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喵(短篇小说)
作者: 刘锦佃莲子蹲在菜畦垄沟上割韭菜。
莲子家南院墙外边的一块菜园里,长着两庹长的一畦韭菜,镰头高的头茬韭菜,水灵而娇嫩。韭菜刚露锥的时候,莲子施了羊粪,仲春的暖阳和羊粪一股脑地催生了那股水灵肥美。前几天二嫂隔着院墙喊她,说韭菜再不割就老了。在三米高的院墙这边,莲子能嗅到二嫂话音里浓郁的韭菜味。
莲子和韭菜都属于芭蔴峪。
芭蔴峪是莲子的村庄。芭蔴峪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房屋都是依山而建,参差错落有致。莲子的家在村东边的一个山洼里,东边的山头高出房屋很多,挡住了山谷里来的风。石头砌的围墙,高厚结实。晴天的时候,站在院子里,能一直看到南边遥远的谷口,视野之内,山峦层层叠叠,像一幅美丽的山水画,远处的山脊隐隐约约,近处的梯田尽收眼底,晴好的日子,能看见远处山谷间袅袅的炊烟。莲子最是醉心于霞光万道的早晨,群山巍峨,云蒸霞蔚,恍如人间仙境;而到了傍晚,落日熔金,倦鸟归林,自是一派田园风光。
芭蔴峪的山谷里长着一种树,叫芭蔴树,村庄的名字就来自那些树。镇上来的林业干部说,芭蔴树是稀有树种,莲子满心的骄傲,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株芭蔴树,长在山谷间,花开花谢,沐浴着山间的清风明月,守着满山的寂寞却活得充盈踏实。
莲子从小到大一直没有真正离开过芭蔴峪,莲子不羡慕山外的光怪陆离,她从心里不舍得离开芭蔴峪,丈夫好几次劝说她去城市租房打工,她都拒绝了。莲子喜欢在这沟沟壑壑间穿行奔走,打心底里感觉惬意舒服。曾经去城里和丈夫一块儿开过小吃店,干了没几天,莲子就觉得浑身难受,彻夜难眠,城市的吵嚷和喧嚣,一点都没有驱走莲子内心深处的蓝天白云,即使站在火烧炉子旁边,莲子还是能听得见芭蔴峪的山泉在她心底汩汩涌动。几天下来,莲子就感到了抑郁,干活的时候恍惚迷离,竟然不小心碰翻了馄饨锅,手上烫出的血泡像铃铛。丈夫连夜把莲子送回了芭蔴峪,说也奇怪,回到芭蔴峪的第一个夜晚,莲子就一觉睡到了太阳冒出山尖。
几番折腾,莲子觉得她是真正属于芭蔴峪的,只有躺在芭蔴峪的木床上,她才能理顺自己的梦境,才能找回原本的自己。在芭蔴峪,莲子过得死心塌地,任何离开芭蔴峪的念头,莲子都觉得是对村庄的背叛。
莲子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厮守什么。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平日里不过五六十口人,大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孩童也大都随着父母去打工的地方上学了,村巷间很少看见有人走动,连黎明的鸡叫都是稀稀落落的。芭蔴峪现有的留守村民当中,莲子算是最年轻的。村里只有陈、苏两姓人,陈家是娘家,苏家是婆家,抬头是叔伯,低头是娘婶。莲子的日子过得像山尖的白云,悠闲,透澈。
莲子现在是村庄里最年轻的女人,村里的老人都记得莲子小时候的模样,四十五岁的莲子在村人的眼里,依然是一个孩子。
芭蔴峪,是一个日渐老去的村庄;莲子,是村庄里最后的一抹青绿。莲子嗅得出早春韭菜的味道,莲子也能嗅出村庄的暮气,村路上都铺了水泥,安装了路灯,可莲子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村庄变老的气息。村庄里连吵架的声音都越来越少了,人老了,没了力气,懒得去为一些琐事争执。每次走过村里那些老年人的身边时,她就想,有一天她也会像他们这样沉沉老去。
日子波澜不惊,太阳从东山捱到西山,鸟儿从南坡飞到北坡,莲子的日子也跟着云淡风轻地走过。还没割第二茬韭菜,时光已经磨磨蹭蹭地到了春天的尾巴上。
多年前明子来的那个早晨,莲子也是刚刚割完二茬韭菜,正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择韭菜里掺杂着的野草。
那天早晨,莲子吃过早饭,把鸡撵出来关进栅栏之后,就去割韭菜了。她手里拿着一把韭菜,看山口飞翔着的一只鹰。早晨的空气清新明透,那只鹰上下翻飞,莲子的视线也跟着那只鹰盘旋游走。莲子看见鹰的影子下开过来一辆昌河车,车像一个方形的玩具向村子慢慢移过来。芭蔴峪是这条山沟里最靠上的村子,芭蔴峪上边再没有村庄了,沿河上来的公路到了芭蔴峪就算到了尽头。路上不会有过路的车辆,村里的人对上来的每一辆车都抱着好奇心翘首观望。
昌河车开到村口的一棵老槐树下,停下了,车门打开,一个中等身材的人从车上跳了下来。隔得有点远,莲子看不清楚来人的面孔,只见那人提着一个包,关上车门,拐进村子里的一条胡同不见了。莲子突然想起来,那个人像是明子,应该是来给苏老三家的猪打疫苗的。不一会儿,莲子就听见村子西头响起了猪撕心裂肺的嚎叫,一阵接着一阵,在山谷里传得很远。那是从村西头苏老三家的养猪场里传来的声响,去年的一场猪瘟,苏老三的猪死了一多半,要不是明子及时赶到,他的猪圈早就关门了。
春日的阳光围裹着莲子,莲子坐在门前的石头上恹恹欲睡。猪的叫声终于消停了下来,莲子抬起头看了看,昌河车还停在村口的槐树下。莲子想象着明子给猪打疫苗的样子,想着想着,就想起了那个爱吃猪卵子的瘦瘦的明子。
明子是水泉子村的兽医,早年毕业于一所职业中专,学的是兽医专业。明子的父亲也是一名兽医,中专毕业后明子没有找到更好的工作,于是子承父业,顺理成章地也做了村里的兽医。明子的父亲做了一辈子兽医,最拿手的绝活就是给畜类割骟。莲子小时候见过明子的父亲做那些割骟的活。小莲子的父亲那年从集市上买回来一头小公猪,养了半年,越长越不成样子,性情乖戾,脾气暴躁,一副既猥琐又憔悴的样子,还经常狂躁地冲击圈门,把猪圈里的石头条子都拱了起来。莲子的父亲以为猪得了怪病,骑着自行车去水泉子村请来了明子的父亲。明子跟着他父亲一块儿来看热闹。明子的父亲扒着圈门看了看,说,猪没毛病,只是没骟,骟了就好了。他打开圈门,站在门后,趁猪转身的工夫,一探手抓住了猪的一根后腿,接着又抓住了它的另一根后腿,使劲把猪掀翻在地,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绳子,三下五下缠来绕去,就把猪捆得结结实实了。接下来,只见明子的父亲从自行车的褡袋里摸出一包刀具,摆在猪圈门口的磨台上,从里面抽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很自信地跨进了猪圈。莲子紧张地躲在磨道里,不敢跟进去看,但是能听见猪一阵高过一阵的哀嚎,不一会儿,明子的父亲完成任务走了出来,手里托着两个乳白色的椭圆形肉球,双手沾满了血渍。他招呼他的儿子,明子,去门口摘两片南瓜叶子来。明子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出大门摘回了两片南瓜叶子,他父亲把肉球用南瓜叶子一包,塞进了自行车的褡袋里。他要把猪卵子带回去给明子炒着吃。
两个村子隔得不远,莲子和明子经常有机会遇见。每次见到明子,莲子都会想起那个用南瓜叶子包猪卵子的男孩。那年,两个村子的小学合并,莲子和明子都在一所学校里上五年级,只不过不在一个班里。莲子在课间偶尔会看见瘦瘦的明子,心想,吃了那么多的猪卵子,这个男孩怎么还是长不高呢?
升入初中,莲子对明子的记忆逐渐变得模糊了。莲子在一班,明子在四班,俩人见面很少,见了面也很少说话。莲子上完初中之后就中断了学业,她后来听说,明子去上了职业中专。细细捡拾着过往,莲子发现,很多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了,自她回到芭蔴峪,就好似躲进了深山老林,生活一下子和外界割裂开来。她经历的人和事少而简单,关于人生,关于爱情,关于未来,莲子都交付给了芭蔴峪的山山水水,芭蔴峪就是她的世界。
明子在附近几个村子里算是混得比较好的,他没有去打工,做兽医,得空去城里承包个小工程什么的,还在村里盖起了三层小楼。人到中年的明子,个头不高,头发有些稀疏,肚腩凸起,但衣着利落整洁。莲子赶集上店的时候经常碰见明子,明子总是停下来很热情地和莲子说话。莲子能感觉到明子眼里有一种怪怪的东西,每次回到芭蔴峪,就会冷不丁地想起明子的眼神和话语。莲子破解不了那里面的密码。
莲子,莲子!一个身影从墙角探了出来,是明子。他挺着小肚腩站在胡同口的阳光里,头皮泛着幽光。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衫,露出了里面紫色的衬衣,整个人在阳光下显得神采奕奕。
莲子赶紧起身招呼明子。明子夹着他的黑色小包,在大门台阶上坐了下来。明子说,我是来给苏老三的猪做割骟的,三头老母猪,活儿不大。
莲子感觉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热,中年的女人了,居然还会有小姑娘般的羞涩。
莲子,我想让你帮我搭把手,出去干个活。明子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烟,自己给自己点上。莲子没有吱声。明子接着说,我承包了机场那边一段公路的绿化带,后天就去栽植绿植,人手不够,想请你去干几天,工资一天一百。说完,明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盯着莲子的脸。
家里还有鸡要喂呢。莲子抬手指了指栅栏里的那几只鸡,顺便瞥了一眼明子脚上油亮的皮鞋。莲子还是第一次贴得这么近和明子说话。
明子吐出一口烟雾,笑了笑,说,你干几天挣的工资,够买几十只鸡的;再说了,早晨把鸡喂好出门,晚上回来再把鸡关起来,不误事。
莲子本来已经和春子说好,不再出去干活打工了,可是听明子说,当天可以来回,晚上能回到芭蔴峪,她又有点动心了。明子看出了莲子的犹豫,在墙角上蹭了蹭烟灰,说,莲子,咱们是老同学,放心,不会让你干太累的活。好了,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明子走后,莲子的心情一天都没有平静下来,那天的太阳,在莲子看来也格外耀眼。后来她和春子视频聊天,说自己要去机场打短工,春子竟然挺高兴,他说他距离机场也不是很远,莲子去了他可以坐地铁去看她。莲子没坐过地铁,莲子只是突然挺想春子。
鸡叫头遍,莲子就醒了,刷了一会儿抖音,觉得两眼发涩,就把头使劲埋在枕头里。勉强迷糊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捱到四点,赶紧爬起来梳洗打扮,又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明子的车到胡同口的时候正好五点,车从芭蔴峪出来后,又接上了其他几个妇女。昌河车在弯曲的山路上拧来转去,转得莲子头晕,胃里的面条也吐了个精光。明子让莲子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莲子的胃才稍微好受些。
辗转颠簸近两个小时,他们终于站在了离机场不远的那一片绿化带边上。这里视野开阔,阳光灿烂,远处高楼林立,宽阔的马路上车辆如流,天地间是一片亮丽耀眼的灰白色。机场上的飞机此起彼落,就像石岩下庞大蜂巢里往来如织的马蜂。
明子让妇女们在绿化带里分散开来,每人发一把短柄小锄,沿着路边栽小刺柏。土质很松软,几个人一会儿就挖好了一溜小沟,然后将小刺柏一一排在沟里。
明子蹲在莲子旁边,手把手教她怎么栽植。莲子戴了一副雪白的手套,一会儿工夫,已是满手的污泥,明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厚实的手套递给莲子,莲子接过来打开一看,手套里还夹着一块巧克力。莲子看了一眼明子,明子顺势就拉过了莲子的手。莲子飞快地把手抽了回来,小心地看了看周围,低声说,别闹,人家都看见了。明子笑了笑,说,看你紧张的,就像个小媳妇。
午饭是在路边的一棵法桐树下吃的。明子拉来了两个中号的保温桶,一桶是开水,一桶是炖菜。菜是猪肉炖白菜,还有几块豆腐掺在里面。莲子吃了半碗就不想再吃了,炖菜在桶里闷了老半天,白菜泡得稀烂,豆腐也都成了蜂窝状。明子舀了一勺想盛给她,莲子摆了摆手。人行道上来往的人都转头看莲子她们吃饭,莲子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怜。再抬眼看去,刚才那些亮丽雄伟的景象一下变得陌生了,再也不是刚刚见到时的模样。莲子明白,这不是属于她们的城市,她们廉价的围巾和写字楼里的裙摆压根儿就不是一个色泽。在抖音和新闻里看多了城市的花花绿绿,但是当真正以一个打工者的身份出现在城市里时,莲子还是觉出了芭蔴峪和大都市的云泥之别。在城市的光影里,明子也褪去了那些光环,在山谷间罗叠着的那几个村庄里,明子算是一个人物,可在大城市的街巷间,明子和他的昌河车渺小到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回来的路上,莲子还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明子一路上讲了好几个荤呱,后排座位上的几个妇女笑得前仰后合,莲子一点反应都没有。胃里还是翻江倒海的,随时想吐。回芭蔴峪的路上,车里只剩下了明子和莲子,车拐过水泉子村的桥头时,明子突然伸出右手攥住了莲子的手。莲子拽了几下没有挣脱。莲子看看明子,明子一手开着车,对面耀眼的车灯照得他的脸上清清楚楚的。莲子就由他攥着手,不再看明子了,她侧过脸去看车窗外朦胧的河道和黑黢黢的大东山。这时,明子的手慢慢地加了力道,连同莲子的手一起使劲摁在莲子的腿上。
啪——!
莲子回过身来,一巴掌抽在明子的手背上。明子立刻把手缩了回去。莲子说,还得寸进尺了你。明子嘿嘿笑了几声,说,莲子,没想到你的脾气还是这么倔,大家还都说你温顺得像只小猫呢,今天可算是领教了。明子接着说,莲子,我一直记得我们小时候一块儿上学的情形,我记得小时候我还去过你家,那时候对你就有很深的印象。后来各自成了家,每次看见你在我们村子里走,我的心里还是抑制不住地激动。明子边说边换挡、加油,昌河车爬上了一段陡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