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记

作者: 张玉山

1

西冷拍卖行一锤砸下去,我的心突地颤了一下,坐在我旁边的徐厚基,扯了我的袖子一把,小声说,张老,成交了,8856万!《枯石鸳鸯图》得了一个好价钱,一幅八大山人卖了一片叫好声。收家是个事业有成的企业家,捧着《枯石鸳鸯图》咧着嘴巴笑,好多人上去合影,想得一个彩头。我扭头走了。

从西冷出来,我打车去了鼓山。鼓山在城西,离城远着呢。鼓山不高,也不像鼓,不知怎么就得了个鼓山的名字。是六月,树阴正浓,绿得滴水。满耳朵蝉的聒噪,像一根刺,往脑子里扎。我从东侧上山,树丛里埋着一条野兔踩出来的路,路像一根线,牵着我往山上走。

好似有人向我招手,到了跟前,是一棵树。往前走了一段,我站住,一脑子迷惑。以前没这么多草,没这么多树。两年没来看老徐,脑子里长满了草,把记忆荒芜了。老徐埋在了哪里呢?我站在树下,叫了一声老徐,树丛里惊起一只绿尾巴鸟,噌噌地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老徐去世,从火化场接了老徐的骨灰,我和老徐嫂子商量了半天,不知把老徐埋在哪儿。老徐嫂子说,你们不是常上鼓山捉蛐蛐吗,埋在鼓山,误不了老徐听蛐蛐叫。这一年是2006年,老徐五十六岁。五十六岁就走了,走得不坦然。老徐晚上喝多了茶水,半夜出来小解,厕所在院子对过,没几步路。没走到厕所,老徐脚下一软,跌了一跤,嘴里含着一口血,眼角挂着一行泪。走了。

老徐老家在徐州,上千里路呢,路费不说,老徐家里也没什么人,坟地也没了,改成了钢铁厂。老家没来人,儿子在美国,我和老徐嫂子决定把老徐埋在鼓山。鼓山多好啊,山下是雍河,雍河的水,在鼓山脚下绕了一圈,再往南,不知流向哪里。

我和老徐逮蛐蛐,累了,坐在石头上闲看。雍河上波光闪闪,庄稼地里埋着一带村庄。老徐说,鼓山是块福地,前左临水,右后靠山,稳稳当当。老徐把前朱雀后玄武讲了一遍。以前我瞧不起老徐,没想到养蛐蛐的还有一肚子学问。老徐没上几天学,文化不多。老徐望着山下的雍河,认真地说,我死了,你做主把我埋在鼓山。那年,老徐不到四十岁,离死还远着呢。

老徐磕磕绊绊,啃了几年《周易》,让文化别住了,没嚼出什么名堂。可老徐的嘴巴好,会说,谈天论地,五行八卦,有的是能耐。不知怎么的,老徐出了名,有人请老徐看阴阳宅,远近几百里,老徐跑遍了。可能老徐自己也觉得看不准,一概不收钱。老徐有一双法眼,没花几个小钱,收了一堆盆盆罐罐,成了小有名气的收藏家。老徐最喜欢的是蛐蛐罐。

我经常去看老徐收的蛐蛐罐。老徐一件一件摆出来,讲它们的来历,讲他买这批罐子的智谋。有紫砂的、青花的、黑陶的、葫芦的,也有楠木的,一概擦得锃亮,不停地把玩。有藏家来收,老徐死活不卖。老徐小气,好蛐蛐送好友一两只,不眨眼皮,蛐蛐罐不行,买也不行,藏品换也不行。

我和老徐喜欢斗蛐蛐。老徐有现成的蛐蛐罐,我们到鼓山逮蛐蛐。那时候鼓山很荒凉,树也不多,山上有一座荒庙,到处残垣断壁。晚上,月亮在庙顶上朗照,天气清凉,蛐蛐的叫声,分外明亮。我和老徐骑车十几里地,来鼓山过过闲趣,涉水过了雍河,把车子寄存在村民家里,拿着手电,踩着月光,带着蛐蛐笼子,上鼓山捉蛐蛐。

我们在庙前行完了礼,掀开青石板,掀开砖头瓦片,揭开肥大的树叶,一只愣头愣脑的蛐蛐,嘭地跳出几尺远。老徐把笼子从怀里掏出来,开了笼子,里边拴着一只俊俏的母蛐蛐,老徐龇着两根大牙学蛐蛐叫。外边的蛐蛐不知是个套,一头扎进去了。

运气好,一晚上逮十几只,分装在几只笼子里,搭在肩上,骑车回家,背上蛐蛐跳来跳去,特别自豪。运气不好,逮一串青头蚂蚱,回家一烹,一碟儿酥黄的酒肴,香喷喷的。我和老徐对着脸,望着天上的月亮,喝几盅小酒,说说蛐蛐的事,浑身的乏气,霎时不见了。

好的蛐蛐自己养,跟朋友炫耀,朋友追问哪儿逮的,我和老徐只笑不说。不入老徐法眼的,我们拿到虫鸟市场去卖,一只青头卖百八十元。老徐家的日子不好,老徐嫂子没工作,老徐在厂里当门卫,钱也不多。儿子在美国上学,美国消费多大,伸手就要钱。儿子向老徐要钱,老徐向蛐蛐要钱。蛐蛐住在鼓山上,鼓山是老徐的风水宝地。

那年,老徐把玩了十多年的乌头金翅卖了,钱还是不凑手,没几天,把一只蟹青、一只栗紫、一只苏叶黄卖了,得了一大把钱,寄到美国去。卖了蛐蛐,老徐像把魂卖了,捧着蛐蛐罐,发了几天傻。我看不下去,咬牙把我的山楂红送给老徐。老徐死活不要,一只好蛐蛐,就是养蛐蛐的半条命。

老徐这个人,多好!天年太短了。老徐死后这些年,我年年来鼓山看他,跟老徐坐一坐,说说话,抽一根烟,听听蛐蛐叫。去年没来,今年清明,让事情绊住了,也没来。一眨眼,老徐找不到了,在鼓山上化了。老徐变成了一只蛐蛐,草稞里一蹦,怎么也找不见了。

老徐死的那年,我把蛐蛐罐抱到鼓山,把我和老徐养的名贵蛐蛐,一概放了。这些年,我和老徐把鼓山上的蛐蛐收养了,离开了鼓山,蛐蛐的胆子一天天小了,叫声也不脆亮了。蛐蛐是老徐的魂,老徐原本是只蛐蛐,白天守着一座厂房睡觉,晚上嗻嗻嗻,叫个没完。

我们院子里,大人孩子烦老徐,满院子蛐蛐叫,蛐蛐的叫声听腻了,听腻了就心烦。老徐又能说,跟谁也胡吹一通。刚结婚的小夫妻最烦老徐胡扯,耳朵里、眼里、鼻子里灌满了老徐的说话声。老徐很晚才睡,伺候完了蛐蛐,坐在院子里发呆。

老徐埋在哪儿呢?我记得我和老徐嫂子挖了一个小坑,把骨灰盒摁进去,抓了一把树叶,敷了一层土。老徐嫂子说,老徐,你自由了,当蛐蛐去,鼓山没人烦你,叫得响亮亮的。我在老徐坟前竖了一块石条,石条上趴着一只蛐蛐,不蹦不跳,傻傻地看着我。

过了老徐的周年,卖了蛐蛐罐,老徐嫂子来了一趟鼓山,给老徐烧了一刀纸,烧了寒衣,告了一声别,到美国养老去了。老徐太孤单了,只有鼓山的蛐蛐陪着老徐叫。我想给老徐立通碑,算了,老徐是个小人物,跟蛐蛐一样,只有晚上才敢叫一声。一个养蛐蛐的,立了碑,未必是件好事。

这几年,虫鸟市场一派旺相,一只青头,好几千元呢。老徐走了,我早没了玩蛐蛐的兴趣,有时转转虫鸟市场,多半是想老徐的时候。来鼓山逮蛐蛐的太多了,天翻地覆,山上的荒庙拆了,砖石没了。蛐蛐一律吃了哑巴散,躲在树叶底下不敢叫了。

我找老徐干嘛呀,老徐就是鼓山,鼓山就是老徐,老徐就是蛐蛐,蛐蛐就是老徐。老徐一辈子绷着身子,弓着腿,抵着须子,总想跳起来,日子太沉,把老徐跳起来的念头压下去了。我跟老徐交了一辈子,差点儿变成蛐蛐。老徐临走前几天,我们喝酒,老徐说,你该干正事儿了,别当蛐蛐,好好画你的画,给后人留下个念想。

太阳沉下去了,雍河的水变暗了,好像不流动了。西天上起了一抹彤云,彤云边儿上,一只又大又亮的星,在天幕上闪烁。我往山下走,嗻嗻——,蛐蛐突然叫起来了,嗻嗻嗻——,我停下脚步,蛐蛐不叫了,刚走几步,嗻嗻声又起来了,满山满地蛐蛐叫。老徐不想让我走,他想跟我说说话。

我来鼓山,是想跟老徐说句话,跟老徐交代清楚。老徐,你牵挂了一辈子的八大山人,我原物归主了。你的儿子——徐厚基,从美国赶回来,拿走了《枯石鸳鸯图》,放在西冷拍卖行,听了一片叫好声,抱走了8856万,回美国投资去了。我说什么好呢,你这个儿子呀。

老徐,《枯石鸳鸯图》不在我手上了,别怨我,你儿子是败家子,我和你老徐一辈子的念想,一辈子的朋友,就此结束。老徐,明年我不来看你了,我没力气来了。过几年,也许十几年,你给我留一块儿地,我也埋在鼓山,咱们一起听蛐蛐叫,一块儿斗蛐蛐。

老徐的大名,叫徐衣棠,好多人念不对,把老徐叫成了洗衣裳。老徐一辈子背了这么个名字,洗呀洗,把头发洗白了,把念想洗没了,把自个儿洗成了一身瘦骨。老徐这一辈子呀,命里不好,苦恼就在这个名字上。

徐爸爸是有名的大学问家啊,怎么给老徐取这样一个名字呢?

2

我们家住在乔家河。从乔家河桥往北一折,是乔家河胡同,胡同梢头上是江北大学的教工宿舍。我们家住一个独院儿,徐衣棠家也是一个小独院儿。两家小院,隔着一道矮矮的墙。徐衣棠趴在墙上伸舌头,像一个吊死鬼。妈妈讨厌徐衣棠的样子。

我们家的小花猫,在墙上喵喵地走,徐妈妈把鱼尾巴放在墙头上,小花猫就没动静了。徐衣棠家的小枣树,从墙上探过身子来,过了中秋,枣子红透了,一半归我们,做年糕,包粽子,煮莲子汤,妈妈捏上几颗,好像多么不舍得。妈妈说,明年,咱们也栽一棵小枣树。妈妈年年说,到了春天,就忘干净了。

爸爸喜欢牵牛花。过了清明,天气暖融融的,爸爸买几只小花盆,放在向阳的墙根下,丢几粒种子,没几天破土,没几天抽芽,欣欣然,在春阳里,攀援着它的情思。牵牛花的秧,像一根铜线,铜线上穿着几片肥圆的叶子,红的、紫的、粉的牵牛花,蓬蓬勃勃开了一矮墙。仿佛有人召唤,牵牛花羞羞怯怯,指爪越过了矮墙。落霜的时候,牵牛花开在了墙那边,一两朵,在寒风里抖擞。

徐爸爸是大学校长。爸爸是画家,也是江北大学的教授。爸爸师从朱厚元老先生,朱厚元是城里最有名的画家。爸爸专攻花鸟,兼画山水,研究八大山人与吴门画派。徐妈妈也画画,画工笔。我特别喜欢徐妈妈画的红莲白莲。徐妈妈捏着眉笔,蹙着眉心,勾着兰花指,一笔一笔地画,一点也不心烦。

每逢我过院找徐衣棠玩,徐妈妈说,过来看看徐妈妈的画。徐妈妈缺少一个知心的人,我补了一个小缺。我坐下看画,在荷花上添几笔粉彩。徐妈妈放下画笔,抱出一只好看的蒲柳篮子,捏一颗枣子放在我嘴里。徐妈妈说,衣棠有你一半就好了。过年的时候,趁徐衣棠不在,徐妈妈在我身上揣两角钱,拍拍我的小口袋说,好孩子,自己买糖吃,别让你妈看见。

徐爸爸搁笔多年了,常来家和爸爸说画画的事。有时徐爸爸拿来一轴画,对着画稿,一谈就是多半天,偶尔争论起来,像吵架。妈妈赶紧沏一壶龙井,笑吟吟地端过去,给两个斗嘴的人,生津降火。爸爸说徐爸爸原来也是画画的,拜的也是朱厚元。爸爸和徐爸爸有同门之谊。

夏天,徐爸爸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衫,瘦得像一架鱼骨,胳膊上的汗毛,像从骨头里扎出来的。爸爸是一个矮胖子,趴在画案上,显得格外胖。妈妈说,徐寿山怎么不长肉,怪可怜人的。徐妈妈说,下生就这样子。好像徐爸爸是徐妈妈生的。徐妈妈说,张以岑多好,像一只粗瓮。妈妈也说,下生就这个样子。两个女人咯咯地笑。

从江北大学出来,抬头就是乔家河。乔家河清凌凌的,细细的一根水系,河道里长满了碧绿的水草。水草漂亮极了,有的像海绵,有的像流苏,随着水流摇荡。几丛肥绿的蒲子草,几根瘦巴巴的芦苇,几支半开半合羞涩的荷花,伶仃地插在水里。荷花开了,我和徐衣棠从桥栏上跳下去,捞完了鱼,掐一朵荷花,回家插在花瓶里。

妈妈见了荷花,批评说,哪儿掐的,别败坏人家,庄稼人不容易,掐了花就不结莲蓬了。我说,乔家河的,徐衣棠掐了一把呢。妈妈说,多多,少跟徐衣棠在一块儿,徐衣棠是个皮猴子。我的小名叫多多,多多是不讨人喜欢的意思,为什么妹妹不叫多多呢?

乔家河出了城,在城边儿上结了个湖,湖面老大,湖面上有人划船,有人下网子。湖边有种藕的人家,种了一大片红莲,一大片白莲。莲花上落蜻蜓,我和徐衣棠常到湖边跑来跑去粘蜻蜓,粘不到蜻蜓,徐衣棠跳进水里,采一大把莲花,一手举着红莲花,一手凫着水过来。我不敢下水,在藕塘边儿上,抱着衣裳,替徐衣棠害怕。

藕塘边儿上,一个一个小窝棚儿,像扔在地上的几顶破草帽。看藕塘的是个老头儿,一嘴巴白胡子,老头儿是个老八路,几个窝棚变换着住。采荷叶,摘莲花,偷莲蓬的贼爪子被老头儿当场拿住,大声训斥一通。碰上农村不听话的野孩子,老头儿把那些偷摘莲花的手,用麻绳一系,拴在窝棚杆上,等着村里带介绍信来领人。

我给徐衣棠看衣裳,放哨,徐衣棠下水采莲花,分给胡同里的小女孩。徐衣棠刚爬上岸,窝棚里大吼了一声,白胡子老头冲过来,不等徐衣棠穿衣裳,老头儿的大巴掌,蒲扇似的,带着嗖嗖的风声,掴在徐衣棠屁股上,大声骂道,熊孩子,你老子怎么调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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