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村庄
作者: 于海波李玉德吃了早饭,洗了碗筷,打扫了庭院,坐在大门口抽完一支烟,太阳还没露出脸。黑子摇着尾巴,蹭蹭他的头,蹭蹭他的膝盖,顺势趴在一边。一人一狗就在院子里静静地听树上麻雀扑棱扑棱飞走,扑棱扑棱又飞回来。
两支烟吸完,李玉德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扛了锄头,准备下地。这个时候,前后邻居家房顶上才冒出烟。
走到村中心街口,他在大石碾上又坐下了。他不累,就是想在这石碾上坐一会儿。不知道还能坐几回,他想。大石碾很大,是村里的标志,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来碾过粮食,一提起古圩子,人们都会说就是那个有盘大石碾的庄啊!他小时候跟在哥哥后面用这石碾碾蜀黍,现在它闲在那里有多少年头了,他说不清。石碾旁以前有棵白果树,那棵树可真粗,他和小木匠、春山、大阎王四个人手拉手还抱不过来。可惜那棵树在大炼钢铁的时候被杀了,现在这棵槐树是小木匠他爷栽的,就栽在大白果树的位置上,已经长到一搂粗。
李玉德看着大槐树,叹了口气,站起来继续往地里走。他进了栗子园。栗子树刚刚抽出叶子,那些叶片颜色是嫩黄的,还没舒展开,似乎反应有些慢,跟他一样。
顺着一行栗子树一直锄到了头。春山骑着电动车从大路上过,看见他拐过来,接了他扔到面前的烟,直到一口烟从嘴里喷出来,春山才说第一句话,你还锄它干什么,这马上就拆了。李玉德并不看春山,说管它拆不拆,这栗子是我的。春山笑,难道你还跑十几里回来拾栗子?李玉德说我不管,反正是我的栗子树,我在一天就整理一天。你这是去哪?春山说去镇上,给他姐断家事。春水家怎么了?李玉德心里一跳。春水和他是高小同学,聪明伶俐,学习成绩也好,可惜她爹说女孩子能写自己的名字,能区分开男女上不错茅房就行了,让春水早早退了学挣工分。春水没上够学,有点空就向李玉德借课本看。李玉德那时候天天去她家找春山玩,顺便也教春水。后来两个人好上了,春水娘看中了李玉德的厚道,同意这门亲事;春水爹却坚决反对,他嫌李玉德家里穷,人又老实,还有个得了痨病的娘,日子什么时候能过出头?把春水许给了二村的一个退伍军人。春水嫁过去夫妻倒是还和睦,就是丈夫命短,三十多就走了人。春水娘俩日子过得紧巴,不过好歹也盖了新房,儿子娶了媳妇,她也抱上了孙子。没拆迁的时候,春水住南屋,儿子一家住北面堂屋,日子过得还好;拆迁了住到镇上以后,一家人共同住在一套七十五平方米的楼房里,老的小的断不了勺子碰锅锅碰勺子,矛盾就起来了。一直在闹,媳妇要离婚,春水也寻死觅活,外甥就给春山打电话叫他去调解。你说怎么调解?春山摊了摊两手,直摇头。李玉德说现在老的和小的怎么能住到一起去?南屋北屋住着,虽然是一个院子,毕竟还独立,现在都憋在那火柴盒里吃喝拉撒,光听声也烦气。谁说不是,除非有钱再买一套房子,不然这个结解不开。春山又说,我马上也面临和她一样的情况,你说咋办?不像你,老两口单独住一套楼房。李玉德狠狠地扔掉手里的烟头,单独住一套楼房也不稀罕,我还是愿意住咱村里,守着这片栗子树。他看向那片栗子树,这片树是他亲手栽的,每年都能拾几千斤栗子。他们这里的土地含沙量多,结的栗子格外甜。农民离了土地,不就像鱼儿离了水?李玉德无法想象他搬上楼的日子怎么个过法。他家一溜六间房子,按照拆迁政策,添点钱可以分到两处小套,他老两口住一处,另一处还能卖二三十万,可以帮儿子还还贷款。儿子争气,从小学习好,大学毕业留在了省城,结婚、买房他这当爹的都没拿多少,全靠小两口自己扑腾,每月要还一大笔贷款,去年又添了孩子,日子就更紧巴,眼见得儿子才三十出头,头顶已经有秃的迹象了,真让他打心底里疼。二三十万对自己来说也是笔大钱了,不是拆迁,无论如何也攒不出这个数,多少能给儿子减轻点负担。可是,他就是下不了决心去签这个字,他实在不愿意离开这片祖祖辈辈生活过的村子。春山也扔了烟头站起身来,不管这个结怎么解,他都得去走这一趟。
锄了三趟,天就快到晌午了,李玉德扛了锄头顺着村前的大路往回走。路两边的大白杨叶子被风翻着,在阳光下闪着银光;路那边的麦子正在拔节,放眼望去,一片油绿。空气里弥漫着春天特有的草木清香,让人心里生出一股愉悦来。可是李玉德心事重重,他的愉悦被打了折。村前这条大路一个坑连着一个坑,车子过去,咣当咣当扬起大片灰尘,呛得人直咳嗽。这几年一直在闹拆迁,周围的村子已经拆完了,古圩子二村也搬去了镇上,留下一片废墟还没来得及清理,只剩下古圩子一村孤零零地立在袤野之中,村前这条路已列入倒计时,不再修整。这些都是让李玉德好心情打折的原因。
李玉德刚进村,迎面遇上老于头。老于头家就在村口。上地来?老于头老远就打招呼。八十的人了,声音洪亮,精神头十足,人虽瘦高,背却一点也不见驼,除了耳朵有点背外没别的毛病。是啊,李玉德忙接话,您这是?老于头指指自己的耳朵,想听听人家说什么,一过去他们就散了,年轻人不和你说话,嫌费事!他有点懊恼,但还是笑得很爽朗。他大声地问李玉德,你签字了?见李玉德摇头,高兴得挥舞起大手,好!反正我是坚决不签,死也死在古圩子。
老于头有文化有才能,年轻时在外给生产队养蜂,走遍大半个中国,见多识广。他的五个女儿一个儿子个个都有出息。儿女们在城里给老两口买了电梯房,本来是想让老两口享享清福,却把老于头硬生生憋出了癌症,基本治疗一结束,他就坚决回了村,用他的话说,在村里喘口气都顺溜。奇妙的是,老于头自从回了村子气色越来越好,平时骑着小三轮赶集上店,串门聊天,打扑克下象棋,日子过得那叫一个乐呵。人啊,不能离开故土,尤其是老了。老于头经常这样说,所以他是钉子户,是村子拆迁坚定的反对者。你们都走了我自己住这里,他说。我和你做伴,李玉德张了张口想这么说,却没说出来。
走到自家大门前,李玉德找钥匙开锁。西屋的建荣媳妇走过来,他没抬头,装没看见——这个女人是他平时最不愿意见到的人。那年,家里的芦花鸡丢了,他房前屋后找,看见建荣媳妇路过,顺嘴问了她一句看见没有,结果被她骂了个狗血喷头。建荣不正干,爱弄些偷鸡摸狗的事,建荣媳妇以为他有所指。建荣见了他老两口也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两家好几年都不搭腔。建荣媳妇昂着头走过去,她身后的儿子小川却停下来摸摸跑到他身边的黑子。小川喜欢黑子,黑子也喜欢小川,每次碰面他俩都要玩一会儿。快走小川,别理些狗日的!建荣媳妇出言不逊。说话干净点!李玉德气得把锄头使劲往地上一杵。小川拍了拍黑子的头,抬头看了他一眼,回转身快步跟上他妈。
碰上这样的邻居算是倒了八辈子霉。李玉德两口子都老实巴交,平时不愿意惹是生非,对建荣媳妇是能躲就躲。建荣媳妇越发猖狂,碰了面总要扯几句难听的,这本来就是她的专长,每次都让李玉德跟咽了只苍蝇一样腌腌臜臜。偏偏东西屋住着,天天都要见几面。要是拆了迁,就能远离这个娘们儿,倒是能少生不少闲气。李玉德心里想。
进门,然后洗手生火做饭。老伴去省城看孙子了,李玉德自炊自食。倒也不怠慢自己,昨天集上称的鱼,早上腌了,煎了一盘;院子边上割一把自己种的韭菜,再炒个鸡蛋。倒了一盅酒,正要端起来喝,听见院子里黑子叫,往窗外一看,是村主任李玉民,手里还拿着个文件夹。李玉民是他本家兄弟,一个白胖子,走起路来就跟个鸭子似的摇摇摆摆,根本不像个庄户人。他不怎么干力气活,现在都是机械化收种,自有巴结的人帮忙,他摆桌酒席就完事。这几年公款吃喝风刹住了,他另寻了条生财之路,在村东开了家包速冻饺子的食品厂。食品厂占了李玉德的场园,他连招呼都没打,李玉德去理论,他大大咧咧地说,现在都是联合收割机收庄稼,用不着场,这园荒着也是荒着,我知你个情。李玉德心里有气,可是园子占都占了,他是本家兄弟,又是村主任,计较起来也不会有啥结果,就算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李玉德知道他为何而来。
哥,你咋不签字呢?屁股还没落坐,李玉民就开门见山地说。李玉德说咋了,我签了你有奖金?李玉民苦笑,我有啥奖金,这不是上面压得紧嘛!你当我愿意,我还有个厂子呢。那催啥?李玉德没好气地说。哥,最先签字的人有五千块的奖金,我跟拆迁办的打好招呼了,你要是现在签,也享受这待遇。李玉德不言语,点上烟闷头抽。你不签也不妨碍大局,上边的政策是百分之九十的人签了就可以,别到最后弄了个没脸,啥好处也捞不着。李玉民有点急,接着说,哥,村里在外面打工的都愿意拆,在城里买房子的人也都愿意拆,孩子要娶媳妇的还愿意拆,拆了有楼房住,不住也能卖几十万,除了这些,你看看还剩下几户?你签不签字,结果都一样,还不如早签了。李玉民说得唾沫纷飞,李玉德就是不吭气。李玉民自己倒了杯水一气儿灌下去,接着动员,哥,大侄子在省城落下了脚,过几年就把你接去了,到时候……李玉德闷声闷气地打断他,接也不去,我就在家里。到时候不去也得去,这由不得你,过两年大侄子生了二胎,嫂子一个人能忙活过来?你肯定得去,而且一去十年八年回不来。李玉民把文件夹打开,翻到其中一页递到李玉德面前,同时递过来一支笔。李玉德抬头看了看,说我还没想好。没想到李玉德这么拗,李玉民气得站起身,合上夹子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说,真是属驴的,赶着不走打着倒退。出门时黑子嗷嗷叫着往他身上扑,李玉德也不替他赶,闷头喝酒吃饭。
收拾了饭桌,照例要歇个晌。春日的风从窗外吹进来,透着暖意,李玉德很快就被这暖意带进了梦乡。梦里,他看到了孙子小核桃,走路还走不稳当,扎煞着两只手,趔趔趄趄冲他奔过来。他张开胳膊刚要去抱,小核桃忽然摔倒了,“啊”一声叫了起来。李玉德被这一声叫醒了,他定了定神,确定自己是在做梦。可是耳朵边那叫声并没有停止,除了叫声,还有哭声和轰隆隆的巨响声,黑子也在狂吠。不对!李玉德跳起来往院子里跑。
院子里尘土弥漫,叫声和哭声凄厉瘆人。出事了!
建荣家房子一片狼藉,地上堆满土木砖石,砖瓦泥块还在往下掉。灰尘里建荣正使劲搬一根木头,一边搬一边喊川子,他老婆坐在地上大哭。李玉德赶紧上前帮着抬,两人好歹掀起一头,他蹲下身用肩扛着,冲建荣大吼道,快去扒砖!建荣倒出手去扒拉砖瓦,他老婆也反应了过来,俩人一起双手没命地扒拉。不一会儿就看到了川子,人趴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川子!建荣腿一软就跪下了。李玉德伸手试了试川子的鼻息,还有气儿。这时又赶过来几个人,有人帮忙打了120。
建荣和媳妇只顾抱着小川哭,李玉德提醒他俩,得准备点钱带着。建荣媳妇哭着说家里的钱都给小川的舅舅买房子了,手头上没多少钱,谁能借点给他们。平时两口子把人都得罪光了,名声又不好,周围一圈人没有接话的。建荣媳妇转身给李玉德跪下了,李叔求你救救小川。李玉德没说话,转身回家,拿来一摞现金递给她,这是五千,家里就这些了。建荣媳妇跪下就要磕头,被李玉德拽住了。
救护车走了,人们久久没有散去。还不是因为拆迁拆的?老于头说。拆迁的风声刚传出来,村里人都疯狂地盖房子,几天时间村里就多出了好多奇怪的建筑。早打好地基的不用说立即起了北屋,没有南屋的盖了南屋;北屋南屋都有了的垒西厢;西厢也有了的,就在南屋或西厢上再加一层——目的就一个,增加平方数。房子盖得仓促,没有章法,粗制滥造,好多连基本的程序都省了,反正也不打算住,有墙有盖就行。村里只有少数几户没行动,老于头算一家,李玉德也算一家。老于头年纪大了,儿女混得好,根本不在乎这几个平方,更何况他压根儿也不想搬;李玉德是觉得荒唐,垒个鸡窝就给你算住宅,上头就那么傻?建荣也在自家的南屋上摞了一层,看上去歪歪扭扭的,连鸡窝都算不上。好几次李玉德都想提醒他这房子垒得太危险,砸着人可不是闹着玩的,别偷鸡不成蚀把米。话在嗓子眼里不知道浮了几浮,都被他咽了下去,不是他李玉德为人不厚道,还是因为建荣的那个老婆。每天早晨他打扫院子的时候,透过泡桐树宽大的枝叶看见建荣家的南屋,一颗心就在嗓子眼那儿悬着。
李玉德猜得没错,果然下有对策上有政策。去年二村拆迁,规定得很清楚,不管你家有多少建筑面积,只按正房算,三间大屋就给七十五平方米的楼房,想要大点的另外自己加钱。老于头幸灾乐祸,忙三火四地建了那么多豆腐渣工程,难看不说,还碍事绊脚。李玉德说碍事绊脚还是好的,可别塌了砸着人。今天川子在院子里玩,房子突然就塌了。川子这一下砸得可不轻!那个孩子挺招人喜欢的,不守着爸妈的时候,见了李玉德都会恭恭敬敬地叫声“爷爷”。
下午李玉德继续在栗子林里干活,春山从镇上回来,又拐过来抽了袋烟,跟他详细说了春水家的事。春水铁了心再不和儿媳住在一起,别的不说,就一条,儿媳不让她在家里解大手!楼房质量不好,厕所老是堵,一时半会儿冲不下去,还浪费水。儿媳就说,不上班不上学,去楼边菜地里解去。春水膝盖不好,他们家还分在六楼,每天最愁的就是上下楼,不光她,上了年纪的都愁,老孟太太自从上了楼就没下来过,天天在家哭。这且不说,最近的菜地也要一里多,来不及,好几次拉在裤子里。即使到了菜地,碰见菜地的主人,人家要骂的,春水脸皮子薄,叫人家骂了两回说啥也不去了。儿媳便摔盆子摔碗。李玉德问那最后你咋给解决的?春山说,我跟外甥把楼下车库收拾了,让我姐住,清静,也免了上下楼的罪。李玉德问,住车库怎么上厕所?我姐说她去超市里解决。李玉德摇了摇头,叹口气,又摇了摇头,现在还好说,等天冷了,车库能住人吗?春山默不作声,只闷头狠狠地吸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