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

作者: 摩德万

1

老张来电话的时候,吕动正在看案件分析视频。一艘开往南美洲的渔船在东太平洋上发生了惨案,“鲜血如同火焰一般在海面上飘散”,视频里这样形容道。吕动是个编剧,他关注了一堆讲解奇闻怪案的博主,每天跟看课件似的那么看。视频通话邀请震荡着整片海面,吕动打开台灯,按下了接听键。

老张是吕动的妈,她说:“跟你说个事,当然,你不一定感兴趣,宋阿姨给你介绍了个人,咱们老家的,听说还是你中学校友,现在也在H市,周末你俩见见。”见吕动沉默,老张又说,“宋阿姨那会儿没少帮咱们。”

吕动应下了,他不愿再听老张说“那会儿”的事。老张给他推过来女孩的微信,吕动发送了申请,随后继续看视频。视频快结束时,女孩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她的微信名叫“Argentina”,吕动查了一下,是阿根廷的英文。

“你好。”吕动发了条消息。女孩回了一个小狗的动图,吕动没有再回复。许多小飞虫在房间内闪过,吕动的手指滑着鼠标滚轮,有些潮湿。

北新苑的小楼前种了很多亚热带树木,下午四点钟,阳光被楼房与树木遮挡,零星地散落在房间内。关掉台灯后,晦暗变得更加充足,这令吕动感到安全。吕动活得很没有安全感,上学时,他喜欢站在别人的影子里,借着狭长的黑色隐藏自己。听老张讲,他本来的名字叫“吕东”,在即将上户口的时候,父亲将他的名字改成了“吕动”。那段时间,父亲发觉自己变得愈发懒惰,对很多事都失去了兴趣,他将仅有的勤奋用在了呼吸上,“不要像我这么懒,还是叫‘动’吧。”父亲说。事实证明,父亲对他的期望很有必要,懒惰有致命的风险。父亲成了一场火灾唯一的遇难者,有人推测他当时睡着了,有人认为他被垮塌的房梁压弯了脊柱。吕动认为他只是太懒了,并且在生命与懒惰之间选择了后者。吕动没有如父母所愿变得勤奋,所幸他的懒惰无关性命。年初,吕动辞掉了银行的工作,成为了专职编剧,但剧本产量反不如从前。他想,业余写作属于“懒惰”的范畴,而全职写作则站到了懒惰的反面,只会变得更加艰涩。

最近,吕动接了一个新项目,是台湾老板投资的青春片。叛逆、误解、救赎——这是吕动能想到的全部路数,他不断检索自己的记忆,试图寻找可以填入框架的片段。传奇故事在吕动耳边留下了稀薄的回响,到了傍晚,文档中仍然只有光标在闪。市政工程的铁臂在街道上卖力,嘈杂声顺着窗户进入了房间。吕动脑中出现了一个女孩的身影,她的轮廓上满是光晕。在模糊的对焦中,他开始探索女孩的模样。

教室,日

旁白:戏弄X成了我们的习惯,那时候我们没学过辩证法,不懂普遍与特殊的关系。我们叫她疯子,不意味着她真的疯了,而是因为她身处普遍之外,并且我们需要这样一个角色。

X:我测不出三角几何的面积。三条线段勾勒了图形的面积,而外部是无限的。

老师:这个疯子。

旁白:大概是从那以后,她开始被叫作疯子,我们甚至都忘记了她的真实名字。有人说,疯子的家人全部是疯子。我见过他们,绝对谈不上疯癫,但是我没有为疯子说一句话。

吕动让X与所有人交恶。X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模式应当如此。吕动的剧本不会让人感到陌生,记忆与习惯会推着你往前走,你会完成一次毫不费力的阅读。

全职写作后,吕动时常觉得自己头顶悬着一把剑。每次在电脑前苦思时,这把剑都会松动一些。行业形势仿佛在他提交辞职报告的那天陡然步入谷底,接不到什么活儿,本子也总被毙,收成寥寥。吕动这才发觉,纯粹的自由与他无关,笼子的出口指向了新的笼子。写了两场后,吕动卡住了,索性关了文档。他给Argentina发去了消息:“周六想吃什么?”女孩回:“直接定你想去的地儿。”吕动不指望这事能成,他说:“我想去麦当劳。”对方说:“行。”

2

吕动到麦当劳时,女孩已经到了。他在门外点了根烟,尽可能深地交换烟雾与氧气。尼古丁均匀地灌溉着肺部的每一个角落,在感受到肺叶的舒张后,吕动解开了衬衫的第一颗扣子,走了进去。

女孩已经点好了餐:一盒牛奶、一个汉堡。她的皮肤很白,尖下颏与薄嘴唇让她显得刻薄,圆眼睛又冲淡了这种印象。

吕动问女孩:“你多大了?”

“23。”她穿了一条松垮的连衣裙,看着像个学生。

“年纪这么小就出来相亲?”吕动尽力放大了惊讶的表情。

“好玩。”女孩没有停下咀嚼的动作,口腔咬合的声音填补了谈话的空当儿。

“听张阿姨说,你在银行上班,怎么还留长发呢?”女孩问。

“我们小银行,不管这些。”

“你平时还干什么?”女孩拆开了牛奶的吸管。她的手上有许多细密的伤口。

“运动,看书。你呢?”

女孩将嘴里的汉堡吞咽干净,凑上来小声说:“我在造一艘船。”

“什么?”

女孩点了点头,说:“造船。”接着,她说道,“你不在银行上班,衬衫褶子太深。”

吕动的太阳穴在咬肌的带动下不断起伏,他听到窗外的空调机箱在响。冷气将他的皮肤摩擦得很干爽,但他的心情正在变得潮湿。

吕动停下了咀嚼的动作,说:“银行的工作辞了,现在写剧本。”

“我猜对了!”女孩握了一下牛奶盒,脸上露出了微小的笑意,“拍出来了吗,网上能看不?”

“看不了,有个本子改成网络大电影了,但是一直没上线。”

“讲啥的啊,这个电影?”吞咽声变得不太连贯,吕动觉得女孩喉咙中发出的声音很有节奏感,像敲打键盘的响声一样。

“悬疑片,讲复仇的,主人公为了亡父满世界复仇,最后发现父亲是意外身亡。”

“挺厉害,想这个费劲吧?”

“多看点类似的作品,还有案件解说,再设计几个转折,这些东西都有模式。”

“有意思,”女孩说,“《批评的解剖》?”

吕动点点头,虽然他没听过这东西。

说话的时候,女孩的嘴角挂着一圈酱料,吕动拿起纸巾,在自己嘴边干擦了一下:“看你有点眼熟,咱俩是不是以前认识?”

“这招不新鲜。”吸管在纸盒里发出一阵干瘪的响声,女孩喝完了手中的牛奶,“改天见。”

“这么着急走,等会儿有事?”

“最近挺忙的。”她的鼻腔中发出了轻微的哼声,大概是有鼻炎之类的毛病。

“还有下次吗?”吕动问。

“有,你肯定得再找我玩。”

出了门,两人往不同的方向走,女孩对吕动“拜拜”,吕动模仿了她的手势。回家的路上,他觉得自己刚才的动作有点机械。黏腻伺机而动,在室外爬上了吕动的皮肤。吕动加快了蹬车的频率,热浪从身体两侧涌过,他在汗水浸湿衣服之前回到了家中。

打开电脑后,吕动借着开机前的黑色端详自己的面孔:嘴角习惯向下,眼睛没什么神采,看上去已经厌倦了呼吸。她为什么会要造一艘船呢?吕动想不明白。他宁肯当时鲁莽一些,追问出这句话的枝节。

街道上的钻孔机发出了一阵不规则的响声。往常,嘈杂总能让吕动心中泛起静谧。这天,电脑出了问题,总卡,要重复几次才能输入,弄得人脑子里也一卡一卡的。在接下来的构思中,主人公变成了那个女孩,吕动冷不丁想起来,他还没问女孩的名字。

老张问吕动:“跟女孩聊得怎么样?”吕动说:“还行。”老张又给他介绍了两个相亲对象,吕动说最近有点忙,没有答应见面。他清楚老张的想法,她并不强求自己完成一次婚姻,她只是希望自己过一种低风险的生活。老张说,自己认识了一个南方人,姓赵,是跑船的。“别再像那会儿一样。”吕动知道,这句话是老张对他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老张所说的“那会儿”的事,在吕动的记忆里已经淡去,除了懒惰,他想不到其他原因。起火的实验室是一间平房,门窗老旧,像纸一样脆弱。逃生不是一件难事。这场因烟头而起的事故,最终被定性为意外。母子二人的生活由亲友重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维持着受灾现场般的狼狈。为了清扫记忆的骸骨,吕动很少回家,也不主动提起这件事。旧时的火光只会在祭祀时出现,然后与灰烬一同散去。

那天晚上,吕动失眠了。凌晨三点,他在微信联系人列表中输入“a”,Argentina便跳了出来。吕动点进她的头像,发送了消息:“之前忘记问你的名字了,你叫什么?”手指在接触屏幕时变得滑腻。女孩没有回复。五分钟后,吕动关掉了网络,再次睡去。

3

对于吕动来说,写作就像入殓,只需从记忆与现实中打捞尸块,再进行拼接。但他并不了解,像X这样的女孩的心理状态。她14岁,聪明,叛逆,仅仅是特立独行就足以落人口实。写新剧本后,吕动的日程多了一项:晚饭前到北新中学观察落单的学生。这些人脸上常带有不满的表情,吕动将其解读为对常规的反抗。他曾留意过一个穿足球服的女生,她拖着步子往校门外走着,汗水在夕阳下反射出金色的光晕。手中的球已然成了负担,被她一把甩出。足球在马路上空划了个弧线,落到了路对面的中年男人手中。男人显然没有预料到球会从空中落下,他向后闪身,方才接住了球。这一瞬间的错愕,让女孩脸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实地观察持续了六天。第七天,吕动被带进了保安室。他被当成了反社会分子,只不过筹备作案的周期太长让校警觉得疑惑。吕动告诉校方工作人员,自己在写一个青春题材的剧本,随后讲述了并不完整的构思。脱身比想象中轻松,大概对方一听便知道,此人并无作恶的天赋。

X也会做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比如在锁眼里塞钢丝,在书包拉链上安装一个电击器,在黑板擦上涂颜料……她像大多数不寻常的校园角色一样偏爱理科。她会说:“科学是真实的,语言是骗人的。”X厌恶陌生语言在大脑中产生的噪点,于是开了一个玩笑:她弄断了英语广播器的电线,用的是书包中的随便一个什么工具。人们乐于见到她成为罪人,并且将所有的热忱投入到对X的审判中。

吕动时常感觉X在注视着自己,当他看向她的眼睛时,却发现X变成了那个女孩的模样。他们的对话框已经沉至微信深处,聊天仍停留在“你叫什么”。X愈发频繁地走出文本,女孩却寂静得如同消失了一般。当吕动觉得自己已被彻底遗忘时,他接到了一通陌生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男人,他通知吕动到派出所一趟。吕动正要挂断,女孩的声音传了过来:“不是骗子——”那声音拖得很长,像砂纸一样打磨着吕动的心脏。

赶到派出所后,吕动看到女孩正倚坐在门外的长椅上,她的身体变成了椅子的枝干,漫无目的地向四周延展。

“着火了,还好没什么损失。”女孩的工装裤上还有鲜明的油渍,一股机油味从她身上渗了出来。

“你没事吧?”吕动问她。

“活得好好的。”她将罚款单捏作一团,塞进了口袋里,“手机电池太烂了,身上又没现金。”

“太危险了。”说着,吕动拦下了路边的一辆出租车。

“没事,反正逮的是我,”女孩说,“你记得我之前说的,我在……”

“当然。”

“嗯。我在一间仓库里捣鼓这些,今天外面的油箱漏了,不知道怎么就着了。”她展开胳膊说,“火这么大。”

“烧到了农田,就烧着啦。”说着,女孩在出租车上睡着了,头歪向吕动的肩膀,吕动将身体靠了过去,他听到她的呼吸变得沉稳。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七分钟,女孩醒了过来。她恢复了活力,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不瞒你说,看到着火的时候,我挺兴奋。我希望它一直烧下去,烧到世界的边缘,直到一切都毁灭。”见吕动不说话,她问,“你一点都不吃惊?”吕动说:“听说你要造一艘船之后,就没什么能让我惊讶的了。”

“你不信我。”轻微的鼻塞让她的声音有些含混。

“那是一艘什么样的船?”吕动问。

“全世界最牛的船,可以去很远的地方。”

吕动想象他们正坐在一艘船上,共同驶进海洋深处。

“为什么叫我来?”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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