作气又考上了山东大学的研究生,这让赵春英好好地过了几年扬眉吐气意气风发的好日子。雯雯读研究生时,赵春英突发奇想,极力动员丈夫给他前妻打电话,要雯雯去认那从未见过面的姐姐。赵春英说至少是同一个父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姐妹俩将来可以做个伴,彼此有个照应。但这个美好的想法被丈夫的前妻断然拒绝。
2020年的8月14日青岛火车站,天气又闷又热,据说台风“蔷薇”即将登陆岛城。因受疫情影响,火车站里人并不多,车站里强劲的冷气让赵春英焦虑的心情稍稍舒缓了一些。雯雯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行李箱上还趴着一个旅行包,丈夫则背着小山似的双肩包,两只手里还各拎了两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跟春节返城的民工一样。检票口处,赵春英把手里的一袋水果递给女儿,看他们爷儿俩进入安检门。雯雯回头向她挥手,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唰地掉下来,且一时止不住。好在脸上捂着大口罩,来往的人匆匆忙忙,没有人注意到。
对赵春英来说,雯雯学习成绩好也不全是好事。因为可选择的太多,雯雯的工作一波三折。先是签了一家民企银行,后来又考取另一家国企银行,刚交了违约金重新签了合同,不想又通过了国考,考取了本省西部地区一个县级市的公务员。能去银行上班,已经是赵春英的梦想了,更何况是国企大银行,可雯雯铁了心要去做公务员。雯雯说银行工作太辛苦竞争太激烈,你没听说娶媳不娶银行女?况且将来也没有前途,被淘汰的风险很大,公务员才是铁饭碗。妈,您不是常说公家人啥时候都掉不到地上吗?我现在就是公家人了,不用像你和爸爸,到处打零工,担惊受怕,看人脸色。可那不是青岛啊,赵春英说,青岛多好啊,整个山东最舒服最洋气最让人向往的地方,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多少人来旅游。我好不容易在青岛站住了脚,你倒好,放着现成的青岛人不当,费了这么一顿事要离开它,还跑那么远的地方,你脑子是真的进水了吗?我和你爸就你一个闺女,你跑那么远,互相都照应不上,你说你图哪门子?雯雯说妈妈你眼里就只有青岛,你没出去看看,现在的城市建设和物流交通,在哪里生活都差不多。只要有适合的岗位,哪里都一样。我同学天南海北去哪的都有,我这还没出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