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
作者: 海峡快中午的时候,舅爷家的马车停在了我家门口,我家里上上下下便忙活起来,一是忙着招待客人,二是忙着准备奶奶回娘家要带的礼物。舅爷派麦子表叔带着人来接奶奶回娘家看大戏。舅爷家每年麦收前都要办大戏,从我记事时起,每次奶奶回娘家看大戏都会带上我,奶奶有六个孙子,我是奶奶唯一的孙女。
奶奶爱怜地看着我说:“你刚过了十三岁生日,个头已经赶上你玉儿姑姑了。我已经交代下人给你做新衣服,只是没想到今年的大戏日期提前了,新衣服还没做好。你是个大姑娘了,去舅爷家看大戏应该好好打扮一下。你先从你玉儿姑姑的衣服里挑选几件适合自己的,还有首饰,也先用玉儿姑姑的,随后我再给你置买。”
“我才不要穿玉儿姑姑的衣服呢,我想穿翠叶的衣服。”
奶奶怪我:“翠叶的衣服太素,而且都是粗棉布做的,在家穿了都显寒碜,走亲戚看大戏怎么可以穿丫头的衣服?”
“我不,我就要穿翠叶的衣服,素了才清爽。我曾偷偷试穿过翠叶的衣服,粗棉布穿上身好舒服,而且款式利落,比玉儿姑姑的绸缎衣服强太多了。”
我不光喜欢翠叶的衣服,还喜欢翠叶的模样。她不施脂粉的脸蛋干净得像初夏的白色栀子花,眉不染自黛,唇不涂自润,纤巧的身材配上合体的素布衣裙,有着玉儿姑姑难以企及的婉约。我常常羡慕地望着翠叶想:长大了我就照着翠叶的样子打扮。
奶奶吓唬我:“不听话就不带你去舅爷家了。”我耍赖说:“我宁肯穿小哥哥的衣服,也不要穿玉儿姑姑的衣服。”奶奶真生气了,说:“以前惯着你,是你还小,十三岁就是大姑娘了,不能再由着你。要么你就穿玉儿姑姑的衣服去看戏,要么就不去看戏。”
我不敢再说什么,跟着玉儿姑姑去试衣服。
玉儿姑姑告诉我,其实她也喜欢翠叶的衣服,只是不敢穿,大家闺秀就该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其实玉儿姑姑的衣服已经算是素净的了,她的衣柜里也没有什么大红大紫的衣物,只是比起翠叶的衣服来还是显得花哨。我挑选了一件月白色的褂子和一条淡绿色的长裤,这是翠叶最常穿的两个颜色。
换好了衣服,玉儿姑姑就帮我挑选首饰。我抗拒试戴任何首饰,我喜欢翠叶不戴首饰的样子。
玉儿姑姑说:“我们家的姑娘怎么可以没有首饰?这是奶奶不允许的。”
突然,我被首饰盒里一支翠绿的玉簪吸引了,它通体翠绿,却在尾端有着一粒形状大小都极像麦粒的红色斑点。我拿起这支玉簪,越看越喜欢,说:“要戴的话就戴这个吧。”
姑姑说:“这支玉簪你不可以戴。”
我拿起玉簪就往头上插:“我只相中了这件,为什么不让我戴?就要戴。”
玉儿姑姑一把夺回玉簪,说:“其他的首饰你都可以戴,只有这一件,你不能戴。这是我奶奶送给我的,我怕弄坏了,平时都不戴呢。”
戴一下怎么就会弄坏呢?我跑过去向奶奶撒娇:“我只喜欢玉儿姑姑那支翠玉簪,可是玉儿姑姑不让我戴,那我就不戴首饰了。反正我也不想让头受累。”
奶奶对玉儿姑姑说:“就给她戴吧,难得她有喜欢的首饰。”
玉儿姑姑低声嘟哝着:“她总是风风火火的,可别把宝贝弄坏了。”
奶奶想了想,说:“你先替她保管着,等到了那儿,你再帮她戴上,回来再交还你。”玉儿姑姑勉强同意了。
吃了午饭,奶奶就带着玉儿姑姑和我坐上了舅爷家的马车。我们三人坐在车内,麦子表叔坐在车辕后面的篷帐外,与我有一帘之隔。我哪耐得住沉闷,就用手将前面的帐帘掀起一点点,从麦子表叔的后背斜看出去,路旁的麦子黄中带绿,散发出的香味直往鼻孔里钻。麦子的香味里还混合着麦子表叔身上的气味。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通畅,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一只鸟鸣叫着从麦田飞起,鸟鸣声也混到这香味里。我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害怕,浑身一颤,帘子从手里滑落。我紧张地看向奶奶和玉儿姑姑,她们都在闭目养神,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
到舅爷家时已近黄昏,舅爷家已经聚集了各路老亲旧眷。看大家各种寒暄,我好无聊,想伸个懒腰,却突然意识到在这样的场合大家闺秀是不可以伸懒腰的,就将已经举起来的手放到了头上,装作扶正玉簪的样子。临下车时,玉儿姑姑已经帮我戴上了玉簪。
奶奶向各位亲戚介绍着玉儿姑姑,大家都夸玉儿姑姑越来越端庄漂亮了。我明白,这样的场合最适合推销自家正值适婚年龄的闺女小子。见没有人注意我,我便悄悄溜到了后花园。
其实我并不想看什么大戏,我每年盼着来舅爷家,只是惦记着这个后花园。后花园不是很大,里面有各种花草树木和各种飞进飞出的小鸟,还有寻觅小虫子的鸡以及高声歌唱的大鹅。一种叫红果的浆果长在丛蔓植物上,麦籽大小,形状也像极了麦子,每年麦收前成熟,成熟的浆果红得晶莹剔透。我想起头上戴的玉簪,它尾端就有一粒红果呢。亭子旁,一群大鹅正在抢食熟透了掉落到地上的红果。我跑过去摘了一颗红果放进嘴里,刚品出红果的滋味,大鹅们就伸着脖子撵我,我用脚踢大鹅,却被大鹅隔着薄薄的丝绸裤子拧了小腿肚子,我疼得蹲下身用手护着小腿肚大叫。麦子表叔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他赶跑了大鹅,掀起我的裤腿,说:“你这城里小妞妞细皮嫩肉的,怎么经得起大鹅拧?”我低下头一看,腿肚子已经破皮,血正往外渗着。麦子表叔将我扶到亭下的木凳上,说:“你坐着别动,我去采些刺牙草帮你敷敷,刺牙草止血还止疼。”
麦子表叔将采来的刺牙草在手心里揉,刺牙草的刺扎得他直皱眉头。我分明感觉到我的手心很疼,好奇怪,怎么感觉刺牙草的刺正在扎我的手心呢?
麦子表叔蹲下身,用手指挤出刺牙草的汁液滴到我小腿肚上的伤处,我又嗅到麦子表叔身上的气味。我吸一下鼻子,麦子表叔的气味便和着嘴里的红果味道一起簌簌地钻进我的身体,我身体的毛孔一一被打开,从未有过的眩晕让我浑身无力。我瘫软的身体滑向地面的一瞬,麦子表叔一把抱住了我,并以一种怪怪的表情盯着我,我心里一阵慌乱。这时,一个小伙计跑过来叫麦子表叔,说是舅爷在找他。我一下子清醒了,脸上火辣辣的,急忙挣脱了麦子表叔的怀抱。
麦子表叔随小伙计走后,我再也无心摘红果,心神不宁地在园子里瞎逛。不觉走到了园子东北角的小侧门,小侧门上没有锁,我好奇地用手推了一下门,门竟然开了。我探头往里面看了看,里面是一个小院,小院里静悄悄的。我想人们这会儿都在招待客人,这里应该没有人,便抬脚走进小院。房间开着门,我探头向里看,里面没有人,就走了进去。房子是一进二的设计,前厅里有桌椅茶几,套间是一间书房的样子。套间的案几上摊开着一幅画,被镇纸压着,旁边的墨砚上架着一支蘸了颜料的毛笔,画上是一支绿色的玉佩,内里透着红色的、麦穗状的筋脉。
这时,窗外有了脚步声。我听到舅爷压低了的声音:“你这孩子,怎么可以这样?今天是你的重要日子,我与你姑姑商量了,今天就把你和玉儿的婚事给定下来,交换下信物,之后再选日子办订婚宴……你却对你姑姑说出那样的话。”
麦子表叔说:“爹,我就是要让姑姑知道,我和玉儿表妹不合适,我告诉姑姑我有心上人了。从小大家都说我和玉儿是天生的一对,可是,我有了心上人,我最终是要跟心上人成亲的。”
听到麦子表叔的话,我的心突突直跳。接着听到舅爷说:“你玉儿表妹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论家世,论人品,论长相,你俩都是再般配不过的。你也一直没说过不喜欢玉儿呀,怎么突然就说起有了心上人?什么时候有的心上人,她是谁?”
麦子表叔却不说话了。
我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觉得窗外的舅爷和麦子表叔要进屋来了,正要找地方躲藏,他们的脚步声却远去了。
吃过晚饭,戏园子方向传来锣鼓声,大家说说笑笑地簇拥着向戏园子走。我抬起头看到细眉样的月亮挂在天上,就避开人群,一个人到了后花园,只有这里才能听到好听的蛙鸣,还能嗅到随风飘来的浓浓麦香。月亮给园子笼罩上一层薄薄的雾样的光。我走到亭子下那丛红果树旁,麦子样的红果在月光下清晰可辨。我摘下一颗放进嘴里,这会儿大鹅们都休息了,不会再来打扰我,我可要细细品尝红果了。
麦子表叔从亭子上走下来时把我吓了一跳。我看到他腰间有玉佩在晃,便想到白天看到的那幅画,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幅画是麦子表叔画的,而且画的是他自己身上戴的玉佩。我想印证一下自己的想法,就对麦子表叔说:“麦子表叔,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玉佩?”
麦子表叔将身子凑过来,说:“你看呀。”我伸出手将玉佩拿到手里,又嗅到麦子表叔身上的气味。我吸了吸鼻子,这气味便和着我嘴里的红果味道钻进我的身体,毛孔一个个被打开,一阵眩晕袭来,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躺在麦子表叔的怀里,他的身体在发抖。突然,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低下头将湿湿的嘴唇印在我的唇上。
从舅爷家回来,玉儿姑姑就病了。医生说她的病不好治。她大概是绝望了,就用我那天穿过的衣裙在梁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舅爷带着麦子表叔来奔丧。我看到一身素衣的麦子表叔,腰间有玉佩在晃。我远远地躲避着麦子表叔,也躲避着玉儿姑姑的灵堂。
我躲在玉儿姑姑的房间里,心里乱得很。我打开她的首饰盒子,试戴每一件首饰,当拿起那支玉簪时,眼前又出现麦子表叔的玉佩的模样。我的手抖得厉害,把玉簪放下又拿起,最终还是把它留在了身上。我不知道奶奶会怎样处理玉儿姑姑的遗物,但无论如何我都会求奶奶将玉儿姑姑的这支玉簪给我。
后来,我帮奶奶整理玉儿姑姑的遗物时,奶奶并没有问起这支玉簪,我想,她大概知道是我拿走了它。看大戏回来,玉儿姑姑要我交还玉簪时,我舍不得还,奶奶还怪玉儿姑姑:“不就一支玉簪吗,什么祖传不祖传的,你已经有了那么多贵重的首饰,这件就给她好了,反正平时你也不戴。”
玉儿姑姑说:“虽然我不喜欢它,但它是奶奶留给我的,即使不戴我也要保存着,哪一天我不在了,再给她吧。”
奶奶一愣神,盯着玉儿姑姑的脸看了一会儿,接着说:“年纪轻轻的说什么不在了,真是的。”
玉儿姑姑苦笑着说:“年纪轻轻,哈哈,年纪轻轻。”
我看玉儿姑姑苦笑的样子挺吓人的,忙将玉簪还给了她:“还是玉儿姑姑保存着吧。”
第二天,玉儿姑姑就病了。家里请来了好几位先生,轮流给玉儿姑姑诊病,每位先生诊完病出来,不是唉声叹气,就是眉头紧锁。奶奶更是一副紧张担忧的样子。后来,我偷听到先生对奶奶说的话,但我一点都不担忧,我对他们说的“不好治”并没有什么概念。
玉儿姑姑下葬的前一天晚上,我独自跑到我家的后花园。我家后花园比舅爷家的大得多,却没有舅爷家后花园的花草树木繁茂,也没有红果树。此时的后花园只有月亮与舅爷家的后花园是一样的。舅爷家的后花园墙外就是乡道,一阵风随时可以吹来田野的气味。已经是秋后,我想,舅爷家的红果树的叶子也快落尽了吧?又想起亭子下与麦子表叔的拥吻,心里一阵莫名的羞愧和疼痛——这是玉儿姑姑死后我最怕想起的事情。我掏出怀里的玉簪,月光下,它红果样的斑点看上去灰灰的,像是一点污垢粘在上面。我用手一下下拂着,这斑点深镶在玉簪中,又怎么能像拂灰尘一样拂去呢?我使劲用指甲刮着,一下,两下,三下……我刮呀刮呀,只恨这斑点不是粘在上面的一粒米粒。我无助地蹲下来将头埋在双膝间,膝盖能感觉到泪水的温度。突然,我听到一个人的声音,虽然声音很低,却还是能辨认出是翠叶。
“不可以,小姐还停放在家里,虽然她和你没有订婚,但一直以来,在大家心里,你已经是我们家没过门的姑爷了。”
我循着声音扭过头,树影下的两个人是翠叶和麦子表叔。翠叶正在用力挣脱麦子表叔的怀抱,麦子表叔却不依不饶地要把翠叶揽入怀中。麦子表叔喘着粗气说:“我不是你们家的没过门的姑爷,大家这么认为又怎么样?什么‘你们家’,你只是这个家的丫头。”
我感觉到我的心脏被一只手狠劲抓着,用力扭着,我用力咬着衣袖,以免叫出声来。翠叶终于挣脱了麦子表叔,跌跌撞撞地跑开了,麦子表叔向翠叶追了过去。麦子表叔不知道被什么绊倒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想去扶他,却突然想到了玉儿姑姑,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再次任由自己涕泗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