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会飞的驴
作者: 肖德林地点是我表妹程玲选的。窗外是古运河,波光粼粼。运河在这里拐了个大弯,然后平静地流进长江。酒店是个网红店,灯笼造型独特,一串串红辣椒似的飘在风雨里,半敞的包厢用古红色的木板隔着,上面镂空雕花,是梅兰竹菊。程玲搅动着酒杯里的冰梨水说,这店很江湖,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我喜欢这个味道,你喜欢吗?
我点点头。
我又看了看阴影中的飞檐翘角,转眼看她的脸,笑了。她已经不年轻了,虽然看起来干练,牛仔裤上的洞洞不少,但眼角的沧桑藏不住。神情却又是戏谑的,调皮的纹路在脸上若隐若现。
我说,难得你的状态这么好,家里人都担心你。
我们同在江州,但我已经多年没见过她,平时都是在手机里见面。表兄妹是最容易走失的亲戚。
她瞪眼看我,眼白要飞出眼眶,我已经活成一幅通透的油画了,担心什么!她终于喝完冰梨水,向我晃了晃杯子,我立即招呼打扮得和鼓上蚤时迁一样的服务员,再续。程玲是一位护士,但是有文学才华。
我曾经是一幅背景朦胧的国画,生活含混,直到遇到“飞驴”。程玲抬眼看了屋里的陈设说,这个店,以前是我和飞驴常来的地方,他走了,我一直没有勇气再来。
我看着她,欲言又止。
我发给你的短信你都看了吗?
我点点头。
全家人都关心这些,我懂。她说。
我根据你前前后后发给我的手机短信,编辑整理成一篇文稿,取名《一头会飞的驴》。我会给所有关心的人都发一份的,放心。我说。
1
终于,绿青蛙似的火车一跳一跳地停在眼前了。
车厢里真空旷。人多好啊,人多,气就旺,处处热气腾腾。不像现在,真冷寂。
好吧,帅哥,虽然我们是同龄人,但是你比我能耐。刚才检票时,你帮了我,又是扫码又是刷身份证,说实话,我不会。路途漫漫,从江州到昆明几千公里呢。现在,周边车座上没有人,不会影响别人。不要笑我,乘个车都不会,我是被时代淘汰了,坦诚地说,这和一个男人有关。江湖上,人称他“飞驴”。“飞驴”懂吗?不错,就是像驴子一样傻的男人,但是,到了山地,他就变成一只大鸟了,会飞。
我们平原人心里都有一个群山梦,希望自己的门前屋后能崛起一座山,我们把那些树想象成群山,特别是夜晚,在似有似无的星光下,我们把树的影子,看成一座座模糊的山。我们已经厌倦了平原,平原是一个厚道的老实人,永远袒露着自己,一点秘密也藏不住。我参加了一个驴友队,对,不错,我在这个队伍里,遇到了这个像驴一样强壮的男人——不,他比驴子漂亮多了,身材高挑。他为啥叫“飞驴”?他能扛活,坚韧,没有人比得了他的耐力,比驴子还能吃苦,再高的山,即使缺氧,他都能登上去,到了高山,他就会像鸟一样神奇地长出翅膀,飞。我们有时间就去爬山,我们已经爬完了几乎所有想爬的山,对,不错,我们想去爬喜马拉雅山,那是圣山。
我们怎么认识的?榴莲你吃过吗?他们说很臭,但我却吃它上瘾。有一次在山里,外面漆黑一团,寒风割骨,我突然怀念起这种臭臭甜甜的味道。我只是说了一下,这头“飞驴”悄悄起来,奔跑了一夜,给我买来榴莲。他头上全是霜,胡子和眉毛都是白的,我抱着榴莲亲了又亲,戳了嘴,肿了几天。不错,我当时就认定了这头驴。
当然,还要感谢那只令人讨厌的蝙蝠。
我是离婚独居的人。我最后悔的就是草草结婚了,两个不相爱的人生活在一间屋子里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不错,就是躲。躲着不进这间屋子,躲着不见那个人,躲着他的所有关系。
那天家里进了蝙蝠。蝙蝠意味着什么?我本来就怕这个怪模怪样的东西,确定它是和地狱相连的。我听到了它怪异尖锐的笑声,它浑身带着成千上万的病毒,舆论一致指责它是一个隐形的杀手,在它恐怖的飞翔里,我惊慌失措,生不如死。
我想到了“飞驴”。“飞驴”接了我的电话,很快戴着口罩、裹着毛巾来了。他告诉我,小区外面连一只麻雀都飞不进,不错,那次,他是冒着生命危险来为我消灭这只可恶的蝙蝠。
我心里一松,身体变得很轻盈,多日不见的欣喜从我心底里溢出来,简直春风荡漾了。我感受到一个女人有依靠是多么愉快的事,我愿意在这个男人面前表现柔软。
他拎着那只蝙蝠的翅膀。它像一把黑色的扇子,我不敢看。他问我这只老鼠中的空姐怎么处理。我惊慌失措地摆手,我告诉他,别问我,别问我。我蹲了下来,突然有钻进他怀里的冲动,那个时候,我已经忘了,人们的身体,彼此是敌人。
2
这次又是因为疫情。
不是因为疫情,我一定也去了。这次疫情来得猛,来得突然,猝然改变了一切,所有人都蒙了。我是护士。我们医院虽然很小,但是只要穿着白大褂,就是战士,就要冲上去。虽没有人拿枪逼你,但是那些期待着你的眼睛,比枪厉害一百倍。疫情像一堵墙,也把“飞驴”困在家里,尥着蹄子,焦虑地打转。我们虽然各住各的房子,不定期同居,但他经常会住到我这边来。
“飞驴”的经历,和我一样不堪。准确地说,在他给我买榴莲之前,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那时,我不想关心身边的人,我认为他们都是过客,就像生命中偶尔会遇到的一片树叶、一只麻雀一样。但是他给我买了榴莲以后,就不一样了,虽然他遭到了朋友的奚落,比如“仗剑”。我们认识多年,但是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我们彼此懒得打听姓名,这也是我们这一行的习惯,只要有个代号就可以,“阿猫”“阿狗”都行。
“飞驴”和我一样单着,他后来对我说,累了,想找一个港湾停泊。
我这个港湾破烂不堪,一片荒芜。那时候,我在家乡找到了一份护士的工作,对我来说,在乡镇,能够选择的对象很少。卫生院里有一个医生对我很好,他是一个外地人,在本地没有什么关系,嘴甜,擅长哄老人开心。我妈妈特别喜欢他,说是白捡了一个儿子。他除了拿手术刀,还擅长拿扳子、起子,家里电灯坏了、水管不通,都有人修。这一点深得我父亲的喜欢,他遗憾的是虽然有个儿子,但是“锈”掉了,油瓶倒地也不会扶一下,而姑娘,只会拿针线。事实上,我连针线也不擅长。总之他登堂入室,成了我的丈夫。起初还好,我们过了一段你侬我侬的日子,但是在我怀孕生女儿的时候,他竟然搭上了另一个护士,被人家丈夫捉奸在床。这件丑事,让我们几乎无法在医院待下去。但是,我不在这里待,又能到哪里去呢?毕竟这里给我一份稳定的工资,还有一份尊严,虽然这份尊严已经被这个时常挂着笑容的男人糟蹋了。
冷战,冷战,想起来就让我窒息的冷战。
我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它们表达着我的愤怒。我决心不再和他讲一句话,直到海枯石烂。
护士在医院是弱者。有的医生对我们颐指气使,有的病人也难伺候,他们对我们没有好脸色,我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戾气。看上去憨厚的庄稼汉,发起火来,粗暴、狂乱,令人恐惧,他们的咆哮声,能让一只羊发疯。
他真的会讲话,他用得体的话语密密地织了一张网,这张网就是人缘。我被别人欺负的时候,他会出来说话。我就像一片惊恐的叶子,安然落在这张网中。我心里明白,女人再强,在男人的世界里仍然是弱者,何况我本来就是弱者。
我想,一个巴掌拍不响,也许是那个小护士勾引他呢?我妈劝我,这个外地人,如果我离开他,他在小镇上连哭的地方都没有了。我摸摸自己的肚子,看着低眉顺眼的男人,骂了声“臭男人”,哭着顺应了我妈。其实,我更顺应的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我不能让孩子一睁眼就没有爹。
他一脸懊悔,已经不是一只偷腥的猫,而是一只戴罪的羔羊。但是,家的味道变了,这对我来说,是猝不及防的,不管做任何事,我总在他的身后看到另一个影子。我宁愿睡沙发,再不愿意与他同床共枕。
外面黑了,好像有雨,斜斜地落在窗上。我已经不习惯和周边人讲话,也许更愿意把一些话告诉陌生人。陌生,是安全的外壳,下了车,我也只是你见过的一个忧郁的女人,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里。这么大的车厢,只有我们,而且我们戴着口罩,彼此只认得半张脸。
我参加了户外运动,这给我带来了许多新奇的感受。他们是一头头沉默的驴子,哀伤、失败、气馁,夹杂着各种不甘、不服,在一次次孤独的攀爬中消耗生命。他们各藏心机,但是因为有共同的爱好,又不断尝试着相互靠近,他们有共同的口号,那就是“诗和远方”。在我眼里,他们是一味药,专门治疗寂寞与失意。
“飞驴”是他的绰号,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刚开始,他在驴友中只是一个传说,在我们心目中是英雄般的存在,所有人都希望一睹他的风采。直到他为我去买臭臭的榴莲,所有人无意中流露出嫉妒,我才知道他就是“飞驴”。
其实,他很落寞,虽然个子不矮,但除了默默行走、默默劳作,就是一头围绕石磨默默转圈的驴子。我偶尔知道,“飞驴”那个时候,也是处于低潮时期,我就想这男人心里真能藏,给别人的都是笑脸。他根本就是一个平常的男人,没有人会招惹他,除了我们这支默默行走的驴群。“仗剑”告诉我,他爬起山来就不一样了,神采飞扬,他曾徒步库拉岗日、念青东、博格达、鳌太、贡嘎。“飞驴”超强的户外能力是天生的,在户外徒步时,他不需借助导航,就能准确判断出所在地的方向和位置,哪怕再陌生的地方、再复杂的山形都难不倒他,他仿佛自带雷达系统,仿佛俯瞰众生。“仗剑”的一脸络腮胡子,好奇得都竖立起来了。他这是天赋异禀,他就是一头会飞的驴。“仗剑”最后说,他的腮帮子很瘦,看上去像飘着长毛的驴脸。不过,我能感觉到“仗剑”由衷的钦佩。
我在“飞驴”的朋友圈看到唯一一条与户外无关的内容是他半夜爬起来为家里的母狗接生五条小狗,手握着刚出生小奶狗的“飞驴”,神情兴奋得像个孩子——这个打动了我,我需要一个在狗娃面前真诚发笑的人,我厌恶欺诈与虚伪。
和“飞驴”相处久了,就知道出走是他存在的唯一的理由,大自然的挑战,对他来说是享受。他的所有的欢乐都为此而生。现实面前,他是一个无能为力的人。他谋生的企业效益不佳,好像越来越不好,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一直面临着无岗可上的威胁。更大的威胁是他的婚姻的解体,我以为他们离婚了,他们就该好自为之,各奔前程,但是直到那个女人来医院找我,我才知道,这是一个泥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
那天阳光真好,软蓬蓬的,明丽的光芒从树杈间泻下来,洒了一地,地上的蚂蚁、蚱蜢还有不知名的虫子快乐地蠕动,毛茸茸,亮晶晶。我和“飞驴”去外地爬山回来,我们再次遗憾江州没有一座山,不要它高耸入云,哪怕是座山峁都可。我刚刚到医院上班,这个女人突然闯了进来,她的身后竟然有人举着摄像机——她把电视台的记者带来了。我们的事,江州家喻户晓,我百口莫辩。
她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女人,她嫌“飞驴”窝囊,离开了他,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但是她从来没有放过他,她手里拽着绳索,不远不近地看着“飞驴”。她说她是为女儿看好这个家。她对记者说,他们之所以离婚,是因为我这个狐狸精,插足了他们的婚姻。她说我和“飞驴”是通奸者。
他们离婚时,“飞驴”对我还只是一个传说,我们根本不认识。
好在有户外运动,我们可以一走了之。
3
我在山里看到的太阳,是一枚黑色的太阳。
那几天,我所有的记忆都是黑色的。
“飞驴”失踪了。我的春天熄灭了。
失踪在茫茫大山里,他像一粒红豆,投进了大山,无声无息。我知道他凡是走过的户外线路均不会再走第二遍,他走的所有的路都是陌生的。这次是西藏和云南交界处的大山,大山深处信号不好,他说最多十天会给我电话报平安。但是十天后,我没有接到他的任何信息。这是我们认识十多年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我一下子蒙了,直觉告诉我,他一定出事了,但是出了什么事,不知道。我问了所有可能知道他消息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回答我。我的预感是强烈的,整夜睡不着,一粒米也咽不下去,我向当地报了警,但是没有人给我答案。我嫌他们太慢了。虽然路途上千里,我还是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座大山,哪怕早一秒钟见到他。好在有“仗剑”这个驴友,他在尽一个驴友的情谊,一路上我昏昏沉沉,他是我的一根导盲的手杖,拨开漫天的迷雾,带着我勉强坐上航班,跌跌撞撞地闯进了陌生的大山。
我在这座威严得可恨的山里虚弱无望地奔走、呼唤——
我来了!来找你了!我知道这里是你无限向往的地方!我这次没有时间陪你爬山,想不到你以这种方式让我踏上了这片土地!从进入丽江开始,我一直追随你的足迹,走着同样的路,坐着同一辆班车,我强忍着眼泪,吃了你最后一个电话里说的盐井佳加面!你吃了二十碗,我吃了十碗,我吃了十碗泪!我看见了你登山的起点,我似乎看见你正背着登山包拄着双拐在山路上盘旋,你的眼里是高原风光,而我的眼里只有你……你在哪里?你可怜的女人,此时在陌生的山地里可怜地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