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满树

作者: 伍会娟

1

接到姚奶奶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刷牙。

小陆啊,你今天上午无论如何过来一趟,帮我选选照片呐。

我咕噜咕噜漱了口,还没来得及回应,那边电话就挂了,一副不容拒绝的架势。

在社区工作多年,与姚奶奶接触不算多,但她的情况我很熟悉。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还真不好拒绝。可今天是周日,孩子一早还要去美术班,而且最关键的是,前天晚上就答应了今天中午给他做糖醋排骨和可乐鸡翅。

选什么照片您老?我不得不把电话又打过去。

遗照。

我吓了一跳。有穿越的感觉,好像电话那头说话的姚奶奶已经那什么了似的。

把孩子送到培训点后,我掉头去了姚奶奶住的小区。

典型的“老破小”,小区是大地震之后建的,比我年龄还大,只有五栋楼,呈“日”字形排列:三“横”分别是1号楼、2号楼、3号楼,左边一“竖”是4号楼,右边一“竖”是5号楼。生活倒是方便,出小区往左一两百米就是菜市场,往右两三百米就是地铁站,可房价并不高,相比对面一街之隔被划入学区的小区,房价算是人性化得不得了。正因为没被划入学区房,小区的年轻人就格外少。

姚奶奶住在“日”字中间的一“横”,也就是2号楼的二楼,算是整个小区的心脏位置。敲了好几下也没动静,再敲,对门开了,张大爷半截身子探出来。

孩子们回来了吗?我问。

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如果不出差错的话,张大爷的女儿静静会在上午十点钟左右带着女儿一起过来看他,这是他们这个家庭每个星期的规定动作。原来不是这样,静静没怀孕之前,每个周日一大早就会过来,有了孩子不一样了,孩子麻烦,吃喝拉撒,出个门就跟打场仗似的,时间就往后推了点。老旧小区一到了周末,年轻人和孩子会像潮水一样涌来,吃顿饭后很快又会退去。

静静我也认识,她和我是高中校友,比我小三岁,我俩数学还是一个老师教的,有一次在楼下见面聊起过,那个数学老师现在都退休在家看孩子了。有了这层关系,我和张大爷一家就显得更亲近了一层。

张大爷的外孙女我也见过,头发又黄又稀的小姑娘,叫“黄毛丫头”名副其实。名字叫花花,被静静打扮得花花绿绿的,特别招人喜欢。

都会走路了吧?

快了,可以扶着挪步了。张大爷很满足。

每个家庭都有一些规定动作。比如我们家就是我负责做饭,孩子爸负责刷碗;比如姚奶奶家,其他节假日包括春节倒是没讲究,中秋节儿子肯定得回来一趟,他父亲的忌日,姚奶奶说,天大的事也得放放;再比如张大爷家,规定动作除了每个周日他女儿带外孙女来看他,还有中午要包饺子,煮饺居多,偶尔蒸饺,但八成是茴香、韭菜、芹菜或者香菜馅儿的。不止张大爷和姚奶奶,我其实对整个小区的各家各户甚至犄角旮旯都了如指掌,随便一条狗在外面叫唤两声我都能准确地说出它的主人。

小区养狗的真挺多,姚奶奶上次来社区专门找主任反映过这个问题。她在楼下放了一把藤椅,方便晒太阳,只要天晴,姚奶奶就要下楼晒太阳,姚奶奶说外面的太阳比自己屋里的太阳香,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晒一点味道也没有。可不知谁家的狗专门在藤椅左前腿那儿撒了泡尿。

这事您得解决。姚奶奶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弯弯的,还递过来一条狗链,说是专门在宠物店买的,最好的,花了二十块钱呢。

我闻不来尿臊气,想吐,想吐我就没法好好晒太阳,不好好晒太阳我的骨质疏松就更严重,到时候摔倒了摔坏了谁负责?

哎呀呀,这还了得!主任喊我抓紧查监控,一定要查出来,冤有头债有主不是?

等姚奶奶走了,主任又拍了一下脑袋窝火似的说,人家对门张大爷已经反映过多次,那条藤椅实在太占地了,那可是公用场所。

这就是姚奶奶。不过您要是以为姚奶奶是个磨人的老妖精,那您就大错特错了,整天笑眯眯的姚奶奶才不是。社区刚搬了新家,第一个前来送贺礼的就是姚奶奶,她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上面有电话,姚奶奶弯着眼睛对主任说,您打这个电话,人家就会把发财树送来,我定了两棵,花鸟市场里最大的哟……钱?我付啦!您收拾好了只管打电话就行啦。

听听,“您”,姚奶奶从来都这么讲究。

姚奶奶有钱,她自己退休金多少不清楚,人家老伴儿有钱。但是如果老伴儿还没过世的话,姚奶奶就未必有钱了。姚奶奶说,我自古不当家,我也不愿意当家,当家多麻烦,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样不得操心?

姚奶奶的老伴儿去世得有五六年了,肝癌,查出来不到两个月人就没了,老头是哪个大学的退休教授,教化学的,全国有名。老伴儿收入高,但一辈子省吃俭用,再加上儿子有出息,花不着他们的钱,最后大把大把的钱都攥在了姚奶奶手里。

姚奶奶把嘴巴歪到主任耳朵边,特意用一只手捂着说,哎呀呀,钱多了也不好,烫手哇!花又没处花,扔又没处扔……哎呀呀,你们可得把发财树收下,收下。

最后说“收下”俩字的时候,她攥着主任的另一只手使劲往下摁了摁,就像把一大把钞票摁进主任的口袋里一样。

张大爷探出半截身子,努努嘴,接着说,小陆啊,大周末的找姚奶奶?

我点了点头。

大点声敲,里面吵。

我拍了拍门。

再大点声,姚奶奶耳朵背。

我使出了最大的劲。

2

门开了。

姚奶奶弯着眼睛说,是小陆啊,您终于来啦。姚奶奶起得早,差不多四五点钟,所以她用“终于”一词一点不为过。

桌子上摆着一台平板电脑、一台智能手机,电脑里放着评剧,手机里放着黄梅戏。

真够热闹的,您老听得过来吗?

姚奶奶一边颤颤悠悠地倒水一边说,哎呀呀,习惯啦,老头子爱听评戏,《杨三姐告状》啦,《小二黑结婚》啦,《花为媒》啦,我不爱听,我爱听黄梅戏,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天天掉都行,我喜欢。

墙上的黑白老头子也弯弯眼,笑着看我们,好像在说,是啊是啊,评剧好听啊,我听着呐。

我笑了,递给她一束花,菊花。

小区门口有个花店。花店是1号楼2门一楼的艾奶奶开的,自己的房子,门口请修鞋的师傅用LED灯写了两个大红字:卖花,花店就这么开起来了。艾奶奶的花品种并不多,玫瑰、百合、水竹、绿萝,夏天有五颜六色的小睡莲,冬天有五颜六色的风信子。眼下是秋天,有五颜六色的菊花。

我要是不停脚,就不会买花了,我停下脚是因为我发现艾奶奶三楼的单奶奶今天竟然没在,我抬头认真看了看,确实没见她。

单奶奶双腿类风湿性关节炎,今年入秋就不行了,原来还天天下来唠嗑,找姚奶奶晒太阳,这下腿变形严重没法下楼了。老旧小区,没有电梯,下不来,就算费劲下来了也上不去,谁背啊?谁背得动啊?

孩子们都不在身边,就请了一个保姆伺候她,保姆是山区来的,除了眼睛斜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非要挑,就是干活很多,话却很少,主要是她说话也没人听得懂。

单奶奶总张罗换人,她说这保姆一天到晚一句话不说,巴不得我早死呢,她早就看中我手上的金镯子了,闲着没事就盯着我的金镯子瞅,不要脸的玩意儿。

我上次进门入户给她发老年人乘车卡,她这么跟我说,你们没一个好东西,我腿都这样了,还来给我发这破玩意儿,耍猴吗?

骂不骂我无所谓,这是我的工作,我还指着它给孩子交美术班的培训费呢。可找保姆跟年轻人找对象似的,哪那么容易呢?单奶奶吃完饭,把筷子一扔,每天就坐在轮椅上,扒着窗口看楼下的人来人往。

哎哎哎,小陆小陆,下班啦您!她喊我的时候客客气气,好像根本没有骂我那宗事。

哎哎哎,小孩儿小孩儿,嘿嘿嘿。

哎哎哎,卖爆米花的,别走啊,你别走啊,我?我不买啊。

见到认识的不认识的,单奶奶都要喊上两嗓子。

今天没有,我抬头看了好几下,都没见到单奶奶的身影。我有点担心,小区外来户很少,老住户都知道单奶奶,熟络的老头老太太路过了,就仰着脖子开上两句玩笑,喊,再喊,再喊把阎王爷喊来了您。

既然停了下来,那就买束花吧。秋天来了,门口的白荆树叶子都黄了,不定哪阵风吹来,树叶就掉了。买束菊花吧,秋菊。门口就两束菊花,我随便要了其中一束。艾奶奶递给我的时候说,菊花可是好花,梅兰竹菊四君子,可惜好多年轻人不懂赏识。

我递给她钱。我的钱包里总是装着点零钱,说不准哪天用得上。艾奶奶就从来不用二维码,她说她要多摸摸钱,别等人老了,儿孙扫个码就把坟上了。老了就是死了。我笑了笑,捧着菊花转身的时候,听见艾奶奶又在那叨叨咕咕,听又听不清楚,花店就她一个人,不知道她在和谁说些啥。但是我没驻足,转身去了姚奶奶家。

姚奶奶把花接过去也说菊花好。怎么好?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坐开桑落酒,来把菊花枝。还有,此生只是偿诗债,白菊开时最不眠。

姚奶奶的桌子上有一本诗词鉴赏方面的书,她这段时间正在背诗词,巧不巧,正好背到菊花。

多背点诗词好,脑子多转一转,可以预防老年痴呆。

就是就是,老年痴呆可不好,啥都不记得了,就成行尸走肉啦。姚奶奶笑眯眯地说。

照片是卖花的艾奶奶帮忙照的。为了教大家用智能手机,前两年社区专门举办了一场智能手机进老旧小区的活动,我们社工全体出动,现场一对一教学,很受老年人欢迎。有记者还专门进行了现场采写,拍了好几张特写照片,最后发在了公众号上,第一个出镜的就是卖花的艾奶奶。艾奶奶学东西快,早就学会了,她那天和我们一样,是作为老师现场进行指导的。

指导完了,人都散场了,我收拾会场的时候看见艾奶奶还没走,她也在收拾她的东西。她把手机装进一个口袋,充电器装进一个口袋,耳机装进一个口袋,然后再把三个小口袋装进一个大口袋。她一边收拾嘴巴一边嘀嘀咕咕,我听不太清,问她说什么,她却一脸茫然地说没说啊,我什么都没说啊。可我总不能怀疑自己眼睛同时再去怀疑自己的耳朵吧?艾奶奶一脸无辜地说,真的什么都没说啊。

艾奶奶其实是个热心肠,算得上是社区年龄最大的志愿者了,上次教学智能手机只是其一,她还报考了老年大学,插花就是在那里学来的,学成归来后还组织过一次老年人插花大会,有六个老年人参加呢。

姚奶奶相信艾奶奶的手艺。

拍了好几张,刚开始是以艾奶奶的花店为背景,花花绿绿的,姚奶奶表情也到位,但艾奶奶说不行,遗照得是黑白的,你这背景有点乱,不行不行。后来又以白色墙面为背景,但姚奶奶并不满意,主要是对自己的表情不满意,太严肃了,太不自然了,太没精气神了。三张,都不满意。

艾奶奶倒是觉得还可以,哪一张都行,是对方要求太高了,都挂墙上了,你自己又看不到,差不多得啦。

姚奶奶不依不饶,那要这么说,背景乱点就乱点,我自己照样也看不着呢。

小陆,你眼光好,你帮我选选。姚奶奶的弯弯眼从老花镜上方探出来。

姚奶奶长得白,一白遮百丑,何况姚奶奶一点也不丑,眼睛弯弯,又不胖,慈眉善目,关键是,还属于腹有诗书气自华那种。那些照片说实话都挺好看,尤其是她脖子上还系了一个墨绿色的丝巾,蝴蝶结,优雅极了。姚奶奶退休前在文化馆上班。

最好看的是这张。我点给她看,背后是两束菊花,阳光从窗口斜着打过来,虽然有点逆光,但无论从人物表情,还是构图上讲,这张照片都格外端庄大气。唯一的问题是,照片如果印成黑白色,底板就乱了点,有那么点喧宾夺主的感觉。艾奶奶说得没错。

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嘛,小陆的眼光毒着呐。姚奶奶一边说还一边看看墙上的老伴儿,看得出来,这话不只是跟我说的。

姚奶奶之所以信任我,是因为我教了她好几种系丝巾的方法,都是我在小视频上看到的。她老伴儿对面的墙上,挂着数十条围巾,从白到黑,从红到绿,由长到短,由浅到深,各式各样,五颜六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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