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川东到海

作者: 伍会娟

1

带我爸去海边旅游是临时决定的。当时我爸正在看电视,屏幕上是一则旅游文化广告,山美水美人更美,我留意到他用鼻子叹了一口气,眼皮也耷拉了下去。

我知道他想去看看大海,但一直都没能如愿。虽然他当年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但也仅限于在这座内地小城,叱咤的长宽高度都十分有限,连大海都没见过。

我记得我小时候我爸只要在电视上看到海浪拍打岩石的情景,就会忍不住发出啧啧赞叹的声音。两年前,病情还没这么严重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去海边的旅行包,结果没料想当晚就住进了医院。

“海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杯水和一缸水的区别吗?有那工夫还不如在家泡泡澡呢。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妈每次都这么说,但其实她也没见过大海。

“还是想去海边看看?”我问他。

他没说话。问完我自己轻声笑了一下,我爸现在没法说话,血栓把他的嘴巴拴了个结实。他也没点头,但多年父子成兄弟,兄弟俩肝胆相照惺惺相惜,我知道他的心意。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往下说什么,但是我拍他肩膀的时候就暗暗下定了决心。

摆在我们兄弟俩——哦,不——我们父子面前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我们没有钱。我妈是这个家里唯一的总管,银行卡和现金都牢牢地攥在她手心里,这里面包括我们的工资卡、绩效奖金卡、年终奖、过节费,以及前两天我爸单位同事捐赠的一笔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钱。别说这个时候,就是平常,管她要一分钱都要经过多次审批才可能通过。

那个时候我妈经常会唠叨:“这钱可不能乱花,你爸要看病,你马上要结婚生子……而且,这里还有个大前提,我必须身体健康,不添乱。真的,这个家里实在是太需要钱了。”

为此,一贯省吃俭用的她更加节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昨天晚上蒸的基围虾是死虾,叶子菜也是市场里别人拣剩下的打包菜。我确信没办法说服她一起去旅游看海,所以只能私自行动。

我妈还是这个家的掌舵人,在她的牢牢把控下,这个家三十多年都稳稳当当,没有发生过一次侧翻事故,甚至连大一点的颠簸都没有过。按照她的说法,要不是她精打细算,我们家怎么可能过上这么不错的生活?怎么个不错法,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话说回来,谁家的生活不是这样呢?

小点的颠簸我倒是记得有那么一次,那会儿我才四五岁,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记得了,大概还记得那个女人的长相:一双眯缝眼,左边太阳穴位置有颗黄豆大小的瘤子,特别显眼。我长大后每当想起她来,就疑惑她为什么不把它摘掉呢,一个女人。她性格开朗,爱笑,喜欢穿长裙,每次见到我不是递给我一块奶糖,就是递给我一把鱼皮花生豆,还喜欢摸我的头,夸我可爱。

我一点都不讨厌她,每次在接过她递来的东西的时候都想顺便摸一下她的那个瘤子,瘤子看起来像是硬的,可我猜它应该是软的。但是当我妈哭着问我将来有一天必须选择的话,是选择跟她过还是跟爸爸过的时候,我还是觉得跟我妈过比较好。但是我也不想让爸爸走,所以,我就努力让自己讨厌那个眯缝眼一下,一小下。

如果把旅游计划告诉我妈,她肯定不会同意的,因为她不想花钱。她当然也知道我爸想看海,这辈子都想去看一看。她自己肯定也想看,毕竟她也没见过海。

我们办公室几个要好的同事给我捐了一小笔钱,大家都知道我爸的情况:三次脑血栓,再加上已经不治的肺癌。我爸这半年来身体急速消瘦,话不能说,路不能走,吃饭时汤汤水水地往下掉,只有双手还能哆哆嗦嗦地动一动。刚拿到这笔钱的时候我的打算是给他多买点好吃的,可后来我改变了主意。

这是我唯一的私房钱,确切地说,其实是我爸的私房钱,我暂时替他保管而已。我当然不愿意把它拿出来,我还打算带女朋友多吃几次大餐多看几场电影呢。我当然也知道把这笔钱花在女朋友身上是不道德的,可谁让我妈规定我们一个月只能看一场电影、下一次馆子呢?她实在是太苛刻了。何况,这笔钱我之前没有上交,这个时候再拿出来,肯定是不合适的。

但是既然决定了,那就容我再想想办法吧。我不愿意欺骗我妈,天地良心,我所有对她撒的谎都是善意的,都是为了达成美好目的的善意迂回。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那天晚上下班回来,见我妈正在给我爸擦拭按摩腿脚,我一边洗手一边大声跟她说:“我们单位要组织一次旅游,去上海、青岛或者秦皇岛,三个方向,可以带一名家属。妈你说我要不要去?”

我妈顾不上我爸还没擦干净的脚,手里拿着毛巾把我堵在了卫生间门口,问我:“要钱不要?”

我笑了:“单位组织的,要啥子钱?”

我妈像被一屁股压下去的跷跷板一样立马弹起来,说:“去,当然要去。”

“小夏这段时间忙着对账,走不脱,怎么办?你要是去的话我爸又没得人照看。”小夏是我女朋友,在一家私企干会计,“唉,这个破单位,非说只能带一个家属,要是能带两个就好了。”

我妈想了想,瞪了我一眼:“我去搞哪样?带上你爸,反正不能浪费这个名额,对不对?”

我妈就这样分毫不差地中了我的圈套。

小夏大概率不喜欢我妈。小夏经常说我妈这个人太过自律,她觉得有压力,交往两年了,小夏一直没同意跟我领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我问过她,她倒没说是。

我妈确实太过自律。比如,她坚持每天记账,一分一厘的来龙去脉都必须搞得清清楚楚;比如,钥匙永远挂在第一个钩子上,出门前拖鞋永远要摆整齐,厨房的菜篮子里永远不能有一粒沙土;就连吃也是,我们家每周三固定吃海鲜,周六固定包饺子。不仅如此,即便在发着高烧的时候,她也要坚持烧出三菜一汤,即便脚崴了也要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这就是我妈,她活得像个程序固定、电量始终满格的机器人,任务就是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2

就这样,我和我爸按时出发了。出发前,我妈把我爸每日三次的药仔细地放进药盒里,让我们带上,药盒分七层,分别装着从周一到周日的药。其实,按照计划,我只准备在外面待三天,最多四天,我爸不能洗海澡,只能晒晒太阳。看海嘛,第一眼很重要,剩下的就无所谓了,所以多一天少一天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我推着我爸出门时,我妈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虽然她平时很强势,但在关键时刻往往掉链子,多愁善感,哭哭啼啼。

我妈红着眼圈对我说:“照顾好你爸,记得吃药,还有,每天无论如何要给他按摩两个小时腿。”我点点头,很懂事的样子,出门前还用力抱了抱她。

送到楼下,我妈突然想起小夏给我爸新买的手环,又一路跑上楼取了下来,累得气喘吁吁的。我觉得她很可爱也很可怜。

上了车,我妈还像当年送我读大学时那样,隔着车窗交代这交代那的,都是些重复的废话。虽然我爸不能说话,但是他听得到,听到了,他也没怎么回应我妈,他的心情应该不错,至少看起来表情愉快。

这是我和我爸难得的单独相处的机会,我们的心一下就飞到了海边。刚开始我很高兴,但很快,这高兴就被各种心烦取代了。

飞机刚起飞,还没容我把垃圾袋拆开,我爸就吐了。幸好空姐见状立马给我拿来了纸巾和毛巾,我擦了半天才算打扫干净,忙了一身的汗。

当天晚上到达宾馆后,我本来是打算好好洗个澡的,但是因为要给我爸喂饭,把时间都耽误了。因为我爸的吞咽能力已经严重下降,吃一顿饭至少要花五十分钟。吃完饭又给他洗澡、清洗衣服,并按照我妈的要求和她教授的手法对他的双腿进行了按摩。这样一来,我的时间就严重不够用了,草草和小夏通了个电话,倒头便睡。

前半夜无事,到了后半夜,我爸开始哼哼,也不知道是因为哪里痛还是睡眠不好。在一个遮光度极强的宾馆房间里,这样的声音令我很害怕(此刻,我妈要是在就好了),我醒了,喊了他两声,他没答话,照旧哼哼,他累了就这样。我睡不着,一直半睡半醒,生怕有什么事。

早上天还没亮,我爸又拨响了我的电话,他要起床了。

吃早饭时,因为我喂得太急,我爸被鸡蛋黄噎住了,但当时我并没有反应过来,幸亏宾馆餐厅那个看起来年迈但跑起来带风的门卫,及时跑过来从后面抱起我爸,用海姆立克急救法把蛋黄给压了出来。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浑身忍不住发抖。那一刻,我切切实实地想到了“死”这个字眼。

三次血栓,再加上癌症,让我对我爸的死这件事反复琢磨过,可以说有一定心理准备。可是,准备打仗和打仗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准备死亡和死亡也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我不敢想象真到了那一天会怎么样。

宾馆距离海边还有一段距离。这座海滨城市有不少海景房,但由于预算有限,只能如此。

我说:“今天就算了,好好歇一歇。”

我爸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他也很疲惫,原本已经抽巴得很厉害的脸更抽巴了,气色也不好,不如在家时那么红润。我有点后悔带他出来了,真担心会折腾出什么事来。

本来是打算睡个回笼觉的,但是我们爷儿俩躺了会儿,都没能睡着。走廊里一直很吵,一会儿有小孩子叽叽喳喳,一会儿又有女人高唱着美声旁若无人地来回走动,一会儿又有人大声吆喝着什么,像个热闹的集市。

我把电视打开,里面正在播放一档真人秀,都是些有名的小年轻,叽里呱啦的,我爸把头扭到一边。我赶紧又换到了戏曲频道,评剧《花为媒》,他又把头扭了回来。

我倒了一杯水,端着杯子站到窗户边,看着窗户外的风景。和我家楼下差不多,这里也是一片待建的工地,很多地方四周都被蓝色围挡围了起来,里外都是杂草。我家楼下的那片工地已经停工很多年了,据说是开发商打地基的时候发现底下有个无底洞,填了很久也没填满,他们就放弃了。后来,开发商、政府以及众多的购房人之间就开始了各种纠纷,到现在也没有搞定。

大家茶余饭后经常会讨论这件事情,当时我妈也想在那家楼盘买上一套的,但被我爸果断阻止了,我爸的态度很明确,房子嘛,要那么多、那么大有啥用?他们两个当时经常为此吵来吵去,我妈说:“将来总不能和儿子一家住在一起吧,就近买一处,彼此独立又能相互关照。”

我爸却说:“我还不知道你的想法,啥子不是多多益善?劝你少些折腾,少管点事情。要买也可以,让他自己挣钱自己去买。”

我可没这实力,也从来没想过和他们分开住,即便和小夏结婚,我也绝不会搬出这个家。

我妈永远不知满足,我爸却永远都很知足,而我,作为重要的一颗砝码,一直坚定地站在我爸这个阵营里,虽然我从来没表过态。

我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问题,我更担心我们家现在住的这套房子。这套房子下面会不会与那个无底洞相连,齐整整的楼会不会哪一天说完就完?想想都害怕。但我们的生活却没有因为楼下那片烂尾的工地而有丝毫的变化。

不知道窗户外面这片停工的工地上有没有上演过类似的故事,如果有,会不会和我们那里一样?

中间我妈打来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就是问吃的住的玩的情况,另外还问了天气,像多年不见的老友。过了会儿又打来一个,也没什么可聊的,对着视频看着我爸看电视,看了一会儿,她就自己挂了。我猜她现在正处于一个人难得清闲后的无所事事,我们的离开打破了她日常的某种平衡。

3

中午吃过饭后,我爸很快就进入了他深沉的午睡。我也很累,看了会儿小视频后也很快睡去。这一觉睡得很香,很解乏。我爸也是,我醒来时看见他还在睡,这一次他睡着的样子像个正常的老人,嘴巴微张,呼吸均匀。

小夏给我打了两个电话,还发了很多微信,问我和谁在一起,为啥不接电话。我喜欢看到她这个样子,至少说明她在意我,我相信不远的将来她会同意我的求婚,甚至是她主动提出来都说不定。女人嘛,三十岁了,你不急她急。

我给她回了微信,简单解释了一下。她发来一连串怒火中烧的表情。我又偷拍了几张我爸的照片,给她发了过去,她立马给了我一堆拥抱。这让我越发信心百倍,我和小夏的婚事,早晚的事。

我爸很快也醒了。我侍候他用吸管喝了水,然后吃了点水果。一想到他梦寐以求的大海就在眼前,我内心又忍不住开始激动起来。

我问他:“今天去不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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