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茫
作者: 英木越野车离开331国道,行驶了一段时间,转了一个弯,进入狭窄的小路。路两边的农舍稀稀落落,偶尔能见到一两座蒙古包,却看不见人影。
白色的云层越来越密,越来越低,不远处,一大群奶牛横卧在枯黄的草场上。他抬起有点浮肿的眼睛,把吉普车停在路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项军忙打起精神,后面的孙贺脸贴近玻璃窗,问了句:“到了吗?”
“没有,抽根烟。”
他下车,望着棉絮般的白云,心乱如麻。打开手机,把吕晓发给他的信息重新读了一遍,上面只提到一片湖,再无其他线索。他反复咂摸也没弄明白,还是白术提醒他,吕晓说过要去内蒙古草原,根据吕晓对湖的描述,他觉得吕晓去达里湖的可能性大。
项军也从车上下来,扭头看了下四周:“景点好像关闭了呀。”
时间是十月深秋,原本不是内蒙古的旅游季节。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不到两公里。他没说话,点着一根烟,看向空旷的远方。
这地方这么荒凉,吕晓怎么可能……
“哎,你看!你看!”项军指着一只骆驼惊叫。
脚下是沙地,有骆驼很正常,他没觉得有什么稀奇。风低低吹来,骆驼走过之处现出一个个沙坑。
一头黄白相间的母牛靠了过来,他若有所思地拿出手机给母牛和不远处的骆驼拍了几张照片。
“哎!它是不是想跟我们说点什么?”孙贺把头伸出车窗说。
他没理孙贺,掐灭手里的香烟,向西走。
昨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睡不着,往事像过山车一样一件一件从颓废的脑壳里飞过。他发现,好多事情都诡秘得让人不可思议。譬如:妻子出国便无踪迹;吕晓小学毕业不肯去重点中学读书;开家长会,他差点从学校台阶上摔下来,幸亏被一个毛头小子扶住,才不至于出丑;吕晓不告而别,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这个不满十八岁的女儿,用沉默拒绝与他沟通。很多时候他觉得有必要矫正吕晓对生活的态度,却因分寸把握不当,致使他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他求助白术,白术的态度非常中庸,微妙躲避他的问题,问急了,她会说,让时间回答。一晃,吕晓就快考大学了,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似乎愈演愈烈。
沙地,湖边。他突然有某种不好的预感,急火火地对还在拍照的项军说:“上车!”
车子越开越快,似乎离达里湖越来越近,他的心也怦怦跳起来。这里并不是草原腹地,却看不到一个人影。车子沿柏油路继续向前行驶,开过不到两公里,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闻到了湖水的味道。
似乎看见达里湖了,无奈一排铁丝网拦住了去路。
“在那儿!”
天空白云缭绕,可望见一条蓝带波光闪耀。因为景区关闭,没有游人,整个达里湖显得有些荒凉。
必须找到进去的入口。他像跟谁赌气似的,执拗起来。
车子又跑了五百米。“那儿!”项军手一指。见一处铁丝网像开了一扇门一样敞开,他心里一阵惊喜。打转方向盘,径直往里开。路面凹凸不平,路底下像藏着某种东西,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涌动。周围寂静无声,一块石头泛着光,一棵伞状的树木孤零零地立在两道车辙旁。他的心突然“咚”地响了一声。
湿地沼泽,这种地方,吕晓怎么能……他越想越怕。
周遭一片沉寂,某种微茫像滞留不散的烟雾飘荡在远处的湖面上,湖水一望无际,天蓝云白,风呼呼地吹着。
他向右打方向盘,草原的气味向他迎面扑来。
寒风猎猎,湖水冲刷着岸边,岸上的大片湿地草木深深。那草差不多没过膝盖,虽然枯黄,却显现出旺盛的生命力。
吕晓会在哪里?是北岸还是南岸?以他现在的位置,想找到吕晓,很难。
湖水波光粼粼,岸边细沙流动。他把车停在湖边,几个人下了车。
“吕晓并不是嚣张任性、天马行空的孩子,她背着你去内蒙一定有她的原因。”
他不同意白术的话,但也找不出别的理由,被针尖戳破的心这一刻还在滴血。奇怪的是,越是急于找到吕晓,他的哀愁越像荒草一样四处蔓延。
来之前,他把门锁换了。吕晓一直嚷嚷着要白术交出家里的钥匙,他犹豫再三,换了锁头,这样白术交不交钥匙已经无关紧要。
湖边的风像刀片一样刮过来,冲锋衣很快被水汽打透。他裹紧衣领,把抽剩下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了几下。
几年前,他见过骑着大马、挽着长弓、唱着蒙古长调的牧民。那会儿正赶上草原那达慕大会。他对赛马、摔跤、射箭都不太感兴趣,唯独喜欢马头琴和长调。夜晚躺在草地上,清冷的月光下,一壶老酒喝得尽兴,放眼望去,世界近在手边。
不远处驶来一辆路虎,一男一女在湖边嬉笑打闹,过了一会儿,又双双上车,开着车子在湖边跳起了“探戈”。
年轻人的浪漫举止似乎感染到了他,连日的压抑正需要一个突破口。他手一挥,对项军和孙贺喊:“上车!”
他打着火,挂上自动挡,刚要启动,手机响了,白术发来一大串语音。他打开微信看了一眼,又关上。吕晓之所以离家出走,跟白术不无关系,白术无非问候一下,给不了更好的建议。他更怕以他现在的心情,会从嘴里飞出匕首和刀枪。
车子在湿地穿行,前方视野开阔。他左奔右突,在密集的枯草处故意打了个急转弯,车子飞起来。好爽!
天空露出浅蓝,阳光洒在大地上。慢慢地,湖岸线和茂密的植被逐一向后退去,冷风夹着暗器反复击打,车子快速颠簸起来。项军提醒他湿地里有水,小心,靠左,顺着前面的车辙走。他哪里听得进去,撒起欢儿来,已经不管不顾了。
突然,他发现了前方潜在的危险,来不及反应,已经没有退路,车子在湿地里来回滑了几次,他本能地一脚踩住刹车,车轮瞬间失控,连人带车滑向更深的湿地。他心头一惊,迅速打方向盘,车子一阵剧烈颠簸,冒出一股黑烟停了下来。他发现车尾部翘起,前面车轮子已经陷进水里。他再一次给油,车轮空转,污泥飞溅,很快,车子熄火,车上其他两个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打开车窗,双手还紧握着方向盘,但无论怎么踩油门,车子只哼哼几下,便没了声音。他又试了几次,依旧如前。他懊恼地拍了下方向盘,想下车看个究竟,一推车门,竟没推开。他心里一惊,一点脾气都没了。
“怎么了?”项军和孙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从车窗钻了出去。
他一脚踩进湿地,鞋子、裤管立刻湿了一大片。
车子像在泥里滚过,污渍斑斑的泥巴贴满车盖和车身,前面两个轮胎已经陷在湿地的沼泽里,动弹不得。
他从后备箱里找到一块木板,垫在后车门下方,然后敲着车窗让两人下车。里面的人打开车门,依次走下来,尽管踮起脚尖,鞋子也湿了。
他半晌没说话,时间停止了,周围一片死寂,只有那辆路虎还在“热舞”。
他下意识打开手机,看看时间,已经下午三点多钟了。这时,电话响了,白术又撞上来,他本想挂断,结果下意识点了接听。白术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说:“正在达里湖。”白术说:“听声音,你很疲倦。”他说:“我这儿有点急事,先挂了。”
他对项军和孙贺粗略讲了目下状况,脸上稍带赧色:“来,一起推下试试。”
他站在左侧后车门位置,项军站在右侧后车门位置,孙贺站在他身后,他们喊着口号,屈膝弓腰,手上和身体同时用力,车子却像被焊进地桩里似的,纹丝不动,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哥,要救援吧。”项军咧着嘴说。
他掐住腰,喘着粗气,看向达里湖,惴惴地说:“先等等。”
“哥,要不求下那哥们儿?”孙贺指了指路虎。
他一抬眼,见路虎里坐着的女孩,圆脸白皙,穿着牛仔服上衣,扎着马尾辫,用一对黑漆漆的瞳仁正注视着他。
“吕晓!”他一脸惊喜。
“哎!哎!干吗呢?”小伙怒瞪圆眼。
他刚要开口说话,女孩翻了翻眼珠:“有病吧你。”说完,把车窗摇上。
他愣了一会儿神,转身上上下下地打量小伙:“你们从哪来?”
“辽宁铁岭。”
“铁岭?”
“大叔,你认错人了吧?”
“对不起。”他的目光越过小伙,看向车窗里的女孩。
“哥们儿,能不能帮忙拽下车,你看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项军一脸倒霉相。
“没问题。”小伙爽快答应。
“荷叶,你先下来。”
男孩子的做派有点像年轻时候的他,他不由得多看了男孩子几眼。
感谢的话不必多说,他打开后备箱,取出一根黄色应急救援拖车绳,项军抢过去,七拧八拧拴在路虎的后屁股上。路虎开足马力,使出浑身解数,福特没有任何反应。间歇一分钟,路虎再次发力,绳子断了,这下麻烦大了,没有应急救援拖车绳,就算神仙也救不了福特。
“我车上还有救援绳。”小伙下车,打开后备箱,把绳子取出来。一条红色的宽面绳子再一次挂在福特尾部的挂钩上。路虎又开始咆哮,直至筋疲力尽。车子反倒陷得更深了。
“哥,叫救援吧。”项军和孙贺异口同声地说。
寒风又一次像刀片一样刮过来,冲锋衣成了摆设。他裹紧衣领,戴好帽子,沉吟片刻说:“孩子,能帮忙去附近村子找辆拖拉机吗?”
“没问题,荷叶,上车。”
女孩的头发被风吹得贴在了脸上,只露出一只眼睛。
“我跟车去,你在这儿陪哥。”项军示意孙贺,孙贺心领神会。
路虎开走了,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打着火,点上。
他原本想要打保险公司的电话请求救援,可他们是擅闯者,不能自找麻烦。
点背到家,一个下午,他的所有计划都沦陷了。吕晓杳无音讯,在克什克腾旗订的酒店已经来不及退房。更糟的是,眼下进退维谷,车子出不来,哪里都去不了。他就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无计可施,灰头土脸。
一切都那么诡异,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他手刃了自己的计划,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若吕晓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早已筹谋好要逃离,那她还能回头吗?想到这些,那份堵又涌了上来。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屏幕上干干净净,一条消息都没有。他拨打吕晓的电话号码,听到的是“您拨打的号码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他继续打,回应依然是那句话。
“哥,别急,小孩子玩够了,说不定就回去了,这会儿也许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又是“也许”,他不想听“也许”这两个字,模棱两可,不可名状。他觉得自己正处在一个隘口,向前走有可能惊险过关,紧急制动有可能前功尽弃。
吕晓刚上小学一年级时,他每天送她上学,然后挤公交车上班。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收藏的一幅画卖了个好价钱,第一时间买了这辆福特越野车。他喜欢这辆车的车型和颜色,从此,福特、他、吕晓成了一家人。他爱这辆车有时超过了爱吕晓,至少吕晓这么认为。他每天精心呵护他的福特,洗车、维护都是他自己来,从不让别人插手。后来,同一批买车的人大都换了车,而他一直开着他的福特,并且车身和零部件保养得相当完好。
他坐在一块裸露的石头上,继续抽烟。刚才一顿忙活,身上出了汗,这会儿风一吹,刺骨的寒意又一次穿透身体。
云层越来越稀薄,隐约能看见湖对面凸起的丘陵和一片树影。
湿地水深,事先做的功课里没有这条,他责怪自己不够用心。用白术的话说,毛躁。这个既陌生又充满幻想的湖,让他想起另外一个湖。那是小城最大的园林公园中的湖。那时,他几乎每周都去绕湖行走,通常是周末的傍晚,吃过饭就去湖边散步。六月,湖边有很多花陆续绽放,湖里接天映碧的莲叶蓬蓬勃勃地铺在湖面,一侧泊了数十条油漆斑驳的摇桨木船。白天,湖面人影攒动,到了傍晚,划船的人一下子就入了画。湖面上方竖着一座石拱桥,过了石拱桥是一处文殊别院,别院叫“映碧楼”。他和白术就是在映碧楼的一次画展上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