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碑曾识旧文章

作者: 刘恒杰

1

近年来,由于工作关系,我经常到齐长城沿线去寻访。我曾站在黄河东岸济南市长清区孝里镇广里村东北的岭子头上,望着冬日麦田里的那块上书“齐长城始点标志”的石碑,想象着齐长城是如何由此一头扎进群山之中,似一条巨龙,以气吞山河之势盘旋于崇山峻岭间,奔向浩瀚的大海。我曾循着齐长城残存的痕迹,在人迹罕至的山脊上、深谷间跋涉,聆听碧绿的春草与散落在城墙下的石头交谈。我曾在青石关上久久地徘徊,日暮时分,终于看见那个落魄的文人从关下踽踽而来,马蹄敲打着古道,秋风吹拂着荒草。那是一场大雪过后,我登上了锦阳关的关楼。关楼西边的山岭上,有迄今保存最为完好的一段城墙。看着白雪皑皑中的齐长城,看着远处的那些古老的村落,我突然想到,冬去春来,斗转星移,在齐长城的残垣废墟里,埋藏着多少鲜为人知的故事?那湮没的荒草古道,曾经有多少人走过?那白雪覆盖着的石头房子里,曾经发生过多少故事……

年少时的我,曾读到明代诗人黄衷的诗《答子章弟》,其中有一句,“纵迹初逢墨妙堂,残碑曾识旧文章”,没有想到,若干年后,我也在齐长城沿线那些残碑断碣之中,读到了许多旧时文章,拾到了许多遗落的故事。

2

2016年初春,冬雪化尽,春寒料峭。一天上午,我再次来到锦阳关。

位于济南市莱芜区雪野街道娘娘庙村北的锦阳关,因地处锦屏山之阳而得名。自古以来,锦阳关既是交通要道,也是军事要塞。民国《续修莱芜县志》中载:“长城岭……为北面之保障,要塞为锦阳关。南连马鞍、珍珠诸山。左右千峰森列,何啻天堑。”锦阳关原有关楼,为城楼式建筑,关门上方镶嵌着阳刻“锦阳关”三个大字的石匾。1938年,锦阳关毁于日寇侵华战火。新中国成立以后,在莱芜通往章丘明水的莱明路加宽时,关楼被完全拆除。2004年,经山东省人民政府批准,原地级莱芜市在锦阳关原址以西50米处重建锦阳关。一座高大巍峨的关楼再次矗立于古齐鲁交界处。

那天,时任娘娘庙村党支部书记的毕研成告诉我,在一户村民家的北屋门口,有一块刻有字迹的过门石。我马上去了那户人家。那是一座已经没有人居住的院落,房子的屋顶都已经塌落,只有用石头垒砌的四壁还矗立在那里。我去附近的人家借来水桶,从村前的小河里提来清水,洗去过门石表面的泥土,隐约看见了一行大字:邑侯谭公去思碑。除了这几个字,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到。我曾浏览过莱芜及许多地方的县志,志中载有大量《× ×去思碑》或《× ×德政碑》之类的文章,惜乎没有看到一块真正的去思碑。我不禁对这块去思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一个多月以后,我请镇领导与那家房子的主人协商,将那块过门石置换了出来。经长年累月的踩踏,石碑的棱角及表面已经变得十分光滑,只有被门槛遮蔽的下面尚见清晰的字迹。拓印残存的字迹并查阅县志得知,碑文中的谭公,名谭惟聪,江西南昌人,明崇祯四年(1631年)以举人代理莱芜知县。那户人家院落的西北角,是一座泰山奶奶庙。1966年,庙被拆除,石料做了莱明路的桥梁,立于庙内的众多石碑有的砌进了屋基,有的铺在了道路上,也有的垒进了地堰。这块做了过门石的残碑,是将原来完整的“邑侯谭公去思碑”从中间断开,被人抬来做了这房屋的过门石。

何为“去思碑”?明代莱芜进士亓诗教在其《胡公去思碑》(清康熙《新修莱芜县志》)中这样写道:“碑曰去思,志不忘也。何以不忘?谓莅兹土者有功德及人,于其既去而思之。思之不得见,则以其功德勒诸一片石,永垂不朽耳。”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古代的官员特别是身为父母官的县官,似乎更为注重自己为官的名声,特别是对自己离任后当地老百姓的评价更是十分在乎。于是,在许多古代典籍特别是各地的县志里,我们就常能看到一些“去思碑”“德政碑”一类的文字。将这些文字刻之于石,或立于大道两旁,或立于庙宇寺院,以便让更多的人知道他的事迹。

作为一县百姓之父母官的县令,在任之时,勤政爱民,让老百姓得到实实在在的恩惠,老百姓自然会感恩戴德,离任之时,会箪食壶浆送其远行,离任之后,也会产生思念之情。恩惠越大,思念越深,以至于非得树碑立传才能表达出这种感情。我们不怀疑这些碑文有溢美之词,甚至有刻意为之或献媚的嫌疑,但是,作为一名地方官,廉洁勤政,切实为老百姓办些实事好事,以便走后留下一个好的名声,并以此来激励自己,还是有积极意义的。当然,也有的父母官不顾百姓死活,一心只想搜刮百姓,全然不顾自己的名声和百姓的唾骂,以致有的离任之时,老百姓会送他一块“天高三尺”的木匾。何谓“天高三尺”?搜刮老百姓太狠了,连地皮也刮下去了三尺,地皮刮下去了三尺,那天自然就高了三尺。

这位谭知县谭惟聪在任之时,为嬴牟大地上的老百姓做了哪些好事,留下了哪些政绩,从残碑上看不到,典籍里也未查到任何记载。反正在他离开莱芜三十多年以后,一位叫叶方恒的莱芜知县在其编纂的《新修莱芜县志》中,没有记下他的任何事迹,县志也没有收入这块石碑上的文字——那时,这块邑侯谭公去思碑应该还不至于湮没于荒草之中吧?

那天,我们围坐在邑侯谭公去思碑旁,聊起了那位叫叶方恒的知县。

清康熙十一年(1672年)秋天,知县叶方恒去济南府出差。去的时候他走的是泰安那一路。绕道泰安虽说远一点,但毕竟是较为平坦的大道。回来时,他打算出济南城往东到章丘,然后从章丘向南走锦阳关长城岭一路。莅莱三年了,叶方恒虽说几乎踏遍了莱芜的山山水水,也曾多次去济南府,但锦阳关长城岭一带他还未曾去过。位于莱芜章丘两县交界处的长城岭上,曾经有一处驿站,名为“通远驿”,但“永乐十八年(1420年)革”(明嘉靖《莱芜县志》)。他曾经听说,锦阳关长城岭一带本来就地处偏僻,人烟稀少,官驿废除了,又加上明清易代,社会动荡,关南关北二十余里的地方,便成了一个两不管的地带,多年来劫匪横行,行人至此无不心中惶惶。叶方恒带着随从,一大早就走出济南府,一路东行,然后折而往南。这条路,曾经是莱芜通往省城的必由之路,但是,一路上叶方恒却没有看到几个行人。傍晚时分,他终于来到了锦阳关前。在关前他伫立良久,看到雄关衰落,四处荒无人烟,便决定“招募流民,移居长城岭”,重整长城岭锦阳关一带的秩序。第二天,一回到县衙,叶方恒便拟好招民告示派人四处张贴,还派人把招民告示贴进了济南府。招民告示写得明明白白:前来定居者,荒田任由开垦耕种,不缴赋税;建房费用县衙给予一半补助。令这位知县大人没有想到的是,告示贴出去不到一个月,就有人前来报到了。最先来的是济南历城高家庄一个叫高炳的,接着是锦阳关以南三十里处本县东抬头村一个叫张琨的。过了不久,又有三户人家前来。于是,在锦阳关关口东侧的山岭上,高炳与张琨等四五户人家便组成了一个新的村子。

新村既成,知县叶方恒欣然命笔,撰《长城岭新村记》(清康熙《新修莱芜县志》)一文并刻碑以示纪念:

莱芜处万山之中,而直北有长城岭者,城基犹隐隐可见,意即古者齐鲁之界欤?又曰长春岭,相传以花木蓊郁得名,今惟荒烟蔓草而已。其地与章丘连壤,为入省者必由之路。然山高径险,地极苦寒,兼之石麓,无田耕种,而欲求升斗之水,必取之于数里之外,以是村落稀疏,人烟绝少。且经灾荒、地震之后,岭半仅存一古庙,竟无居人。往来行旅,是不止有盗贼之虞,更多虎狼之患。守兹土者心切虑焉,因为招集,始得应募来栖者四五家。加意扶绥,使成乐土,则源源而至安知不斯什斯百耶!居民请立碑以书岁月,是为记。

这篇情文并茂的碑文,至今读来仍令人动容。正如碑文中所说,“源源而至安知不斯什斯百”,新村建成后不久,又有八个姓氏的人家成了新的村民,共计十姓。因建房费用由县衙补贴一半,村名又一度被称为“十姓官庄”。后村内建了一座庙,供奉泰山碧霞元君,因泰山碧霞元君又被称为泰山老奶奶或泰山娘娘,该庙又被称为“娘娘庙”。娘娘庙名声越来越大,香火越来越旺,以至让“娘娘庙”代替了原来的村名。从那以后,锦阳关长城岭上蔓草不再,虎狼远遁,劫寇匿迹,商旅和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第二年秋天,知县叶方恒再次来到锦阳关长城岭。即将离开莱芜去外地赴任了,他想看看那里的情况,顺便与村民话别。那天,他站在长城岭上,看到岭上的初秋景象,欣然写下《长城岭》一诗:

来往长城道,巉岏策马疲。

枫青秋未老,山白雨来时。

果熟随风落,花明倚露垂。

当年齐鲁界,无复一丸泥。

毕研成告诉我,叶方恒的那块《长城岭新村记》石碑,可能存放于章丘区某处。我曾多方搜寻,无果。其实,今天这个被列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的娘娘庙村,不就是叶方恒刻立在锦阳关前的一块新的石碑吗?这个富裕美丽的娘娘庙村,不就是一篇新的《长城岭新村记》吗?

3

再次见到失而复得的“郭公碑”,已经是十多年后的2019年夏天了。

齐长城由泰安境内进入济南市莱芜区,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有一道重要关口——天门关。过了天门关,沿香山脚下一路往南,有一个叫陡崖的村子。十多年前,我从陡崖村村口路过时,见村口立有一块石碑。石碑不大,呈方形,虽风剥雨蚀,字迹漫漶,但拂去尘土,尚能读出上面的文字。字竖向阴刻,每竖四字,共四句:

巍巍豸史,矮矮小檐。

寒风野栖,为此苍黔。

那天,就在我辨认石碑上的字迹时,一位长者走过来,说:“此碑不知何年所立,早已从中间断为两半,另一半不知去向,现仅存右边的一半。村民世代相传,此碑叫‘郭公碑’。”我问长者“郭公”为何人,长者摇了摇头。

长者是陡崖村人,那年80岁。

断碑上的四句话不难解读。豸(音zhì),獬豸,是我国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兽,后常用来象征“正大光明”“清平公正”,把獬豸当成了执法公正的化身。豸史,刑官名,后引申为御史,是掌管刑法、执法、监察的官员。小檐,低矮的屋檐,指狭小简陋的房子。苍黔,指黎民百姓。知道了这几个词的意思,上述四句诗就不难理解了。

如果老人说得不错,那这四句话就是赞美那位郭公的。那么,郭公到底叫什么名字呢?他是哪朝哪代的官员?因为做了什么事人们要为他树碑立碣呢?

查阅清康熙《新修莱芜县志》,该志“大事记”中有这样一段话:“崇祯十二年(1639年)己卯,土匪蜂起……群盗聚于县西北之香山,巡按郭× ×单骑入山,开诚抚慰贼。众贼感激流涕,愿为良民。因立一碣于山间。”明崇祯十二年,莱芜境内出现了很多土匪强盗,这些土匪强盗聚集在香山。巡按郭公一个人前往深山去安抚,“群盗”感激落泪,纷纷表示愿下山复为良民。“群盗”还于山间道旁立了一块石碑,在石碑上刻下了上面的那四句话,来表达对郭公的感激之情。遗憾的是,志中却将“巡按郭”后面的两个字用黑墨涂去了。

比清康熙《新修莱芜县志》晚二十余年的清康熙《济南府志·宦迹传一》中,有这样一段记载:“郭景昌,字仙岩,河南洛阳人,进士。崇祯己卯,巡按山东,监纪军事。兼程至官,掩遗骼,祭孤魂,施粥救民,蠲金恤士,复捐俸大修废,亲征莱芜土寇。”至此,我们才知道,这位郭公,名字叫郭景昌。这段文字里说到了郭景昌“亲征莱芜土寇”一事,但这句话前面的文字又是什么意思呢?其实,这里说到了济南历史上曾经发生的一个重大事件,这个重大事件就是崇祯十一年(1638年)以及崇祯十二年(1639年)初的“济南保卫战”。那是济南有史以来最惨烈的一次守城之战。

崇祯十一年冬,十万清兵大举南侵,兵临济南城下时,正值腊月二十三小年夜。此时,山东巡抚颜继祖已奉命领兵移防德州,城内只有乡兵五百和莱州援兵七百。尽管双方兵力悬殊,山东巡按御史宋学朱、左布政使张秉文、济南知府苟好善和历城知县韩承宣等驻城文官,还是领导济南城内士民上演了一场可歌可泣的济南保卫战。但终因寡不敌众,孤立无援,在坚守了九个昼夜后,第二年正月初二被清兵攻破城池。“天晓,众哗,大兵自西北云梯上矣。公(宋学朱)跃马而西,手格杀数人,刃中面被执;不屈,悬城楼竿上杀之……同时死难者,历城知县韩公。”(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因此次战役发生在戊寅己卯(1638年为农历戊寅年,次年为农历己卯年)岁末年初之际,史称“戊寅之变”或“己卯之变”。济南城破,清兵杀人越货而去,“崇祯十二年春正月……命云南道御史郭景昌巡按山东,兼核城陷之故。景昌至,瘗济南城中积尸十三万余,悉发仓粟赈贫民。”(《崇祯实录·卷之十二》)。接到朝廷命令,郭景昌不敢怠慢,星夜来到山东,与济南士民一起,“掩遗骼,祭孤魂”,还“施粥救民,蠲金恤士,复捐俸大修废”。济南城这边还没有完全安顿下来,“监纪军事”的巡按郭景昌,又接到了去莱芜剿匪的命令,便带领军队“亲征莱芜土寇”。

从济南出发前,郭景昌便传令泰安州及莱芜县各起兵马向香山进发。可是,待三路兵马聚于山下,郭景昌却命令按兵不动。他自己则换上便装,背着干粮,一个人骑马向山上走去。他知道,那些“土匪”其实就是些被逼无奈的穷苦百姓,他想去劝说他们下山,“复为良民”。自古官逼民反,而明朝末年尤甚。郭景昌不带一兵一卒深入“匪”窝,作为一介文人的他,想来是何等的大勇!他本来完全可以带领训练有素的官兵进山攻打,而那些“乌合之众”也一定会在朝廷军队的铁骑面前不堪一击,顷刻化为齑粉。即使郭景昌想来个先礼后兵,也可先派一名能辩之士去做说客。郭景昌到底是怎样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群盗”,以致“群盗”感激流涕,愿为良民,碑文上没有写,康熙年间的县志上也只有“开诚”两个字,我也没有从其他史书上查到记载。其实,也不用去查史书上的记载,那只有十六个字的碑文就说明了一切,因为那些都记在了“群盗”的心里,也都记在了“群盗”繁衍生息绵延不绝的后辈们心中。郭景昌不费吹灰之力,不但缴了“群盗”的械,还让他们立碑以记,这又是何等的大智!而这大智大勇的背后,却是他那一颗拳拳的爱民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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