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形废墟
作者: 黄大鹏1
我和王小采的重逢说来话长,她是我高中同学,这个早熟女生对我过分热情,令我幻想我们在搞暧昧。她跟我逛过几次街,严格来说,是我陪她逛,有一次她竟然让我陪她去买胸罩,这得益于我的肥胖。
我是个先天性的胖子,原因在于母亲怀孕时服用了安胎的民间偏方,于是我经常自欺欺人,认为我的肥胖并非自暴自弃导致的,别人应该因老天的不公对我心生怜悯,而不是厌恶。我一直如此自我宽恕。
我与日俱增的肥胖已经和儿童时期的“可爱”不沾边,那些沉甸甸的赘肉就像凭空堆在我身上似的。高中时,我原以为班里的女生会把我当成一团肮脏的肥肉拒之千里之外,结果恰恰相反,她们都喜欢接近我。当然,我很快发现她们的热情并非赋予一个男生——她们把我当成一个性别模糊且没有危险的个体,用她们的话说是把我当成闺蜜。摇头晃脑的胖子的确很适合做闺蜜。我很痛苦,觉得自己像是陪宫女嬉戏的小太监。这并非夸大其词,她们会跟我讨论明星绯闻、哪种护肤品好用,有个好事的女生甚至让我为大家推荐一款少女卫生巾。我不敢跟她们翻脸,是女生们让我过上了珍贵的集体生活,我不能忘恩负义;再说,男生们既嫌弃我像个娘们儿,又对我在球场上的丑态百出嗤之以鼻。
王小采让我陪她去买胸罩,看到我肥沃的胸脯,非要我穿上试试。我不记得那天有没有穿上那款粉红色的胸罩,潜意识里拒绝回忆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加上成年后几次醉酒,这段经历越发模糊错乱。从内衣店出门后,半个月浑浑噩噩的时间里,我一直处于一种断片儿的状态,只记得那个温暖的三月下午,我和小采走在校园长廊里,紫藤萝芳香四溢,草坪里的冬青树上落了几只黑色的蝴蝶,我突然拉住她的手,嗫嚅着说,做我女朋友吧。她眼睛里写满惊骇,狠狠甩掉我的手,说,没想到你也贪图美色。本来是肃穆的氛围,我却忍俊不禁,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听她的口气倒不像责备我好色,而是惊讶于我的性取向和其他男生一样,竟然还挂念男女之事。
经过小采的大肆渲染,我对女生的威胁不异于披着羊皮的狼,而且还是潜伏在女生当中的色狼,她们看我的眼神不再是轻松热情,而是警惕鄙夷。
我趁班里无人,给小采桌肚里塞过两封情书,没收到回复,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过。有一天放学,她从后面叫住我,往我怀里塞了一袋苹果,冷冷地说,谢谢你帮我,这袋苹果你收下,你别再打我主意了,我是不会跟你谈恋爱的。
小采所言不虚,高考一结束,我就看到她和一个肌肉发达的男生手拉手走在校园里。她还大方地向我介绍她的男朋友,说是外校体育生。我反倒做贼心虚,紧张地说我和小采只是普通同学。
大学毕业,我应聘进了市里一所小学做语文老师。有了受人尊敬的工作,我沉重的肉身似乎不那么令人厌恶,热心的同事频频为我介绍对象。我的姿态很低,只要是健康有正规工作并且不嫌弃我的女孩,我来者不拒。我和何米结了婚,她是一家污水处理厂的会计,圆脸,微胖,但在我的映衬下完全算得上弱不禁风。我们迅速领了证,有我这庞大的身躯做掩盖,她放松了对身材的约束,体重骤增,直到前两年买的裤子没有一条能穿上才警惕起来。我们买了跑步机,互相监督,有一段时间的确小有成效,但我们没能锲而不舍,况且体重减轻后又肆意以饕餮庆祝,可谓前功尽弃。
我热爱文学,在杂志上发了几篇小说,以为就此可以进军文坛,每年坐拥百万版税,于是做了一个草率的决定。我从学校辞了职,准备当专业作家。我想过一种迷人的生活,像那些潇洒的大作家一样,叼着烟斗,喝着咖啡,心无旁骛地坐在书房里构思写作。当我把“惊喜”告诉何米,她张大嘴巴,像一条干渴的鱼,凝视我半天,发出一串干笑,如同吹哨。我坐到书房里畅想作家的美好未来,何米突然对健身热衷起来,乐此不疲地去街边一家健身房。半年后一个燠热的上午,我写了一夜,喝了两壶咖啡,抽了半包香烟,揉着核桃似的黑眼圈,望见何米站在我书桌前,交给我一张离婚协议书。她捋着耳根的头发,躲避我的目光。
何米什么也没要,我由衷敬佩她的大度,父母说她坏话,我还不遗余力地阻拦。后来母亲没有藏住秘密,把我拉到一边,瞪着眼睛说,你真是傻子,何米给你戴绿帽子了。她告诉我,我辞职不久,何米就和健身教练好上了。
我说了声哦,躲到书房,打开电脑,准备继续写小说排解苦闷。我一个字也写不下去,脑海里一会儿是小采,扬起胸脯,告诫我不要打她主意;一会儿是何米,和一个未见过的壮实男人翻云覆雨,我下意识地把那男人想象成小采的体育生男朋友。小采、小采的男朋友、何米,他们仿佛一起站在我面前,指着我捧腹大笑,说,没想到你这胖子也贪图女色。
2
眼下我正在写一篇小说,用何米的话说,小说家都是意淫家,我在意淫一则发生在古代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虎背熊腰的武士,刚过而立,不瞒你说,他是我这个胖子幻化出来的人物,名叫黄亮,和我的名字一模一样。黄亮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尤其善使弓箭,可百步穿杨。黄亮是何王爷家的侍卫统领,除了王爷行房和出恭,他都寸步不离。京城表面繁华昌盛,实则暗流涌动,皇帝病入膏肓,即将不久于人世,想立温厚纯良的大皇子子文为新帝,但子文为贵妃所生,玩世不恭的二皇子子丰乃是皇后所生,也是新帝有力人选,并且京城之外分封的皇子们也都蠢蠢欲动,朝廷大有兵变之势。
何王爷是皇后的兄长,支持哪方不言而喻,他的竞争对手既有大皇子子文及其拥护者,也有涌到京城来的各位皇子。京城的客栈早在半年前就人满为患,出现了一大批戴着斗笠的蒙面侠客,青楼上咿咿呀呀的吟唱和石板路上急促的马蹄声极不协调,城门十里开外的郊野上驻扎着不同旗号的兵营,没日没夜地饮酒作乐。
何王爷得到皇后从深宫传来的密信,说皇帝已经驾崩,大皇子子文率领一干老臣秘不发丧,准备瞒天过海,党同伐异,待其稳固政权,再昭告天下。皇后还告诉何王爷,这几天子文要假托圣旨,召见各皇子和王爷进宫议事,此为鸿门宴,不可冒险。
圣旨措辞哀怨,皇帝极言时日无多,想念骨肉及股肱之臣,令他们务必前来商讨社稷大事。圣旨特别强调,来时只能带数名随从,兵马一律不得入宫,以防滋事。
何王爷托病在家,太监再三恭请,说龙颜颇为不悦。何王爷知道此时托病一定令人生疑,决定先下手为强。他召集京城拥护二皇子子丰的各位王公大臣,在王府密谋,商议谋反之计。谋反之计和历朝大同小异,无非是里应外合:何王爷同党的官兵乔装成商贩,子丰以摔杯为号,擒住子文,官兵杀进宫门,逼子文退位。子文的罪状早就列好:皇帝驾崩不报,假托圣旨,乱坏朝纲。
王公大臣们提出两点疑问:一是城外的皇子们会不会坐收渔翁之利?二是子文肯定在大殿内安排了一流侍卫,城门口也是重兵把守,如何突围?何王爷摸着狐裘柔软的绒毛,笑着说,城外的皇子都是乌合之众,本王在周边买下的几百名妓女即日便会走进皇子们的军营,到时别说打仗,恐怕他们连路都走不稳。王公大臣们都爽朗地笑起来。何王爷正襟危坐,捻起长髯说,第二个问题比较棘手,擒贼还得先擒王,只要擒住子文就能发号施令,我们需要一位高手,转眼就能把刀驾到子文脖子上。
傍晚时分,天边暮霭沉沉,几只乌鸦栖息在王府的飞檐上哑叫。何王爷把黄亮叫到内厅,游说他去当刺客。宫内守卫森严,行刺绝非易事,他面露难色。何王爷威逼利诱:一是强调唇亡齿寒的道理,自己若不保,侍卫统领也难逃一死;二是采用美人计,许诺事成之后将千金何米许配给他。黄亮说,那只能最后一搏。他计划把飞针含在舌下潜入殿内,待子文不备,掷出飞针,刺中他的要害穴位,使其昏迷,让王爷趁乱行事。何王爷认为子文一定穿着护甲,飞针恐怕难以刺穿。黄亮说,人中、风池、廉泉,都是命门。
进宫之日,京城飘起了鹅毛大雪,朝廷官兵手举大纛,腰挎长剑,辟出一条数里长的官道。一个威风凛凛的武官,穿着金色铠甲,骑在一匹白马上,举着寒光四射的利剑,朝围观的百姓喝道,进宫官道,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违者斩立决!百姓惊呼,一哄而散,几个好奇的孩童被大人抱起就跑。何王爷的千金何米给黄亮戴上护身符,嘤嘤地说,早去早回。何王爷坐在轿子里,掀开轿帘,对黄亮说,时辰已到,赶紧上马。黄亮翻身上马,坐在湿漉漉的马鞍上。乌云压城,寒气席卷而来。
大殿之上,炭火的热气扑面而来,夹着梨树的芳香,西域进贡的高鼻梁少女蒙着紫色的薄纱,扭动腰肢,挥舞水袖,对宾客频送秋波。子丰从座位上起身,忍不住搂住一个少女的蛮腰也跳起舞来,一个太监对他耳语了几句,他才悻悻回到座上。子文站在殿上,说父皇龙体抱恙,不能亲临,由他传达圣谕。何王爷看到皇子们形容枯槁、鼻翼生疮,心里窃喜,那些久经沙场的妓女已经占领了皇子们的军营。黄亮侍立在何王爷身边,瞥见大殿帷幕后人影憧憧,心里一紧。
子文吩咐太监宣读皇帝在病榻上拟成的诏书:龙体不济,恐怕大限将至,希望皇子皇亲大臣以大局为重,各司其职,休养生息,不要内斗,谨防外族趁乱入侵,朝政之事由子文代理;敕封二皇子子丰为镇西王,平定西戎边乱;封何王爷为护国公,剿灭沿海倭寇;诸皇子各有封赏,回封地,听候调遣。众人谢主隆恩。太监拂尘一挥,御膳传到,随即礼乐齐鸣,觥筹交错,西域少女挽起水袖,露出玉臂,纷纷为嘉宾斟酒。子丰在一个绿衣少女浑圆的臀上捏了一把,少女莞尔一笑,拂袖而去。何王爷向子丰使了眼色。子丰止住乐人,率先对子文发难,怀疑圣谕的真实性,说先皇在位时,与邻国一向是和平相处,现在派他们去戍边分明有悖情理。其他皇子王爷也跟着起哄,诉说各自的不满。
殿上唧唧喳喳,子文正色说,陛下九鼎之言,谁敢抗旨?子丰乜斜了一眼,恰逢绿衣少女前来斟酒,他拽住少女的丝绦,顺势一拉,衣衫尽褪,胴体毕现。少女大惊失色,摸向缠在腰上的软剑……
子丰随即摔杯,骂道,竖子欲诛我也!帷幕后的武士跳了出来,西域少女们也纷纷抽出软剑,手无寸铁的皇子王公乱成一团,相互投掷杯盘鞋履。
黄亮掷出飞针的时机已失,他被绿衣少女婀娜的胴体定了神,目光涣散,直到子文的武士把冰冷的刀刃架在他脖子上,他才浑身一颤,回过神来。
半月之后,举行国丧,子文登基:命子丰驻守西戎边地,皇后随行,若无圣旨不得回朝;大赦天下,皇子们回封地,不再追责;何王爷及其党羽密谋造反,罪大恶极,诛灭三族。
何王爷及其党羽乘坐的囚车浩浩荡荡地驶向午门。天空愁云惨淡,寒鸦哀啼,酒旗在风中猎猎飘舞。何王爷站在囚车上长吁短叹,何米在他身后,掩面幽泣,黄亮在何米身后,神色黯然。
何王爷突然转过头,对着黄亮大骂,好色之徒,毁了老夫的大计!
3
我把这篇不知道有没有完结的小说发给一个编辑朋友看。他正和一群诗人在婺源采风,三天后回复我,说辞藻尚佳,描写亦可,未知可有下文?如果小说就此终结,这不过是个俗套的行刺失败的故事,非说新意,就是刺客失败源自耽于美色。我并未想好下文,事实上我动笔时处于水银泻地的状态,前后故事有点浑然天成的味道。武士黄亮是个双重罪人,他辜负了何王爷的厚爱,害其被诛三族,又因为被西域少女诱惑,情感上不忠于何米。但黄亮又阴差阳错地舍小我为大我,牺牲了自己和何王爷一家及其党羽,保全了百姓爱戴的子文,加上他行刺绝非本意,使得人物正邪难辨,成了一个性格复杂的角色。那时何米正枕在我胸口,摸着我下巴上的胡须,说我太自恋,把自己的名字安在主人公身上。我不忍心让小说中的何米被男人的政治阴谋连累,于是改写了故事。
从何王爷接到子文假托圣旨的那天起,王府就被朝廷派来的武士包围了。太监说王爷进宫之日将到,城中鱼龙混杂,陛下特地派武士保护王爷安全。
何王爷被监视,其他王公大臣也难幸免,无法商议谋反之事,整日闷闷不乐。何王爷念着他与皇后、子丰是血亲,下定了进宫谋反的决心,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担心如果事情败露,女儿何米会受连累。黄亮沉思片刻,献了一计。
三日后的傍晚,何王爷的家仆用轿子抬来几个妓女。统领军官拦住问这是做什么,家仆羞涩地说,王爷服用秘制丹药,雄风大振,想试一试功力……翌日清晨,何米和一个婢女乔装成妓女,混出了王府。何王爷与何米约定,何米带着何王爷的手书暂去投靠居住在京城五十里外的故交卢将军。五日后何王爷进宫,如果事成,当天就派黄亮将她迎回;如果事败,速求卢将军差人护送她出关,投奔何王爷侄子辽东侯何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