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罗

作者: 崔敏

一九九八年,马王沣邑一带拆迁改造,“鼎盛”刨花板厂的老板熊益忿不过,抗着。因为补偿的事宜未谈拢,毗邻的电机厂、泡沫塑料厂都在抗。厂里人员设备都撤了,在三桥另起炉灶,生意还得做,抗,无非是讨个说法减少损失。熊益胡子拉碴两头跑,待三桥那边基本就绪,这才折回厂里,说,翁师,马王这一摊子就交给你了,莫慌莫慌。熊益笑眯眯地去拍翁百龄的胳膊,咱在镇上有人,做做样子而已,给上面点压力,拉锯战,懂吗?熊益抹了把脸,多多留下,除了工资,每月再多发三百元的生活费。多多是苏格兰牧羊犬,卧在门前的空地上喘。翁百龄说,我一把老骨头了,不怕,就是你们一走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熊益小眼睛眨巴眨巴,怎么忘了这茬,得,回屋一趟把嫂子接来。

事已至此,翁百龄没再耽搁,当即乘中巴回周至,两天后回来了,赶着驴车回来的。熊益正在院子里给多多洗澡,嘴张得那叫一个大。

翁百龄哭丧着脸,这不没办法吗?熊益呵斥住多多,让嫂子进屋休息,这才凑到驴车跟前,小毛驴呀!可不,三岁多一点。翁百龄接过熊益给的烟,在掌心磕了磕。我家大毛嫌种粮食来钱慢,弄上果树了,你嫂子买了头毛驴,说是搭把手拉个化肥啥的,也算一家当。那小子无用,三年了,果树秃着不长果子,杂草比人都高。翁百龄青筋暴起,还没完,管他妈要钱买了辆车说是跑运输,回去一看,跑半天车挖半天“坑”(一种牌戏)!媳妇也不着调,涂脂抹粉打麻将,我跟你嫂子这一走,毛驴留给他们能有个好?还不给糟蹋了?!

熊益拿毛巾给多多擦干身子,行,这下够你忙的了,有事电话联系。

熊益走了,翁百龄进屋,老伴歪在椅子上,眼圈红红的。咋了你?翁百龄的心一沉。老伴擤鼻子,掏出手帕擦脸,你就住这呀?黑漆漆的还一股子霉味。翁百龄笑,我以为咋了呢?出来打工,有个窝遮风挡雨不错了。老伴看看天色,有针线吗?有呢,翁百龄去抽屉里翻,还是前几年从家带来的,工友们都说我这抽屉是百宝箱。老伴说,先把被子拆了吧,脏成啥样了,明天再拆褥子。翁百龄将驴子、架子车安顿好,泡了缸酽茶,蹲在树阴里看老伴洗床单被罩。你呀,走到哪儿都闲不住。翁百龄拈起一株蒲公英,老毛病了。

天气燠热,几只灰喜鹊在灌木间聒噪地叫着。老伴直了直腰,要我说,拆迁的事一完咱就回吧,甭干了。回?翁百龄脖子梗着,屋里刚起了二层还没装修呢,怎么着也得再干上几年。老伴埋着头不说话。的确,大毛二毛结婚,女子念书找工作,家底折腾得差不多了。老头子却心劲足,就想起个二层。楼是起来了,光秃秃立在那儿,四面透风,一副苦寒相。老伴甩着肥皂沫子,有点钱就往墙上贴,谁住?那你别管,翁百龄戆头戆脑,我看着拾掇。

吃完晚饭歇了歇,翁百龄燃起一支烟。走,带你熟悉一下环境。老伴笑,怕我走丢了?翁百龄满脸端肃,马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算城乡接合部,毛病多着呢,是人是鬼一早一晚都得散散步。老伴掸衣襟,将头发梳了,站在路边,那咱是人还是鬼呢?翁百龄气得翻白眼。

厂子占地将近两亩,旁边是广阳渠、苗圃和麦田。初来乍到,广阳渠清洌可鉴,碎娃光着屁股在水里扑腾着捞虾捕鱼。后来不行了,水一年比一年污浊,酱汤似的,听说是因为上游建了几家造纸厂。蚊蚋麇集,连两岸的薹草也变得枯黄,一堆建筑垃圾倾倒在路旁。翁百龄背着手蹙着眉,禁不住破口大骂。

行人稀落,巷道两侧的墙面和树干上,刷了好些与拆迁相关的标语。拾荒者掮着编织袋在瓦砾间扒拉,面馆老板从铁皮屋出来鹄望。一辆泥头车隆隆叫着从远处开过来,四周烟尘突起,翁百龄拽住老伴紧走几步躲进玉米地,麻雀轰地一下乱射起来。老伴静了静,从这到你以前工作的单位,还远着吧?那是,翁百龄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柔和,乘车起码半个小时。

翁百龄早先是省建六公司的,因一个援建项目去非洲肯尼亚工作了两年,第一次坐飞机,踏上褐色的神奇土地,在异国他乡拿双份工资。他回到村子逢人就嚷嚷,咱个农民能出国,做梦也想不到啊!男女老幼聚拢而来,眼巴巴望着翁百龄。翁百龄分发烟和大白兔奶糖,简直合不拢嘴。肯尼亚,在非洲的东部……翁百龄一激动,不知说啥好了,揪自己耳朵。对了对了,那里野生动物多,我们驻地就收养了一只与妈妈走散的小黑斑羚,叫“莫罗”。莫罗?是啊是啊,翁百龄美滋滋地吸了口烟。“莫罗”是当地的土话,就跟咱这“木犊娃”“宝贝蛋”一个意思。那大象呢?大象也叫“莫罗”?翁百龄怔了怔,挠头,大象没有别的称呼,全世界都叫大象。众人哄笑,翁百龄捻唇髭,眼睛眯成一条缝。你们是不知道,小黑斑羚的眼睛跟星星一样亮……

从此,只要与人闲聊,聊着聊着话题总能扯到非洲肯尼亚,赤脚跑步的孩子、在头顶飞来飞去的紫胸佛法僧(一种鸟),还有身子像绸缎一般光滑、奶声奶气的小可爱莫罗……然而好景不长,十年前他提前退休了,二毛顶替他进了公司。领导说这是最后一批名额,机会难得。谁知二毛进城没多久,嫌企业效益差,撂挑子去市场卖起了服装。老伴不敢提这事,提起来翁百龄嗷嗷叫,连个招呼都不打,说不干就不干了,你嫌单位不好早弄啥去了?让我多待几天呀,我还没待够呢。

夕阳红彤彤的,燕子低徊,翁百龄拿脚蹍碎一块土坷垃,说,咱去镇上转转,给驴买点吃的。啥?老伴蒙了。你就只知道说啥!翁百龄不乐意了,从今往后,咱守好门,照顾好多多、驴子。

喂驴这活是真有的忙。多多倒省心,熊益每次都拉来几十斤狗粮,鸡架棒骨猪下水,翁百龄每星期买两回,煮熟了搅拌搅拌,换着花样给多多吃。老伴说,这狗比人还矜贵。那可不,翁百龄摇头晃脑,外国的品种,顶咱好几头驴呢。老伴咧嘴。翁百龄又说,狗再好是人家的,要说亲还得是驴子。

天蒙蒙亮翁百龄就出发了,拎着尿素袋子和砍刀满地里踅摸。苜蓿、秸秆、花生秧、红薯藤之类的,这些都是粗饲料;黄豆、麦麸、玉米一类的精饲料得去镇上买。弄回来后,该切切该剁剁,一天喂四回。驴舍就在灶房的隔壁,原先是员工宿舍,归拢归拢铺了层锯末挺像那么回事。收拾粪便是老伴的活儿,翁百龄在东南角开了一畦菜地,驴粪就成了上好的肥料。萝卜、葱、苋菜、油麦菜一茬茬地长,绿意盈盈。老伴红着脸说,你可真没拿自己当外人。我准备再养几只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翁百龄吸烟,熊益说这是拉锯战,我琢磨着要准备打持久战。

老伴去收晾晒的衣物,一边走一边嘟囔,也不知那两个娃咋样了?翁百龄眉头紧了紧,混账东西,他们啥时候关心过你?

的确。翁百龄退休后就跟着熊益干,熊益以前也是省建六公司的,这期间,大毛二毛别说露面了,连电话都很少打。女子倒是来过一趟,跟女婿一起来的,说邮局减员增效,活儿干不成了,想在县城开家餐馆……翁百龄去镇上的银行取了四千块钱。爸,算我借你的,女子说。翁百龄摆了摆手。来了就要钱,无一例外,否则不会来的。大孙女有一天打电话,说中考差了六分,一分三百。翁百龄正合计这笔钱从哪儿出,听筒里,大儿媳嗓音嗄哑,吼,跟老东西说,没钱就上深圳打工去!

翁百龄的心,像是被钝器给捅了一下,生疼。有这样教孩子说话的?能有个好?什么时候自己成老东西了?手脚冰凉,噙了两泡泪,硬硬给咽了回去。二毛的媳妇倒乖巧,一口一个爸妈,不叫人是不开口的。二毛的意思,女方家是城镇居民,如果没房……翁百龄明白了,倾其所有又借了些钱,在西郊买了套二手房。婚后第三年生了个儿子,老伴想去伺候月子,二毛说不用,丈母娘离得近,你就在屋歇着吧。满月酒吃过了,眼瞅着快百日了,翁百龄想孩子想得坐不住,说,小的不喊咱,老的也该主动些,去看看。于是约上老伴,拎着鸡鸭鱼蔬菜水果,风尘仆仆奔了去。小家伙一天天长大了,虎头虎脑眸子晶亮。而翁百龄跟老伴站在那儿半个多小时,都没人招呼他们坐一坐、擦把脸。翁百龄扯老伴的衣襟,使眼色,我们走吧,屋里厂里忙,就不添乱了。

从门洞出来,老伴面带戚色,眼泪汪汪的。翁百龄说,行了行了,只要娃们过得好……话是这样讲,却有种想哭的感觉。几乎一夜之间,翁百龄的头发全白了,但他还有期盼,就是起个二层楼,带有铝合金门窗,贴满白花花的瓷片。将来干不动了,回屋,种些蔬菜花草,养几只鹅,养几只羊,也不错。因此,老伴在电话里说想买头小毛驴,帮着驮些杂物,翁百龄一点都没犹豫,买,花多少钱咱都买,别买猫就行。老伴乐,猫怎么惹你了?猫是野心家,喂不熟的货。这个论断是工友说的,翁百龄记下了,他讨厌所有喂不熟的货。这次回屋(他连春节都没回去,值班守厂房,无非想多挣几个钱)后,翁百龄非常满意驴子,亲热得不得了。盘桓两日,他去集市买了车架笼头,把驴赶来了。

驴子、狗,吃喝拉撒,加上菜园子,生活就不再枯索而有了滋味。天气晴好,翁百龄会牵着驴出来走走,活动活动筋骨。头几日,多多见了驴如临大敌,狂吠不止。驴也叫,一声递一声。翁百龄两头劝,跟狗说,你瞧它个头大,其实是小弟弟,行了行了别叫了;又跟驴说,别怕别怕,你哥样子凶,其实乖得很,从不咬人。果然,再觌面,多多褐色的三角眼都不睒了,吐着舌头将自己放松,舒舒服服卧下。驴呢,两只耳朵扑扇扑扇,喷着响鼻,算是打过招呼了。

翁百龄的兜里揣了台收音机,驴在身后跟着。走着走着,主人掉了队,驴子停下脚步,湿润的眼睛扫过来,那意思,磨磨蹭蹭干啥呢?没事没事,走你的。翁百龄撒了泡尿,他是不好意思。

这天夜里,老伴腹疼,喝杯水去了趟厕所好了一些,刚躺下,又哼呀咳呀的。翁百龄打开灯,别抗着了,走,上医院。老伴的意思是等天亮吧,两眼一抹黑咋走?

咱有驴车呢。翁百龄弯着腰满地找鞋。老伴前些年患过胆结石,打了几天针,有惊无险,这次估计还是老毛病。早就劝她做手术根治,一是害怕,二来,最主要的是舍不得钱。而今天这情形是非去医院不可了。翁百龄手里还有几个钱,退休金一部分,熊益这一部分,每年多多少少都在涨。虽说孩子们用去大半,但看病钱还是有的。老伴真要有个闪失,咋弄?

穿好衣服,收拾好洗漱用品,翁百龄去后面套车。检查好门窗水电,将多多放开,抚摸了几下它的脑袋,听话,我领奶奶看病去。他又准备了一盆水、一盆狗粮,将剩下的十几个饺子一股脑儿倒在了狗粮里。估计呀,是吃昨天的饺子吃坏了,太油腻,自己也跑了好几趟厕所。

天黑魆魆的,蝈蝈在叫,从草窠里沟渠旁传来几声蛙鸣。离马王最近的医院,也有七八里,一家武警医院。翁百龄赶着驴车走了近两个小时,一边走一边絮叨,老太婆,这不比救护车差吧?老伴想笑,捂着肚子扯了扯嘴角,跟哭似的。

到了医院,天光大亮,挂号做B超,果然是胆结石,大夫建议住院观察。翁百龄很得意,怎么样?我就知道是这个病,咱听大夫的没错。交钱的时候现金差了些,人家挺客气,开了住院单,这两天补齐就行。

从门诊来到住院部,安排熨帖。值班大夫讲,手术最快也得后天了,要化验各项指标,还要消消炎。既然住进了医院,翁百龄的心踏实多了。他跟老伴商量,我把驴车送回去,还得上银行取钱,你一个人在这行吗?老伴沉吟片刻,我现在觉得不疼了,咱别做手术了,回吧。翁百龄厚重的眼皮耷拉着,脸吊得很长。老伴忿忿,看你那张驴脸,也就能跟我闹火。

去水房拎了壶开水,给老伴留下几个零花钱,出门。有个戴红箍的小伙围着驴子转圈儿,翁百龄松开缰绳,想走,小伙说话了,大爷,要收停车费呢。啥,停车费?是啊,小伙满脸粉刺,双手插进裤袋,霎眼。我正寻思呢,这到底按哪个标准收?汽车、摩托车、自行车,都挨不上。去过省内省外,甚至不远万里去过非洲肯尼亚的翁百龄,体育馆、商厦、会展中心、政府办公大楼,啥场面没见过?他提了提腰带,轻轻触了下驴子的耳朵,撵走一只讨厌的苍蝇。文件上没这一条?你最好给物价局反映一下,那我先撤了。小伙忍住笑,大爷慢走。

日头明晃晃,正值八月底,刚一上路就感受到了太阳的威力。穿橘黄色工装的人铺设管线,双向六车道占了一半,车辆壅在那儿,蜗牛一般爬行。翁百龄倒也不急,坐在车上悠悠地想心事。要不要给两个混账打电话说一下,你娘病了;再者就是厂子、多多、驴怎么办?如果老伴问题不大(大夫讲胆结石算小手术,微创),自己两头跑,辛苦点,尚能料理。否则就得给熊益打电话,再派个人手。斑驳光影透过枝桠的罅隙洒下来,翁百龄盹住了,双目微阖,脑袋往前一冲一冲地。

到了丁字路口,本来要往南拐,翁百龄心不在焉,驴顺着车流朝北去了。待他反应过来,扯动缰绳左转,身后“哐”的一声。翁百龄跳下车,驴子摇了摇脑袋,立住。一辆黑色轿车与驴车发生了剐蹭,黑色轿车被撞了拳头大小的一个坑。司机猫着腰出来查看“伤势”,眉眼歪斜地指着翁百龄,你,你赶了这么一头蠢货也敢上路?知道这车多少钱?翁百龄脸红了,嗫嚅道,它不是蠢货是头驴。司机险些跳起来,还敢犟嘴?我难道不认识这是一头蠢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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