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王(短篇小说)

作者: 吕阳明

1

水怪出现在大湖中的那年,铁柱来到大湖边的小渔村。那一年,小芸十六岁,放暑假回到村子里。那一天的情景,小芸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晚霞绚丽的傍晚,北方的夏末,大湖上吹来凉飕飕的晚风,捕鱼归来的几只木船刚刚靠岸,湖边忽然发出一声喊:水怪来了——整个村子躁动起来,大人和孩子们都向湖边飞跑。小芸正在湖边兴致勃勃地看两个村民修补渔网,一抬头看到大湖里浊浪翻腾,被晚霞映得如同一锅沸腾的血水,一条黑乎乎的巨大的身影,在波涛间载沉载浮。修补渔网的村民惊得张大了嘴,聚集到湖岸边的人都发出惊呼:哎呀妈呀——很多女人伸出手,捂住年幼孩子的双眼。湖面上轰然一声,激起巨大的水柱,随后慢慢恢复了平静,波浪余波未息,一层层向岸边涌来。

湖水终于平静下来,剩下一层层涟漪。岸上的人满脸惊恐和兴奋交织的神情。有村民说,是条龙吧?咱这大湖生在龙脉上。是龙,是龙啊,人们齐声附和。喜旺说,哪是龙啊,是水怪,老辈人说过,这大湖里有水怪,能喷云吐雾,兴风作浪,一口能吞下一头牛。喜旺这样说,没人敢反对。他是打鱼的好把式,也是村里说话算数的人。小芸在人群里冲喜旺喊,爸,我看清楚了,是一条……没有人搭理她,小芸细小的声音被狂热的嘈杂声淹没了。真的,小芸觉得自己看清楚了,她站的位置有充足的光线和合适的角度,她看见了那扁宽的巨大的嘴,两条示威一般摆动的大须子,以及两只黑亮的闪着凶光的眼睛,它的身上满是青苔一般的斑点。

旁边有渔民听到了,笑嘻嘻地对喜旺说,你闺女说是……喜旺不耐烦地打断对方,说,小孩子真能说笑。小芸还想辩解什么,被她爸一把拉住了,别瞎咧咧,当心被水怪叼了去。小芸着急地说,爸,俺真的看清楚了。喜旺板起脸说,俺说是啥就是啥。

人们议论纷纷,水怪现身,怕不是什么吉兆,说不定混世魔王要现身了。

水怪出现后没几天,铁柱来到了湖畔渔村,背着近乎失明的老娘。那时候,每天都有外地人涌入渔村来谋生计,人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铁柱出现在小芸家院子里,喜旺对小芸妈说,是七拐八拐的一个侄子。小芸妈冷着脸,低声嘀咕,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喜旺对小芸说,这是你铁柱哥。小芸张了张嘴,没敢喊。她从没见过这么强壮的人,立在那里铁塔一般,一双布鞋露出两个大脚趾头,又黑又脏像两只湖蚌。他的头发又黑又密,毡绒一般密不透风,一双大眼睛亮闪闪的,粗壮的手臂上长满了又黑又长的汗毛,黑红的脖子梗着,一副不服气的样子。看到小芸,他的脸红了一下,转头去看小芸家的大黑狗。他的母亲几乎是坐在他的肩膀上,又黑又瘦,头发花白,眼窝深陷,眼睛里白乎乎一片,一只枯瘦的手搂着儿子的脖子。娘儿俩那模样,活像一只大猩猩肩上坐着一只瘦猴子。

喜旺说,住处我给你们找好了,村头那个土坯房,你婶子炖了鱼,吃过饭再过去。铁柱瓮声瓮气地说,俺娘不吃鱼。又补充说,她吃素。小芸妈不快地说,有炖酸菜,将就着吃吧。他们围在桌前吃饭,铁柱把炖酸菜里的肉挑出来,把酸菜和粉条盛在碗里,喂他娘吃饭,老人牙掉得差不多了,明显饿了,把酸菜叶子和粉条囫囵往下吞,看得小芸差点笑出声来。铁柱喂完老娘,自己用筷子夹鱼吃,没吃几口,一根鱼刺卡在了嗓子眼里。起先还憋着,面红耳赤的,终于忍不住跑到院子里,惊天动地往外咳,还把手指头伸进嗓子眼里抠。喜旺两口子坐在桌旁面无表情,视而不见。小芸去厨房把醋瓶子拿出来,跑到院子里递给铁柱,说,喝点醋。铁柱举瓶仰脖咕咚一口,酸得挤眉弄眼,吐到院墙根一大摊,大黑狗高兴地跑去吃了。小芸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铁柱脸红得发紫,背上老娘,灰头土脸地走了。小芸忍不住,还是笑,说,哎呀妈呀,笑得俺肚子疼。小芸妈嘀咕着,有啥可笑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还搭上一顿饭,这小子长得凶神恶煞的,不过,还挺有孝心的,你将来找个女婿要是这样对俺和你爹,俺就知足了。

铁柱和他娘就这样在湖畔渔村落脚了。村头那处岌岌可危的土坯房,成了他的家。狭小的屋子里,用根立柱顶着大梁,屋子外面也用木桩斜斜地顶着山墙。大湖方圆两千多平方公里,在东北地区远近闻名,村民们都以打鱼为生,条件好的人家用木船和拉网,差一些的抡抛网,下挂网。铁柱没有船,用挂网打鱼。

铁柱刚来时,还不会用挂网,可他会游泳,水性好,经常脱得精光,从西河下水,一口气游到大湖里去,吓得大闺女小媳妇们躲他二里地。他老娘也很快在村子里出了名,竟然是能看事儿的。那天喜旺家的木船停在湖边,一夜大风,缆绳没系好,船不见了。谁都知道那是村里最好的渔船,村民们都出去找了,找了三天没找到。小芸妈就去找铁柱娘了,进了屋还没说话,老太太说,我知道你干啥来了,上九,潜龙勿用。小芸妈说,啥?老太太说,你摆一副牌吧,我告诉你咋摆。小芸妈就摆了,边摆边告诉她每张牌出现的位置。老太太说,你要找的,在西南方向,动不了,困住了。喜旺听说后将信将疑,领着几个人去找,果然,船困在了河口西南方向茂密的芦苇荡里。

铁柱很快学会了用网,甩网、挂网、拉网,都会了。奇怪的是,铁柱总也网不到鱼,同一个地方,别人一网下去,大鲤子乱蹦,网沉得拉不动,铁柱却总是空水。

人们把网到的鱼交到供销社,八分钱一斤,供销社主任连锁,叼着带把的烟卷,挑三拣四的,村民们都赔着笑脸,央求连锁收自己的鱼。看到村民卖完鱼得意扬扬的样子,铁柱十分懊恼,他垂头丧气地说,俺娘说了,俺跟水中之物犯冲,不让俺打鱼。连锁龇牙笑,说,你还真听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大湖,不打鱼你吃啥呀。

2

铁柱娘每次给村民看事儿,分文不取,有时收一瓶水果罐头。她总是在给人指点迷津之后,热切地说,帮俺家铁柱介绍个婆娘呗,俺儿蛮好的。来人满口答应,回头就没了音讯,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给蒲公英一般飘到湖边的穷小子啊,不会打鱼,还有一个瞎老太太。也有人对铁柱娘说,大娘你能掐会算的,哪用得上俺们帮忙。老太太一脸无奈摇着头说,自家的刀削不了自家的把。

大湖里有鲤拐子、白鱼、鲫瓜子、船钉子、柳根子、麦穗子,村民们给这些鱼起了形象的名字。还有鲇鱼,是吃鱼的鱼。供销社只收鲤鱼和白鱼。其他的鱼要么太小,要么没人吃。像柳根,最大的不到一拃长,不够收拾的工夫呢。还有鲇鱼,人们都不吃,打到了就扔回湖里去。鲇鱼浑身黏液,黑乎乎的,扁平的嘴里满是锋利的牙齿,非常凶猛。它们总是躲在阴暗的深水区,寻机会吃小鱼,整条吞进肚里去。鲇鱼爱吃腐食,夏天的夜晚和清晨,湖边草丛里满是露水,鲇鱼成群结队地爬上岸来,啃食岸边的死牛死羊。村民们嫌鲇鱼脏,不吃它,而且传说鲇鱼脊椎旁边有两条黑血,收拾不干净,吃了会犯老病,尤其是老人,更吃不得。

铁柱打不到鱼,每天东游西逛无事可做,只好出力气,帮村民把打到的鱼送到供销社去。连锁看见铁柱就嘲笑他,说他是个绣花枕头,铁柱就不去供销社了。人们都说铁柱不敢见连锁了,后来才知道,连锁在供销社忙活的时候,铁柱上了他家的炕,把他的后路给抄了。连锁瘦得像根芦苇秆子,大烟鬼加酒鬼,每天喝得醉醺醺的,打嗝都是酒糟味。他老婆可是村里最好看的女人,长得细皮嫩肉的,一双眼睛很撩人,走起路来屁股都快扭飞了,三下两下就把铁柱撩到炕头上去了。

这天连锁收了几麻袋鱼,忽然就说不收了,把供销社门一锁,窗户板都顾不上关,大步流星往家走。铁柱和连锁婆娘刚忙活完,听见院门响,慌忙穿上裤子,一脚踢开后窗跳出去跑了。连锁没抓到他,气不过,把婆娘打了个鼻青脸肿。

几天后一个傍晚,连锁老婆在河边洗衣服,铁柱远远看见,叼了根苇子管潜入水下,游了有一里地,从那婆娘旁边冒出头来,把女人吓得大叫起来。铁柱说,叫唤啥,是我。女人用手捂着起伏的胸脯,说,吓死了,俺以为是水怪呢。铁柱说,你跟我走吧。女人说,别傻了,走哪去啊?铁柱说,你要是真心的,就跟我走吧,今天晚上,背上我老娘,一起离开这里,找个不认识咱的地方去讨生活。女人明白铁柱是当真了,冷下脸来说,开什么玩笑啊,我有男人有家。铁柱说,看他把你打的。女人看四周无人,贴过身来,把手伸进铁柱裤裆里。铁柱骂了一句,把女人按倒在草丛中。女人喘息着说,我就欢喜你这股劲儿,离这不远,有个废弃的地窨子,前些年,几个捕大雁的外地人挖的。铁柱明白她的意思,喘着粗气说,滚犊子吧,这是最后一次。女人愣了一下,说,神经病,一扭一扭地走了。

四野无人,天光暗淡,铁柱光着身子仰躺在湖边草丛中,忽然咧着嘴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子,铁柱迷迷糊糊睡着了。就在这时,湖里一条两尺多长的大鲇鱼,嗅到了岸上某种腥腐的气味,扭动着身子上了岸,钻进草丛里,爬到了铁柱身旁。它大概把铁柱当成一只死羊了,张开嘴啊呜一口,铁柱嗷的一声弹射起来,又一头栽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只大虾,捂着胯下在草丛里打滚。那条大鲇鱼一扭身,逃回湖里去了。

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铁柱弓着腰撇着腿慢慢地走路。关于铁柱的伤情,据卫生所的人说,没啥大事,只是咬伤了命根子。可是人们都传说,是被齐根咬掉了,还活灵活现编出好多版本,都无法考证了。从那以后,铁柱像变了一个人,他的脸像石头刻出的一般,面无表情。只有背着他老娘去湖边晒太阳的时候,那张脸上才出现一丝孩子般的笑意,像是云层后的太阳,镶着亮闪闪的金边。

铁柱第一次贩鱼,是喜旺让他干的。那一天铁柱被喜旺叫到村委会,看到院子里停着一辆解放汽车。喜旺对铁柱说,燃料公司刚给村委会送了车煤来,要空车返回海拉尔。铁柱没明白咋回事,说,咋啊?喜旺说,你说就这么空车回去是不是不太好?铁柱说,不空车回去咋呀,拉一车石头?喜旺没办法,只好挑明,说,要不你拉一车鱼去卖吧,我联系好海拉尔肉联厂的人了。铁柱眼睛就亮了,说,行。铁柱拎着个破本子去湖边收鱼,两毛钱一斤,比供销社收鱼贵一个跟头还不止,不过,不给现钱,先赊着,记到本子上。

人们带着试试运气的想法,纷纷把鱼给他,也有觉得不保险的,分一半给他。不到一下午,三吨多鱼,装得比车厢板还高。司机抢时间赶路,把车开得飞快,汽车左摇右摆,地上起土冒烟,车厢里的鱼不时嗖嗖甩飞到草原上。铁柱这时候顾不得心疼鱼了,摇下窗户,从副驾驶上把脑袋伸出车外,哇哇地吐了一路,胆汁差点吐出来。

车开到肉联厂,称完了鱼,人家说这鱼还挺大,不过卖不上价,一斤八毛吧。铁柱装了一军挎的钱,自己都点不清楚,回来就在湖边把赊的鱼钱分给村民。村民们都惊呆了,没想到傻黑小子这么有路子。铁柱把剩下的钱拿给喜旺,喜旺说话算数,把一叠钱塞在铁柱手里。铁柱攥着那叠钱,说话声音打战,半晌憋出来一句,这卸煤的车,啥时再来?喜旺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铁柱肩上,说,傻小子,有出息,过几天还来。

就这么又跑了几趟,铁柱走在湖边腰杆就溜直了,村民见了他老远就喜笑颜开地打招呼,铁柱大兄弟,吃了吗?铁柱昂首挺胸走过去,对正在摘网的村民喊,捕到的鲇鱼,别扔回水里去,都给我扔沙滩上晒死。人们就把鲇鱼都往沙滩上扔。也有村民说,卖不了就放活命呗,又不吃。铁柱眼睛一瞪,说,你懂个屁,那是吃鱼的鱼,它们把鲤鱼都吃了,你就打不到鱼了。村民们一听有道理,频频点头,纷纷把鲇鱼扔在沙滩上晒死。

那天铁柱跟车贩鱼,喜旺叮嘱他,卖完鱼去学校把小芸接回来。

卖了鱼,铁柱开车到海拉尔实验高中接上小芸。小芸半个学期没回湖畔渔村了,高兴得像一只小燕子。

铁柱娘病了,瘦成了一把骨头,还一阵阵打寒战,吃啥药也不见效。铁柱寻了几个偏方,有点效果,不明显。村民的鱼没人收了,就又去供销社卖鱼,卖完了鱼,聚在供销社门前聊天,都盼着铁柱娘早点好,打到的鱼才能卖上价。正巧铁柱从供销社门前经过,村民七嘴八舌问老太太怎么样了。铁柱很感动,站住脚和村人聊天。村民纷纷出偏方,有说要吃天鹅蛋的,有说要用獾子油炒小米的。铁柱苦着脸说,俺娘吃素,再说了,这些稀罕东西也没地儿整去啊。连锁打了个酒嗝,对铁柱喊,你老娘的毛病不算病,吃一条老鲇鱼就好了。大家知道他在开玩笑逗铁柱,两尊财神都得罪不起,就都笑着散了。

铁柱说,当真?连锁说,当真,骗你是狗。铁柱跑到湖边找村民借了盘底钩,抓了几只小青蛙做鱼饵下钩。第二天早晨去遛钩,居然钓住了一条两尺多长的老鲇鱼。铁柱哈哈大笑,心里说,谁说俺铁柱打不到鱼,该着俺老娘长命百岁啊。铁柱把鱼拎回家,剔下些肉,掺和在大头菜里,给他老娘包了饺子。铁柱娘吃了一个,说,什么馅儿,挺好吃的。铁柱说,大头菜,好吃多吃,赶明儿俺再给娘包。他娘就吃了五六个饺子,剩下的让铁柱狼吞虎咽吃了。铁柱娘吃完睡了,一觉没起来,死了。

铁柱哭得两只眼睛跟烂桃似的,把他老娘埋在村北的草原上了。喜旺帮着张罗,出了台大解放车,还给了铁柱一百块钱,把老人发送得风风光光的。烧过头七,喜旺把铁柱叫到家里喝酒,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塑料壶里的散白酒下去了一大截。喜旺说,我听说你给你娘吃了鲇鱼肉。铁柱说,咋了?喜旺说,吃鲇鱼犯老病,老人不能吃。铁柱愣了愣神,酒醒了一半,眼珠子瞪得像牛蛋,盯着喜旺问,当真?喜旺说,村里老打鱼的都知道。铁柱直直地瞪着眼睛,眼珠子慢慢变红了,噌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往外走。喜旺追在后面喊,你干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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