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发现“生活之树”
作者: 雪樱当下,现实主义长篇力作呈扎堆涌现的态势,但是,融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生态主义、荒诞主义“多声部”为一体的交响乐式的恢宏史诗却并不多见。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陈彦的《星空与半棵树》,在我看来就是这样一部厚重、浪漫、深邃、充满诗意的长篇小说,堪称悲剧的“四重奏”。小说选材围绕基层公务员的日常琐碎与心灵坚守,副标题可叫作“小镇公务员的星辰大海”。通读全书后会发现,作品立意新颖、视野开阔,谋篇布局既巧妙又轻盈。小说把天空与大地视作故事发生的背景舞台,重点描绘了秦岭普通百姓的喜怒哀乐和生存困境,关涉乡村具体的山川地貌、人情物理、众生万象、文化业态,探究了人与自然如何共存自洽的生命课题。
长篇小说是文学的重器,其深度、广度和难度非常考验一个作家的胸襟、技巧以及审美能力。《星空与半棵树》开篇和结尾的“主人公”都是一只猫头鹰,并且小说中还多次出现了猫头鹰的“自述”,这显然是沿用了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喜剧》里柯基犬“张驴儿”的动物视角,以幽默调侃的语气反衬出人类的动物性,尤能引发读者深思。
小说正文开篇即点明全书灵魂——半棵树。“那是今冬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北斗村仅剩的一棵大树,也终于在那个接近年关的大雪之夜,被偷了。此前一两年中,但凡有点形状的树,都被城里人弄走了。有人说这叫‘大树进城运动’。”简单几句话便引出“半棵树”之问——伴随着“大树进城运动”,北斗村里的大树被偷的偷,卖的卖,仅剩下的一棵,乃是长在温如风和村霸孙铁锤两家共同地畔中间的百年老树。此树被孙铁锤私下指使他人卖掉,从此温如风踏上了不屈不挠的上访之路,仰望星空的天文爱好者安北斗便也开启了他的劝返之路。“半棵树”滚雪球般把层出不穷的矛盾冲突越聚越多,引发了一连串错综复杂的爱恨情仇、鸡零狗碎、生老病死。
“半棵树”隐喻了“一厘米的正义”,关涉一个男人的尊严、权利、面子、里子,甚至生命。在我看来,倘若说“半棵树之问”是正义之问,那么“星空”则代表着人性之问。作为从村里走出来的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基层干部安北斗背着一部上大学时购买的二手望远镜,一趟趟奔波在劝访路上,由村里到镇上,由镇上到县里,再由县里到省城、京城……其劝访之路的曲折,映射出了时代的纷纭激变。当安北斗不顾一切帮温如风争取其应有的半棵树的权利时,他的家庭发生了“崩塌”:妻子杨艳梅调到省城工作,变成时髦而光鲜的“城里人”,并且与副县长储有良坠入爱河,后来,她带着女儿安妮住进了大别墅;女儿安妮也不再稀罕作为爸爸的他讲的那些星空下的故事;而原本就有小农意识的岳父岳母更是处处对他冷嘲热讽,认为他“尽整那些不打粮食的玩意儿”,甚至笑他无用,“不是抬人引产剖宫,就是盯人放哨除坑”——北斗村“点亮工程”启动那天,上级领导来村视察工作,为了完成稳住温如风的任务,他不惜安排老父亲安存碗在温家面案前蹲守了十个钟头,最后导致父亲晕倒在地。
陈彦最擅长为小人物立传,在《星空与半棵树》中,他的笔触更加娴熟和老道,他甚至让“自己”也在小说中出场了,在剧院邂逅温如风,帮他递诉状申冤。“故事里的故事”并非故弄玄虚,而是为了进一步深化小说主旨,是对人物的生存困境或者心灵挣扎的一种深切关照。一边是一心只为讨得“半棵树权利”的温如风,一边是耗尽十年青春韶华劝访的安北斗,两个人都身陷困境,但似乎后者更会令读者产生共情——他的处境与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里的主人公极为相似,略有不同的是,当高蹈的理想落入世俗的泥泞洼地时,安北斗依然坚信自己干了一件非常有价值的事情。
读长篇小说便是读世道人心,读人性真实。故事千头万绪,人物悉数登场,情节环环相扣,但最终打动人心和引发读者情感共鸣的,往往还是“真实”的力量。呈现“真实”,从某种程度上说,是文学的使命。记得巴赫金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时有一段精彩描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当时的心理学持否定态度,包括学术和文艺中以及审讯工作中的心理研究。他认为心理学把人的心灵物化,从而贬低人,从而完全无视心灵的自由。心灵的不可完成性,以及那种种特殊的不确定性——即成为陀思妥耶夫斯基主义描写对象的无结局性:因为他描写人,一向是写人处于最后结局的门槛上,写人处于心灵危机的时刻和不能完结也不可意料的心灵变故时刻。”尽可能地做到去贴近真实,呈现真实,但却不能真正地穷尽真理,这无疑是一种“未完成”状态,这种“未完成”的状态其实是最难驾驭的地方。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红楼梦》《野草》《边城》《呼兰河传》等经典文学作品中所具备的“现代性”了。处于“不确定性”和“未完成”中,意味着人性没有边际,所以这些作品永不过时。回到《星空与半棵树》中,陈彦驾轻就熟地采用了两种视角,即指向神秘太空的“外宇宙视角”和深邃如海的“内宇宙视角”,两种视角互为表里,又相映成趣,把“人性之问”诠释得深入人心,读来令人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以“男一号”安北斗为例,他的原名叫安存罐,“罐”字本身就充满了寓意。一个从北斗村走出来的“土罐子”偏偏爱上了浪漫星空,注定要吃尽苦头。作品在细节描写方面极为动人。“知道不,只有这星空,才平等地属于每个人,你只要用它是属于你的心情来欣赏,它就完全是你的了。”每到正月十五、端午、中秋、离婚之日的前夜,安北斗叩问星空的动人场景就会出现。在陈彦的叙事空间里,秦岭大地上的“微尘众”自带传统文化的道德基因,即便是私欲膨胀、喜欢欺压弱者的孙铁锤,也有孝顺父母的善良一面。蒋存驴因公牺牲,安北斗被派去处理后事,与蒋家派来的蔡表舅过招,这个过程中氤氲出了生命的尊严,让读者明白,再卑微如蝼蚁的个体也有着人性的光辉。当北斗村集资发展文旅产业,并斥巨资打造“亮灯工程”,试图通过此渠道改变贫穷落后的形象时,安北斗被安排去当旅游解说员。他与请来的应大师发生冲突,因为坚决反对打造生殖崇拜的象形造型,沦为笑柄和异端。被妻子和女儿背弃、家庭支离破碎、在小镇上举目无亲的他,抬头观测星空,内心深处反而坚如磐石,风雨过后,信念坚定地向上拔节生长。“他越来越坚定:这颗小行星是五年才回归一次的星体。他也计算过,小行星运行周期应该在一千八百二十六天左右,下一个回归期是绝对不能错过了。他能送给女儿的最贵重礼物,大概就是这颗小星星了。尽管他无法把星星‘拉到自家后院拴着’,但他依然十分坚定地相信,女儿到那时一定会珍惜异常。”星空的慷慨馈赠反衬出他在情感世界里的捉襟见肘,这是一种物质和精神之间的角逐,作家将一位父亲的深情和无力和盘托出,令人动容。
文学体现心量,历史体现知量,哲学体现智量,如何能够将三者融会贯通,则体现了一位小说家的精神高度。大凡能够上升到哲学层面的文学作品,作品中一般都会设置一个“智慧型”的灵魂人物,比如《红楼梦》里的刘姥姥,《应物兄》里的芸娘,《喜剧》里的南大寿,以及《星空与半棵树》里的民办教师草泽明。每当安北斗在现实中碰壁或遇到棘手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办时,就回村去找草老师。草泽明是个“梭罗式”的人物,穿草鞋,建凉亭,摇蒲扇,整个夏天都不使用电风扇。他主张老庄哲学,“现在还有几个人能想起老庄?他们不是儒家的正统正道,但大道旁边没有老庄提醒、吆喝,甚至断喝,那也是走不稳靠不住的”。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在小说中的两次出场。一次是安北斗的妻子攀高枝出轨,安北斗被蒙在鼓里,后来还是通过医院里的护士转告才知道的。知道真相后的安北斗几近崩溃,找到草老师倾诉。那个夜晚,安北斗号啕大哭,他哭的是自己“以卵击石”的无能,哭的是他那个幻想“要和妈妈住到织女星上去,让爸爸住到牛郎星上”的女儿也远离了星空。“一个男人的哭声,是能让黑夜变得惊悚而不安的,何况像老牛哀嚎。在巨大的声响面前,老牛的哭声也不过是一粒微尘的悸动而已。他觉得自己是孤独地进入牛郎星了,那不正是孩子需要的结果吗?孩子大概是觉得那里很好玩,而他觉得自己是与居住的星球毫不相干。”在巨大而空旷的孤独中,安北斗完成了自我超越,投入了自然的臂弯。值得一说的是,全书多次写到了星空下安北斗的流泪,与其说这是他在失意时的宣泄,毋宁将其视作星空的慈悲和对他的接纳。比如,当他辗转找到杨艳梅并挽留对方时,对方表示去意已决,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哭,但没有哭出来。他只能再次把脸仰向星空。月亮这时已完全在夜色中亮如银盘,十分称职地扮演起了中秋之夜象征着一切美好而团圆的主角”。还有,当“大爆炸”事件发生后,他遭人误解,只有从瑰丽的夜空中才能获得寄托。“蓝蓝的夜空,深邃得无法想象它的巨大空间和景深。银河系是以粘连成粼光片的形状,既相互拥挤又彼此错落有致地无限伸展开浩瀚体魄的……只有到了这个世界上,他才能忘掉一切,甚至忘乎所以地活在难以描状的生命舒张与壮丽之中……人类是自己把自己隔离在美妙星空之外了。”这段话堪称全书的“箴言书”。安北斗的那声长啸,与温和风找到半棵树后的抱树痛哭前后呼应,对安北斗来说,这是一次次失意累积后的“爆破音”,同时,也是当下新时代乡村振兴进程中普通公务员的真实镜鉴。
草泽明的另一次出场是他的去世。想必很多读者都会有这样的感受,以为小说里最先“离场”的人物应该是患有哮喘病的“老病包子”安存碗,但是没想到他却成了村里最长寿的人,活到一百一十一岁寿辰后的第三天太阳升起之时,“到未来去世那天,他还端着那个耀州大老碗在吃燃面。看来存住饭碗才是最靠得住的事体”。“安存碗”这个名字饱含深意,蕴含着中国农民安分守己、脚踏实地的生存哲学。“这里长眠着拉倒假菩萨的草泽明”,这是他生前为自己写下的墓志铭,并指名让安北斗将其刻在了树上。回溯草泽明上访肇始,孙铁锤要在村里山上立一座爷儿仨的石像,这种行为触及了草泽明的道德底线——“他有何德何能、何功何仁值得造了像去当后世的楷模?现在还有我们这些人知道底细。时间一长,把恶人就完全漂白了,他们甚至还真成方圆几十里甚至几百里的活菩萨、大善人了。这才是北斗村最大的悲哀啊!我以为那是比大爆炸更大的事体……”最终,在温如风等人的操作下,石像被拉倒,以孙铁锤为代表的行恶者都得到了报应。
人生如旅,每个人到这个世界上来走一遭,其实都对应着天上的一颗星,或者也可以说,万物生灵都能从星空中找寻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小说结尾,一个人低头找树成魔,另一个人抬头看星空如痴,“魔”与“痴”成为两个人对抗现实的最后砝码。温如风苦寻十年的那棵树在杨艳梅省城的欧式别墅后院里,杨艳梅通过出面砍价和暗中补贴几万元,让百年老树重回北斗村,这也是她对前夫安北斗的另一种补偿。“我是在帮你,更是在帮北斗,他为这半棵树忙活了十年,头发都快白了一半了。”而安北斗也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北斗镇新任镇长,他所关心的依然是星空,在勺把山发现了五年前见过的那颗小行星之后,他决定申请以女儿的名字对其命名。
陈彦在小说后记里交代:“文学是关于人的一系列行为的系统性安排,人的行为的变数,决定着小说的前进方向,任何技术都只是人的行为的拐杖。当拐杖影响了人的行为时,哪怕这个拐杖再漂亮、再精美,大概都得忍痛割爱,而让行为或传统或老旧或现代或后现代地朝前挺进。”这段话其实也很好地回应了“AR”智能机器人对传统创作的挑战,更加深刻地指出了让文学根脉深扎传统文化土壤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总而言之,“半棵树之问”也好,“人性之问”也好,都让现代人看到了生命的局限和渺小,同时也认识到了大地和星空的辽阔与深邃,从而更加坚定地活着,更加从容地向前。安北斗与温如风,好比一个人的AB面,我们每个人身上或许都存在着与他们相似的困境,唯愿在现实面前,活出如风的自由,活出北斗的浪漫,像一棵大树那样永远正直、无私、坦荡、坚韧、生生不息。这是我们共同的修持和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