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者

作者: 彭兴凯

随着封山日期的到来,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的救援组织,都宣告了寻找无尾狼行动的结束。虽然失踪者的家人还心有不甘,他们的内心深处却已经明白,即便是再寻找下去结果恐怕还是徒劳,毕竟,从无尾狼失联的那天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天的时间。四十多天拉网式的寻找,二百多人的搜山队伍,就是一只钻到石缝中的兔子,恐怕早已找到。那个无尾狼却似一滴洒在山石上的露水珠,被盛夏如火般的烈日蒸发得一干二净。

无尾狼当然不是一匹没有尾巴的狼。

无尾狼是一个驴友的网名。

无尾狼在成为驴友前叫文质彬,名如其人,给人留下的印象也是文质彬彬。

我与文质彬虽然同龄,却并非发小,两人在十八岁的那一年,被一同安排到县纺织厂当了工人。我们并非因为工友关系而有了交往,实际上,在进厂差不多有两年多的时间里,我都不知道厂里有一位叫文质彬的细纱清洁工。两人开始交往是在厂宣传科举办的一次文学性质的征文比赛中。我与他同时参赛,并列获得了一个二等奖,在登台领奖的时候我们相识,并且紧紧地握了握手。从此,我们有了联系。接下来不久,两人牵头发起了一个文学社,创办了一份叫《金梭》的油印刊物。

《金梭》出刊到第三期的时候,文质彬退出了文学社。他告诉我们,他已经放弃了对于文学的追求,他现在的理想是走仕途,终极目标是能够在将来的某一天坐上县长的交椅。

文质彬踏上仕途的第一步是拿大专文凭,他报名参加了当时十分热门的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从此开始了紧张的复习,天天猫在宿舍里足不出户。与文质彬相反,我对仕途毫无兴趣,依旧坚持对于文学的热爱与追求,当文质彬拿到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大专文凭时,我有个万字左右的短篇小说在一家公开发行的文学期刊上发表。正是凭借着这个短篇处女作,我离开了纺织厂,调到县文化馆当了负责群众文学创作的辅导员。不知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呢,还是因为已经不在同一个单位工作,我与文质彬基本上失去了联系,甚至十多年过去,连个偶遇的机会都没有。不过,他的情况我还是知道一些,有了学历后,他在某一年考取了公务员,安排到县经委办公室当了秘书。可能是觉得在经委干秘书前景黯淡,距他的理想与目标遥遥无期,他找到县委组织部,主动要求到乡镇去工作。

我们那个县是山区县,县辖的乡镇都在偏远的大山中,交通不便且不说,经济文化相当落后,发不出工资是家常便饭。那些在乡镇工作的机关人员,都削尖了脑袋朝县城跑,甚至有人为此而宁愿降职与降薪。文质彬主动要求去乡镇工作,自然,他如愿以偿,去了县属一个最偏僻的乡镇,并且在那里一干就是十几年。在这十几年中,他的职务倒是有了不断的升迁,先是干乡政府秘书,接着升任组织委员,然后当上了副职的乡长。当他在那个乡镇干到第六个年头时,终于成了一把手。他任职一把手的那个乡镇不仅地处偏远,还崮峰林立、群山连绵,提起那个乡镇,一个“穷”字就可以概括。文质彬却雄心勃勃,决心要彻底改变那里的落后面貌。他先是号召民众大力种植优质桃树,接着利用那里的独特地貌发展旅游,两措并举,终于让那个乡镇发生巨变,他开始在县城内外声名鹊起。不久,他再次得到升迁,坐到了副职县长的交椅上。

我在离开纺织厂后再次见到他,就是在他升任副县长不久。当然,我所见到的他,并非他的真人,而是县电视台新闻节目中的影像。屏幕上的他,或是到基层视察,或是与外商搞合作洽谈,或是主持召开什么会议。此时的文质彬,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位在细纱车间扫花毛的清洁工了。那时候的他,总是身穿蓝色的工作服,戴顶白色的工装帽,瘦瘦的,看上去弱不禁风,现在的他富态了许多,尤其是鼓起来的啤酒肚,使他明显地有了官相。望着电视上的他,我就想,文质彬应该算是取得了成功,虽然还没有实现当正职县长的目标,凭着他的才干与努力,那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甚至走得更高更远都有可能。反观我自己,虽然调进了文化馆,成为专职的作家,在文学创作上却没有多大的建树,省级以上的专业期刊很难见稿,每年只能在那些市级刊物或者报纸的副刊上,发表几篇千字左右的小小说。我倒并不怎么羞惭,依旧猫在家里读书与写作,有种“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味道。

文质彬突然将电话打给我,是在他出任副职县长两年后的某一天。此前,我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县城,但他当他的副县长,我写我的小说,属于两股道上跑的车,并不曾有任何的交集,更遑论通话与见面。因此,当有个陌生的电话打过来,当那人在电话里说他是文质彬的时候,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过了半天才说道,文县长,你怎么给我打电话了呢?

他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道,老彭,是这样的,我在报纸上看到你写的一篇小说。

我笑着自嘲道,你是大县长,天天日理万机,怎么有时间看这种狗屁小文章?

他仍然用那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道,我是在翻报纸的时候偶然看到的,还没有读。

我忙说,那你最好不要读,读这种小东西,怕是浪费你宝贵的时间。

他没有接我的话茬,沉默了半天突然道,老彭,这几年你还一直搞文学?

我嘴里说着是,心里却在想,当年在纺织厂当工人时,他是呼我为“彭兄”的,现在却呼我为“老彭”了,称呼的改变,显然让我们有了距离。我有点儿不快。正不知道说什么时,他在电话那端又开腔道,老彭,我已经离开文学之路二十多年了,在这二十多年中,一定又出了不少名作家与名作品吧?

我说当然。我接着说,我们还是文学青年的时候,活跃在文坛上的作家是刘心武与蒋子龙等几位,现在他们依旧笔耕不辍,但新作家也涌现出来很多。

他们都是谁?文质彬颇有兴趣地问道。

我不假思索地说,太多了!我本人喜欢的作家有余华、苏童、毕飞宇,当然还有莫言、张炜以及刘醒龙与王安忆等。

他在电话那端略一沉默道,老彭,你能不能给我推荐几篇读一读?

一个副职的县长要读文学作品,我虽然有点意外,还是马上说,当然可以。随即我就向他报出了几位作家与几部作品的名字。

他十分认真地记录了下来,随即便收了线。

我原以为他给我打那个电话属于心血来潮,我原以为他让我推荐几部作品,纯粹是信口说说而已,没想到时间仅仅过去了两周,他便将电话再次打到了我的手机上。电话接通,他几乎没有什么开场白,便对我说道,余华的《活着》我读了,毕飞宇的《玉米》与《玉秀》我已经找到,还没有来得及读。我很想就余华的《活着》同你见个面交流交流,可惜因为时间的关系无法做到。

我说,你是县长嘛,忙,我理解。

他道,所以,我只能通过电话简短地同你聊几句。

我说,那就在电话里聊吧,我倒是有的是时间。

他却没有与我聊余华的《活着》,在电话那端略一沉默道,老彭,我想问问你,还有什么优秀的作家与作品,请再推荐给我几部。

我再次感到了意外,心里想,他天天忙在官场上,有时间读文学方面的书籍吗?余华的《活着》,他是真读了还是假读了?当然,我心里虽然画了个问号,却没有去追问与证实,便想,上次给他推荐的作品,大都是些中短篇,最长的不过十来万字,他如果真的找来看,一个晚上就应该能搞定。现在,既然他让我再给他推荐几部,就索性推荐几部长篇小说,看他是否真的找来看。和上次一样,我给他报书名的时候,他取过笔认真地记录了下来,并且对我说马上去购买。

我给他推荐的几部长篇小说,都是我读过并喜欢的,有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废都》、张炜的《刺猬歌》,以及阿来的《尘埃落定》与莫言的《生死疲劳》等。上述作品都是大部头,每部都有几十万甚至近百万字的篇幅,我不相信一个官员会有耐心与时间读它们。随后,我就耐下心来等着他的来电或反馈。

正如我所料想,时间过去了许久,却一直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不过,打开电视机看本县新闻的时候,却还是经常见他一身西装革履以副职县长的身份在屏幕上出现。

我原以为这位曾经的工友加文友、如今的副职县长会在我的生活中再次消失,没想到时过半年,他再次将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那天是个周日,我正与驴友们在爬山,刚刚登上蒙山的主峰龟蒙顶,手机就响了起来。我看看显示屏,是文质彬打来的,怔了一下便将电话接通。他仍然没有什么开场白,仍然用那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道,老彭,你推荐的那几部书我都读完了,有许多感想急于同你交流,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时间,咱们两人见个面,共同探讨一下可以不?

我急忙说,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正在爬山呢,正在蒙山的龟蒙顶上呢!

他怔了一下道,老彭,你不在家里搞创作,怎么跑到山上去了呢?

我便告诉他,我是名驴友,两年前加入了县城里的一家户外俱乐部,每周都要爬一次山。

电话那端的他似乎再次怔了怔,竟然对爬山表现出了特别的兴趣,将同我交流文学的话头抛在旁边,向我探问起参加户外俱乐部,以及爬山活动的诸多事宜。我便不厌其烦一一地告诉了他。他听罢,沉默了片刻,突然郑重地说,老彭,下周再有活动时替我报个名,我也跟着你们去爬山!

我有点不相信似的打了个怔,还是点头答应。

于是,文质彬在成为我的工友与文友后,又成了我的驴友。

他同所有的驴友一样,特地给自己取了个网名叫“无尾狼”。

我不知道文质彬为什么给自己取了如此一个网名,这与他的性格及身份似乎有点不符。他人如其名文质彬彬,进入官场又多了点矜持与严肃,与狼这种动物似乎没有丝毫的联系。那么,他取这样的网名,是自嘲呢,还是自虐?我无法找到答案。当然,毕竟是网名,虚拟的,认不得真。实际上,在我们那个户外俱乐部的驴友中,取类似网名者大有人在,比如我本人,就取了个网名叫“地精”。据说,那些以放牧驯鹿为生的鄂温克人,就将魔鬼称之为地精。

无尾狼的第一次旅行,就把自己累成了狗。当时我们搞的是一次蒙山山脉的西部穿越,西起九女关,东至龙凤峪的风门口,全程有二十余公里。那一天,刚走上九女关旁边的山道,他就落在了由三十多名驴友组成的队伍后面,而且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脸上大汗淋漓。这且不说,他竟然穿了一身西装,脚上是一双皮鞋,手中更没有持登山杖,肩上背的登山包是他儿子上学时弃用的书包。如此的行装,哪里是爬山,分明是去赴某个会议或者酒局的。我叫道,无尾狼,登山要穿冲锋衣,要拿登山杖的呀,你怎么穿着西装就上山了呢?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拉下脸来批评我道,老彭,我是第一次爬山,什么都不懂,这些问题你应该事先告知我,让我做好准备的吧?

我心里虽然有点不快,还是觉得他的话有道理,身为他的引荐人,的确应该事先将这些情况对他交代一下的,我没有说什么,将自己两支登山杖中的一支递给了他。

尽管有了登山杖,他还是落在队伍的后面。

我原来登山的时候,喜欢走在队伍的前面,如此爬山,可以最先领略沿途遇到的美景,也可以先于他人坐下来休息,当大家从后面赶上来的时候,再背起行囊前进,让自己始终处在从容不迫的状态。无尾狼加盟后,我只好担当起断后的角色,每当他与队伍拉得太远时,我就要站下来等等他,遇到陡峭难行的路段时,还要伸手拉他或者托他的屁股一下。尽管如此,他的步子还是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艰难。当整个行程行进了还不足五分之一的时候,他终于无法再坚持,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我不行了,再也走不动了。

幸亏我们行进的路线属于蒙山的余脉,海拔并不高,沿途有许多可以下山的小径,很容易就能走到山下的公路上。俱乐部的领队见此情况,决定让无尾狼中止穿越,先行下山,并且把陪无尾狼下山的任务交给了我。我见他面色发白,汗如雨下,怕出现什么不好的情况,尽管心里不怎么情愿,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当众驴友们沿着既定的路线继续向前行进的时候,我陪着无尾狼调转方向,一步一步地走下山来。

第一次登山就半途而废,我原以为无尾狼会知难而退,从俱乐部退出,再也不言爬山的,没想到当下周爬山的线路与招募驴友的帖子在群里公布出来时,他竟然又报了名,而且是赶在第一时间里报的名。到了周日那天,当我赶到集合点准备登上大巴的时候,他几乎是与我同时赶到。让我惊讶的是,他已经焕然一新,完全就是标准的驴友打扮了:米黄色的冲锋衣、黑色的冲锋裤、灰色的遮阳帽,背着一只鼓囊囊的登山包,手里持着的则是两支新崭崭的登山杖。与我相见的时候,他指着身上的装备对我说,老彭,你看我算是一个合格的驴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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