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蝴蝶(三题)(短篇小说)

作者: 关山

山形起伏不定,山外还是山,密布的草木波浪一重接一重。天色也是如此,云层摞在一起,云外还是云,云到边界,变成雨。云也没见少,地上的草木蒸腾成云。草木也没见少,雨落下来时就是草木的样子。周而复始。

我跟着三哥走了两天一夜。早就走不动了。

“走不动也得走。”他在前面头也不回,口气强硬。

他在硬撑。

本来是想到这里玩玩。出发前,他将胸脯拍得山响:“人生得意须尽欢,跟着我走,没有亏吃,保你眼界大开!”

走迷了路。

他说记得那条大路,一直沿着走,没错。走着走着,大路消失了,前面出现了几条分岔,像是小路,又不确定,隐约可见路的痕迹,生满杂草,许久没人走过的样子,像一张网眼密布的大网。

“还走不走,老四?”三哥问。

“你说呢?”

“让你说一回,你就痛快地说。”

“那,咱回去?”

“不行,你就是个 包。”三哥压根儿就不想让我拿主意,他知道我会说什么,他就是想让我说出来,因为他心里也有过这样的闪念,然后再拒绝,其实就是变相地否定自己。他对自己心慈手软,抹不开脸推翻自己的主张,对我可就不同了。他骂骂咧咧一番,同时激发出劲头,向前迈步,看上去是坚定的样子,步伐轻快有力,双手前后挥舞。

“三哥,你能确定是这条岔道吗?”

“你能确定不是吗?”

“不能。”

“那少啰唆,跟着。”

于是跟着。

这是前两天进山时的场景,现在想来,生出隔世之感。我回想起当时那条大路与岔路的接口处好像通向西北方向,不过也不能确定。小路沿着山弯弯绕绕,方向早就失去了意义。我可能已经掉了向,却不自知,知道了也没有什么用。现在,我待在一间空屋子里,四面全是墙,没有窗户,中间吊着一盏亮度不超过十瓦的电灯泡,周围飞着体态各异的大小昆虫,花蛾居多,形成一小团深黄色的雾气。它们不断向灯泡撞击,发出细碎的声响。

没见到三哥。

我第一反应是被劫了。越是努力回想,脑袋越是昏涨,记忆里离眼下最近的场景是一片黑,到底是在山中走夜路的黑,还是在路边坐下打盹所见梦中的黑?无法分辨。黑这种颜色,其实不能称作颜色,它包括所有颜色,让所有颜色混合,消解,失去自己,失去全部。你一旦走进,就是走进了枝杈横生的迷宫。我很可能就是这样摸着黑一路走到这里来的。这间屋子与那条小路相连,与山间的夜晚相连,它们就是一回事。我越是回想不起自己是如何走进这里的,越是能清楚地看到自己一步步走进这里的情景。

屋里床铺上有被褥,散发着浓烈的霉味。在我来之前,它就霉烂了。手摸上去,湿乎乎的,发黏。可能我已经在里面睡了一觉。这时,我正躺在被子里面,感觉它又重又凉,里面不像是棉花,倒像是石头末子。我的眼睛正在慢慢睁开,在完全睁大之前,我想了不少事情。现在多想一些事情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

我很想知道三哥在哪里,他可能也在这样想着。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我不相信他会舍下我自己跑掉,即使碰到危险情形,他也不会这样做。我也不相信他是受了某些人的指使,比如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继母,故意把我丢到这里,或是把我卖了。我不相信,因为不愿意相信,我把这些可能性想了个遍,感觉它们各有各的可能,只是我不愿意相信,仿佛拒绝相信,那些被拒绝的事情就会退却。我用蒙蔽自己的方式完成自我安全感的搭建。我想到鸵鸟。我见过这种高大健壮得不像是鸟类的家伙,也吃过它的蛋,但没见过传言中它在风沙到来时的经典 样。然后,我就专心回想它的蛋,我吃过不止一次——我们家在凡城算是富商,味道还行——清蒸有股腥味,炒韭菜不错,颜色发白,和鸡蛋一个味道。那天,继母到厨房转了一圈,瞅着垃圾桶,看到了那个破成两半的大蛋壳,回来又夹了一筷子炒蛋放在嘴里细细咂摸。

“就是鸡蛋味。”她说。

厨师脸涨得通红,他正站在餐厅一边,准备离开。

“这确实是驼鸟蛋啊。”他低声说,身子折回来一步。

餐桌旁边是位个子矮小的保姆,正在布菜,她微微笑了一下,扭头对厨师说:“你急什么,我去端菜。”保姆将海鲜汤放在餐桌的边上,拿着一摞小碗依次给我们盛汤。

“就是鸡蛋味,”继母说,“你们觉得呢?”

我一直在偷眼看她。她没有抬头,声音不大。父亲皱了皱眉,“嗯”了一声,也没有抬头。三哥呼呼地喝着海鲜汤,像是没有听见。我瞥了一眼厨师,他也正向我看,双手奓开,嘴微微地张着。四目短暂相对,我赶紧闪开。什么也没说。

厨师向门厅走去,穿过小院径直走向院门,消失在树丛后。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

“你尝着也是鸡蛋味?”事后我问三哥。

他怪笑一声,说:“是不是鸡蛋味,他也得滚蛋。”

怎么又将我引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了?我重新将回忆拉回到鸵鸟蛋的味道上来,我现在需要的只是一种蛋的味道,鸵鸟蛋还是鸡蛋都不重要。我只需要那些味道弥漫在口腔里,一路上行,占据大脑,全部占满,不要留下空隙。被子上的菌丝正在向我的大脑爬行,试图侵占。

细细想来,确实是鸡蛋的味道,那就回忆鸡蛋的味道吧,再回忆韭菜的味道。海鲜汤、小炒肉、父亲和我打照面时从我头顶掠过的眼神、继母眼里的金属光泽——最柔软的时候接近水,水的固态。怎么又扯到这里来了,不行,还是回想和三哥在一起的快活时光吧,学校球场、影院、游戏厅、炸鸡、薯条、冰镇饮料、啤酒、白酒、在街上和一群家伙相遇时身上挨的棍棒、回家时脸上挨的耳光、保姆涂酒精时的刺疼、三哥给我塞在贴身口袋里的钱和要替他写的作业。怎么回事,怎么又来了?现在,我只需要炸鸡和薯条的香气、高度白酒的浓烈。三哥,你这个混蛋,总是惹是生非,撒腿就跑,让我替你挨揍,在外挨一遍,回家挨一遍,每次都要挨两遍。你给我钱,很多钱,我就是在挨这些钱的揍。我全收了。不收,也还是要挨。我乐意如此。三哥是我最亲的人了,他像爱宠物一样爱我,我也像宠物爱主人一样爱他。没有他,我可能活不到现在。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但我听到了,从小就听到了,继母的每一个毛孔都会发声。父亲根本就不存在,他只是一个看上去面熟的人形。我活着也好,死了也好,他都不会看到。不,不,我就是想要回忆食物的味道,怎么又扯远了。

得找点东西吃。空间狭小,除了床别无他物,我其实早就看到这里没有东西可吃,连象征饮食的饭桌也没有。他们该不是想把我饿死吧?我这样想着,随即打消了这一怀疑。理由现成,他们想让我死的话,在我醒过来之前什么事情都可以做。我相信他们想让我活着,因为我愿意他们这样想,我怕死。

试着爬起来,伸伸胳膊,能动,踢踢腿,也能动,一点痛觉也没有。仔细摸索面部,五官健全,又摸了摸后腰,皮肤光滑,没有被摘取器官留下的伤口。我凑近灯泡,再三观察身体的细微部位,连指甲里的泥垢也是老样子,可能,连头发也没少一根。我欢欣起来,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他们肯定想让我活着,肯定会给我东西吃。他们是谁?是三哥得罪的那些毛头小子,是父亲的竞争对手,还是继母派来的什么人?想到最后这条,心里咯噔一下,便不再去想。三哥是不是和他们在一起,或者他们就是一伙,他是不是想和我开个玩笑?三哥向来没正形。

没有门。我反复打量,四周只有墙壁,石头材质,围成接近规则的正方体,顶部也是石头材质,地面也是。六面一模一样的墙壁。没有窗户可以理解,没有门就不对了,他们是如何把我弄进来的呢?是不是把我拖进来后将门封严了?这里是不是深入地下的一处墓穴?想到最后这点,心又咯噔一下,便中止联想,取消了猜疑。我已经摸着墙壁走了几圈,墙壁凸凹不平,有些地方棱角尖利,又反向走了几圈,越转呼吸越急促,生出缺氧的晕眩,越转感觉脚下越软,石头正在变成淤泥。每一块石头上都闪动着莫名的图影,看不清楚,越是看不清,感觉越是清晰。继母,她的脸,长在木头上的脸,她的眼睛,被冰冻过的眼睛,她的背影,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凝固的背影。父亲,高高的像枯死的大树一样的父亲,长在我头顶某处的父亲,眼神像风一样从我身边掠过的父亲,看不清面目和形状的父亲。

“三哥,救我!”我发出呻吟,像一条宠物狗。我希望自己发音更加标准,发出小狗那样呜呜的哀鸣。

墙壁似乎透进风来了。其实,墙壁上的这些石头原本就是简易堆叠在一起的,中间有许多不规则的缝隙,风一直都在从外向里吹。想到这点时,我就感觉到了风,好像风是刚刚出现的,是想出来的,是因我的哀嚎而生的。我抹了一把脸,湿乎乎的,不知是泪还是汗,差不多。窒息感消失,想法也活泛起来。还是继续想以前吃过的美味吧,比如烤羊,外皮金黄冒油,咬一口发出咔嚓的脆响,里面的肉带着汤汁,丝丝络络地嫩。我和三哥每人面前有一大盘,他吃得飞快,我就不能慢,我必得在他吃完之前准备好外出的一应物品,在他洗手时就站在门口等候。这天父亲没在家,继母在另一个餐室。我吃到一根针,极短,粗壮,尖利,像是羊骨头,我险些就咽了。吐出来时,我咳嗽了一阵。继母从门口探出头来,盯着我。我压住咳嗽,埋下头去继续吃肉,直到三哥喊,我还在吃。

“你就知道吃,快点走!”他丢下碗筷,几步就蹦到门厅。

我快步跟了过去。继母在盯着我的后背,我能感觉到。她站在一扇小门后面,我的后背正在一阵阵发凉。我攥紧拳头,里面是那根针。这件事,我对谁也没提起过。我们放学回家时,我感觉到继母仍在紧盯着我。

透进来的风更大了些,我发现了一扇门。隐藏在墙壁之中,同质同色,难以找寻。我更愿意相信这门原先不在,是墙壁刚才生育出来的。推开,迈步而出。本以为会回到山地,踏上那条小路,也可能是另一条,也许是草地、树丛、悬崖、幽谷,我把所有可能都想到了,不料走进的仍旧是一间屋,和刚才那间一模一样,四四方方,吊着一盏灯。不对,不应该一模一样,我这样想着,因为我不希望碰到一模一样的房间,哪怕多出些危险的东西呢,比如,一匹狼、一头山怪、一伙劫匪、一条美女蛇。不成,还是不要有这些可怕的家伙,那就一模一样吧。我照例摸索着墙壁,不出所料,又摸到一扇暗门,推开,又是一间屋,一模一样。继续。我找到无数的门,进入无数的屋子,全部一模一样。我的腿已经脱离意识,自顾自地向前走,不觉得累,像是飞起来似的,脚不沾地,手也跟着一甩一甩地摆动,就像是回到了跟着三哥走夜路的时候。好吧,我怕了,烦了,来一些危险的东西吧,狼蛇山怪劫匪全来吧。我猜自己就是在原来的那间屋子里转圈,进入了迷宫无尽的褶皱中。这么多门,都是幻象,可看上去,每一扇都像是真的,和真的一模一样,就是真的。

“三哥,救我!”继续哀嚎。这次,我的声音更加标准,更像一条小狗,就是一条小狗。

“来了,你这个 包。”随着一声高喝,眼前忽然出现了光,极大的光,广阔,坚硬,像一片雪地、一大块完整的玻璃、一整个湖面上的太阳。

晕眩,闭目。胳膊被猛地拽了一下,我“哎哟”一声,睁开眼睛。我躺在床上,在我自己的房间。

三哥站在我面前,呵呵地笑。

“醒过来了,你总是这样吓唬人,这么不经打,三拳两脚的算什么呀!还得昏过去几天,你就是在装,你其实就是在睡大觉,这可骗不了我。”他说。

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床边,向我笑着,手里端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是几个家常菜,清蒸鸵鸟蛋、烤羊肉、海鲜汤。

“这是新来的保姆,”三哥说,“厨师也换了,来,尝尝这个味道怎么样。”

“先喝上药,再吃饭。”保姆说。她的声音略微沙哑,听上去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也许并没有听到过,只是觉得耳熟。

“你小子快点养养,过两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徒步,山里有条大路。”他拍着胸脯发出咚咚的声响,“人生得意须尽欢哪,跟着我走,没有亏吃,保你眼界大开!”

清晨,公园。

三哥躺在石头上,一动不动,全身上下裹着白布,像一件白色的连头衫。初秋天气,清凉无风,草地上到处可见晶亮的露珠,把我的鞋都打湿了。我左手拿着一本书,右手拿着打火机。

“不行,石头太凉了,”他嘟囔着坐起来,“这地方不行。”

我将书和打火机揣回口袋。

到了人工湖边的木头连椅上,他再次躺下,裹好。他嫌硬,让我把外套脱了给他垫在身下,又嫌连椅边的长廊上有股浓烈的尿味。长廊墙壁上泛着一层白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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