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
作者: 崔凤敏1
村里的亮光犹如一片河灯,半明半暗,若隐若现。我爸驱车赶了两个小时,终于回到了村里。从他和我奶奶的频繁通话中,我大体知道此次紧急返乡的目的:拆散三爷爷的婚事。
我妈告诉我,奶奶和她的妯娌二奶奶明争暗斗数十年,现在能远隔万里形成统一战线,并勒令我爸火速归乡,配合二奶奶对付三爷爷,这里面肯定大有猫腻。不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吗?我爸这个年过五十的幺叔一直打光棍,按说结婚是一件好事,可是我奶奶坚决反对,她在南方给我姑看孩子,就让我爸代她出面。
二奶奶候在门口,一见面就用力抓住我爸的手,庆啊,你可算来了。她摸摸我的头,往我手里塞了一把花生。我一边剥花生,一边从他们方言和普通话交织、敷衍客套和关键问题穿插的凌乱交谈中,厘清了事情的样貌。
近两年,三爷爷跟着二爷爷在县城干建筑,前段时间和工队所在村子里的一个外地保姆好上了,好了不到半个月,就辞了工带那个保姆回乡,并打算近期完婚。二奶奶反对的原因至少有三个:其一,这女的天天大鱼大肉,胡吃海喝,和省吃俭用的三爷爷完全是两路人;其二,这女的身形肥胖,四体不勤,到了晚年多半会患高血压、脑血栓之类的疾病,是三爷爷的负担。听完前两个原因,我爸说,这也不是在古代,婚姻大事应该自己做主,幺叔虽然实诚,也不是没脑子,咱们不能过多参与。二奶奶盯着我爸瞧了一会儿,说出了第三个原因:这女的恐怕是个骗子,来了没几天就买了三金,手上戴的大金镯子少说也得一万五六,还透出口风,结婚要八万彩礼。见我爸不吭声了,二奶奶眼珠频频转动,这话按理不该和小辈说,她鼓着嘴凑到我爸耳边,是个狐狸精,不管看哪个男的,眼角都挑着,勾魂儿似的。也不看看多大年纪了,和你叔走在村里还勾肩搭背、搂腰搂胯的,简直没法看。
我看我爸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就知道他和我一样,觉得二奶奶说得有些过了,一个没有颜值的胖子的妖媚之术不值一提。二奶奶说,你别不信,那唐明皇叫杨贵妃整得都能不上朝,你幺叔还能比皇帝有脑子?我爸咳了两声,婶儿,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咱先沉沉,再观察一下。二奶奶说,观察啥呀,这个事我和你妈都商量过了,她也说这女的贵贱不能要。二奶奶搬出了我奶奶,无疑把尚方宝剑悬在我爸头顶。我爸表态,行,婶儿,不管怎么说,我得先劝住他,钱不能撒手。二奶奶大概还是觉得我爸的立场不够鲜明,攥着他的手不松,你是咱家的文化人,就靠你说服他了……我连打了几个哈欠,我爸借口说孩子平时睡得早,强行离开了二奶奶家。
我打架的眼皮才出门就和解了,我扯着我爸的衣袖说出我的疑问,怎么到第三条妥协了呢?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比起这个村里的其他光棍——想女人想疯了夜里偷窥人上厕所的杨老六、好吃懒做六十岁了还在啃老的张如春、神志不清成日衣衫褴褛流哈喇子的傻老四——你三爷爷,算是一个极为体面的光棍。他老实巴交,多年来踏踏实实打工,有一笔在农村人看来挺多的积蓄。如果这女的真是骗了钱就一走了之,你三爷爷的余生会不会变成杨老六或是傻老四?
走过三爷爷家的门洞,我看见院落东面墙上爬满各种瓜藤,地上盘踞着各类瓜秧,作为城里的孩子,我说不出它们的名字,只认得菜畦里的葱和辣椒。我说,三爷爷可真勤快,种这么多菜。我爸轻哼一声,勤快的是你二奶奶。我反应过来,三爷爷常年不在家,不可能整出个瓜果丰硕的菜园。
我爸停在门洞口犹豫着。我跑到窗边往里看,看到了二奶奶口中的“狐狸精”。这是一个矮胖的“狐狸精”,目测身高一米五,体重得一百六七吧。她坐在椅子上嗑着瓜子看电视,三爷爷拿把梳子给她梳头发,大概是梳疼了,她回过胖脸来,娇嗔地推了三爷爷一把,三爷爷说了句啥,她又前仰后合地笑了个过瘾,三爷爷突然就搂住她,吓得我转过头去。过了一会儿,我才再次看向屋里。现在成了三爷爷坐在椅子上,她坐在三爷爷腿上,说实话,我替瘦弱的三爷爷感到腿疼。三爷爷看起来不觉得腿疼,他嗑了瓜子,送到那个女人嘴里。一个个瓜子皮在光影里甩出去,那一刻,还真让我想起了唐明皇和杨贵妃。
我跑回门洞,对我爸说,要不改天再来吧。他瞪我一眼,不肯放弃酝酿许久攒出来的勇气,大声问,叔在家吗?不一会儿三爷爷站在了屋门口的灯光里。我印象中三爷爷精瘦,脸发黄,现在倒是胖点了,也白了,脸上笑开了花。他说,呀,你们咋这时候回来了?我心想这大晚上的不是因为你,我们也不会回来。跟他进屋后,女人迎了过来。我爸说,这是新婶儿吧?女人白胖的手腕上戴着个黄澄澄的镯子,手指上套着个亮闪闪的莲花戒指,毫不露怯地把两手闲搭在一起,看我俩的眼神里透着长辈的慈爱。她说,听你叔说起过你,一大家子里你最记挂他。我爸说,以后有了三婶,我们在外面就放心了。她很健谈,问了我爸的工作情况,还问到我妈和我。我爸也问了她一些情况,关心她现在的家人,含蓄地打探她的过去。三爷爷笑眯眯地看着我,给我削苹果、剥橘子。
离开时,我爸在院门外站定,看着春风满面的三爷爷,拿眼角瞟一眼屋里,合适?三爷爷垂下头挠他的短发。我爸又说,在一起能幸福?三爷爷嘿嘿一笑,粗糙的脸上生出异彩来。他说,你是不是听你二婶说了些啥?我爸说,她说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想清楚了看明白了。三爷爷从兜里摸出烟和火,点着烟吸了两口,说,我也知道,她不勤快,爱花钱,还有些别的事,你们看不上她。我爸说,我们没啥看上看不上,我们都盼着你好。三爷爷又吸了两口烟,说,难道你不是他们叫回来劝我的?我爸笑笑,你还不知道我吗?只要你是真的好,我立刻就被策反了。三爷爷咳嗽了几声,笑了。我爸拍拍他的背,少抽吧,身体壮实才能和我新婶儿百年好合。这个年纪,还能遇见可心的,不容易。走出几步我爸又回头,加了句嘱咐,只是人心隔肚皮,日久才能看清楚,自己早年存的血汗钱还是捂着些。
2
我爸向来是个犹豫不决的人,这次的果敢让我对他心生景仰,可惜这景仰只持续到第二天早上。
在为了他幺叔的幸福绞尽脑汁合计着怎么攻克我奶奶和二奶奶之际,我爸被二奶奶叫去了家里,这次二爷爷也在。他们告诉我爸一个消息,这女的不是原来那家的保姆,而是在那家搭伙过日子。她在那家讲究吃喝,一天到晚闲串门,如今那家男人查出了肺癌,她才又和三爷爷好上。至于前些年她在多少家混过日子,无确切消息。二奶奶传达完这些,叹口气说,你幺叔肯定得被她掏空家底,你们说,现在可咋办?二奶奶看着我爸,我爸望向二爷爷,二爷爷盯着他开了胶的鞋一声不吭。二奶奶说,你也看见了,你二叔遇事没主见,半天放不出个响屁来。如今你爸不在了,你妈在大南边回不来,你代表的是大房一家子,也是家族里的长子长孙,你的话你三叔得掂量掂量。见我爸没动静,二奶奶又说,过两年要出了事,咱这一大家子的脸都没处搁,叫十里八村的人戳脊梁骨。这事不能含糊,叫我说,一顿棍子撵出去。
我爸沉默良久,终于表明了和二奶奶一致的态度,不能留。只是他需要找到确凿证据,并拿给三爷爷,让三爷爷自己把女人撵走。二奶奶说,他已经魔怔了,他要是不撵呢?婶儿,现在是法治社会,动粗的那一套指定是行不通的,我爸又果敢了一次,如果有证据,我来说服他。
当天下午,我在大街上看到三爷爷和那个女人手牵着手从远处走来,女人偎在三爷爷肩头,抿着嘴唇挑着眼角笑,毫无美感的女儿情态里,有几分真情流露出来。向来走路带风的三爷爷被人挎着胳膊,缓步而行,显得矫揉造作。他看见站在墙角的我,身子僵直了一下,走到我跟前拍拍我的头,从兜里掏出两块大白兔奶糖塞给我。攥着糖,我忍不住想要提醒他点什么,话到嘴边,出口的是一句,三爷爷好。
实际上他很快就不好了,二奶奶取证神速,周天一早就把录音交到了我爸手里。作为工头的二奶奶的哥,找了几个能说会道的工人,让他们当天下午不用干活,专门找村里的妇女聊闲篇儿。大部分聊天录音印证了先前消息的准确性。
三爷爷起初站着,听完一段录音身子矮一截,听完那六七段,基本就蹲地上了。二奶奶的眼神比日头还透亮,除了盯着三爷爷,就是给我爸递眼色。我爸缓缓开口,我知道叔心里不好受,你身体好,五十来岁也算壮年,后面总会有好的。我在外间屋偷看,觉得我爸这话说得没啥底气,前五十几年都没遇见好的,后面你能说准了似的。二奶奶又给二爷爷递眼色,二爷爷长叹一声,我们也盼着你有个伴儿,可怎么着咱也得找个靠谱的。二奶奶趁势跟上,兄弟,你哥你侄儿是你最亲的人,他们总不能坑你,坑你的是那个女骗子。虽然咱娘和大哥走了,你得让她知道咱家里是有人的,我们不能看着你让人欺负。二奶奶说,别怵头,你要是顾及情分,不好意思开口,嫂子替你出头。
你不用出头,胖女人挎着包袱撩开帘子进来了,语气里有身经百战的平静,她照旧把右手大大方方搭在左手上,谁还没年轻过,就不许人回头是岸了?她看向三爷爷,往后你再寻个好的吧。她留在三爷爷身上的目光却不肯挪开,不知是希望他挽留她,还是想着他能跟她说几句告别的话。三爷爷埋在双膝间的头缓缓抬起来,面色灰白。他张了张嘴,半天吐出一句,美娜,我跟你掏心掏肺的,你咋骗我呢?我注意到叫美娜的女人眉眼间有光亮溢出,我太早说了,怕你不能跟我好,想寻个机会告诉你。可以前归以前,现在我是真心实意想和你过日子。三爷爷说不出话来,二爷爷适时地递上一根烟,三爷爷抬起手,抖来抖去没接住,最后干脆摆摆手。女人挎着包袱,矮胖的身躯显得很沉重,几步一踟蹰地走出了院子。
完成了我奶奶交代的任务,回城后我爸迅速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之中。倒是我那个业余搞写作的妈,翻来覆去地刨根问底,最后不无遗憾地加一句,这事应该还没完。
半个月后,我爸又被我奶奶和二奶奶的电话轮番轰炸。我妈不但第六感准确,收集情报也是一流水准,她告诉我,美娜回来了。
3
美娜走后,三爷爷卧床不起,一边卧床一边看美娜的微信朋友圈,看美娜的头像,看和美娜的聊天记录,很快就又给美娜发消息。两个人具体聊了什么我们无从得知,只晓得三爷爷突然变成了一个果敢的人,请美娜无论如何回到他身边。美娜说,你一家人把我撵出来了,我怎么有脸回去?我又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心?为了证明真心,三爷爷给美娜打了两万块钱。
美娜的闺女带着美娜的两个外孙,开车把美娜送了回来。二奶奶说,那闺女一看也是个骗子,染着黄头发穿着黑丝袜,不是认亲,是来打劫的,走时后备箱塞满了大包小包的特产,两个孩子手里攥着厚厚的红包。二奶奶认为现在是老房子着火,烧起来没救,等美娜把三爷爷家底都卷跑了,他指定是活不成了。
此次返乡,我爸直接奔向三爷爷家。三爷爷先于我爸开口,庆,我想起你上次问我的话,现在我告诉你,我俩在一起合适,也幸福,希望你能放心。你也转告大嫂和二哥二嫂,不要再来干预我的生活。说完这些,三爷爷看了看我,脸色变得柔和了,别因为我的事一趟趟往回跑了,带着孩子折腾个啥。说完看也不看我爸,就回屋去了。屋里灯火通明,美娜正嗑着瓜子看电视。二奶奶走过来,说,看见了吧,猪油蒙了心窍没救了,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爸爸让我睡在二奶奶家的炕上,与二奶奶合计了大半夜。
第二天上午,我爸到镇上熟食店买了猪头肉、牙签肉、花生米,买了两瓶泸州老窖,又整了个凉拌黄瓜,在我奶奶的老房子里摆了一桌酒菜,让我把三爷爷喊来。三爷爷来了,说,昨天你找我时,我看见你二婶在不远处,以为你是被她撺掇来的,说话不太好听,你别往心里去。我爸笑着摆手,让我给三爷爷倒酒。
酒过三巡,两个人额头都冒了细汗。我爸开口,叔,先给你撂个话,你和美娜过不到一块儿。三爷爷听了这话,脸色阴沉下来,我就知道你是让二嫂子给撺掇了。停了停,又说,三年前我刚满五十岁,在外面跑够了,想回村里,住老房子,种几亩地,安生过日子,她就拼命阻拦,想方设法把我送进她哥的工队里。不过要不进这个工队,我也遇不上美娜。三爷爷晃晃头,说偏了,说你二婶为啥不让我回来……我爸打断他,我知道二婶有小心思,这些年你不在家,院子和地都是她占着,但这和美娜是两回事。三爷爷冷笑一声,那你知道,她这些年从我这里拿去十三四万吗?她家要翻盖房子了,成要娶亲了,琴要嫁人了,她哥工队钱周转不过来了……都从我这里拿钱。我看她是怕美娜来了,早晚得向她要这些钱。她说过我没处用钱,又无儿无女,老了得靠你们管,我看这钱她是不打算还了。我爸夹黄瓜的筷子停滞了一下,以前也没听你提起过,钱该要还是要。三爷爷摇头,除了侄子就是侄女,我张不开这个嘴。我爸想了想,这是她不对,不帮衬你就罢了,不该算计你的钱。说着我爸皱皱眉头,但这和美娜还是两回事。上次二婶让我来劝你,我也想到她是有私心,想的是怎么替你摆平她,可前提是,美娜得是个正经人啊。三爷爷拿起酒盅一饮而尽,怎么不正经?我年轻时那一段婚姻,要是对方能原谅我婚前隐瞒不能生育这个事,也不至于就那么散了。我得给美娜个机会,谁还不犯个错了?你那个错和她那个错不是一回事,我爸说,人家古代妓女干那行还是为了求生存呢,她这算啥,到处搭伙过日子,一味追求享乐。这种人过不了穷日子,两三年吃完你的老本,再跑别处坑蒙拐骗。我看见三爷爷的脸红里透青,青里发白,临时来场京剧无须化妆。我爸却还不肯收住,现在让她走,你只是难过一阵子,如果把你榨干了再走,你这么死心眼,未必有傻老四看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