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蔷薇处处开
作者: 王蒙
奇妙的文本总是有多种阐释的可能。这或许是一本跨越数十年的沉甸甸的私人笔记,有关文学与理想,有关深情与遗憾;又或许是一场轻盈的梦中梦,在文学的舞台上,众神起舞,人们举起时间之觞,为美与自由共歌。
引子 2023·5·7
柳绿花红,草长莺飞,是市民们拿着手机相机,拍照盛开蔷薇花的时节。或说,今年的北京奥森公园、奥森北园围墙外侧,蔷薇花开的规模似乎赶不上去年同期。可能是由于没有施肥,可能是由于没有剪枝,可能是由于此前的新冠三载,可能是由于有人躺平怠惰。
但也有人说,这样的感想是由于性急,过两天,肯定照样是“蔷薇蔷薇处处开,青春青春处处在,挡不住的春风吹进胸怀,蔷薇蔷薇处处来”。
果然二十天后,花景证明了后置的乐观说,更正确。也证明了网上耳边口头,隔长不短地会出现一些性急、无根据的唱衰词句,不足为奇,不足为意,不必。
想当年1982,新年,在广西南宁宾馆,WM第一次听到改革开放后松了绑、WM童年就很熟悉的一首老流行歌曲:敌伪时期著名流行歌曲作曲家陈歌辛创作、上海明星龚秋霞原唱的曲子,歌名是《蔷薇蔷薇处处开》。是的,北京奥森公园与奥森北园,外墙爬满了蔷薇,一大片一大片,逦逦环绕了几公里,够得上真正的“处处开”了。WM从8岁唱这首歌,到2008,74岁进行北京奥运会了,才看到这样的春光处处在的鲜活。
1916年出生、2004年辞世的上海崇明岛人龚秋霞,还唱红过《秋水伊人》:“望穿秋水,望不见伊人的倩影……往日的温情,只留得眼前的凄清”。流行歌容易上口入耳,流行歌也有时极速成地成为陈词滥调,倒胃口。热的时候越热,衰的时候越是一病不起,无力回天。
改革开放后20世纪80年代,盒带时期、内地爆红的香港歌后邓丽君,越唱越红了“蔷薇”一曲。如今,2023,到了“二手玫瑰”与“摇滚教母”突然大红大紫的现代后现代时光,到了刀郎的《罗刹海市》翻江倒海、转眼寂寥之时,“蔷薇”云云,逐渐或已然被淡出遗忘了。
人生火火复寥寥,火尽寥清春未凋,唱罢伊人秋水恋,蔷薇忆忆更妖娆。
1981,广西电影厂里有一对编创工作人员夫妇,热情地接待了WM和同行的作家雄雄君。三个月后,听说那对接待了WM的贤伉俪,因(男方的缘)故离异。
唉,与电影、与艺术、与流行歌曲太亲近了,近赤近黑、则赤则黑地好悬啊。
文学呢?文学刮起了春风,处处花花草草树树鸟鸟、乒乒乓乓、嘎嘎咕咕,文学会不会也带来业内人士行旅踉跄与掉在坑儿里的幸运与尴尬呢?
2023年5月初,从公园回到家。WM围着桃形湖泊走完4500步,回到N号楼,进入P单元,登上电梯,后面赶过来一位送快递的先生,少见的是,他不是快递小哥,而是一位几近炉火纯青的中年大哥或老哥哥。WM按亮了33层电梯号灯,快递大哥没有理会WM意欲帮他按楼层号的提问,自己按亮了10层,对WM亲和地略略一笑。他的笑容使WM想起了在巴黎与德黑兰逗留的经验,那里的人很注意自己的表情:孔夫子的话,表情应该称作“容色”,可不叫颜值。快递先生的容色,引起了WM的注意,快递先生应该是教授博导VIP高尚级人物。到10层了,层号灯熄灭,出电梯前,先生忽然对WM说:“您老是个老干部吧……一看,就像老干部。”
WM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自以为别人也以为WM机敏于应对、社牛。WM干笑一声。快递哥走了。WM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老”是无疑的,“干部”是确实的,同时……
蔷薇蔷薇处处开,
青春青春热心怀,
美丽的期待仍然飘红,
一一的经历难忘满怀!
一、童年的朋友 1950·1985,6月
“我是你童年时期的朋友,WM先生,你记得我吗?”
“我,我……这个……”
那是2023的30多年以前,1985:标志年号的阿拉伯数字,变化的速度如风如电。1985,我们出访到的那里,是西欧一个繁华城市,一个灯光之城,一个忙着享受、消费、商务和冷战较劲的一线前沿。所以那里毒品的需要量与各式消费活动,花样翻新、出奇制胜,令人亢奋的空间应该很大,花式很多,同时黑夜似乎比白昼更有耀眼的璀璨。路灯、高层建筑灯火、房灯,尤其是花花绿绿的店铺广告灯,亮得叫人丢魂儿忘时,有学问的人称之为城市灯光污染,本属于月和星的夜晚被灯光残酷地强暴凌迟。还有那么多灯光体现着性感线条与色泽,广告窗里的鲜明活体促销品,夜晚变得饕餮、淋漓、贪婪、尽性,也不无一种健康强壮。当年我们也有过口号:现代其文明,野蛮其体魄。
吞噬了黑夜,加速了心跳,夜生活缔造着欢乐消费,引动了疑惑与慌乱,再一步就是清流与沉思的反感,也不会没有满足、愉悦、兴奋、麻木、迟钝与疲劳。
眼花缭乱,鼻子的嗅觉更加难得要领。这是汽车拥塞的城市,这是香水、美酒与汽车尾气混沌融合升华、堕落泛滥、饶有趣味的城市;这还是个人人匆忙赶路的城市,少量行人与多量汽车上的人都在竞走。如果不是赶足球比赛,就应该是赶一场演唱。是的,德国统一前,西德歌星尼娜,曾在这里唱《99个气球》:
我们花完所有的钱,买了一袋气球,
在破晓时分,放飞了它们。
中国听众的习惯,听到歌词,首先想搞清放飞的含义。但尼娜歌唱的录音盒带里,只听得见欢呼的激奋声浪。人们需要呐喊欢呼眩晕,胜于歌唱,尤其胜于歌词逻辑。
新鲜与异动,难以入眠,习惯上,这种地方应该有英国军情五处、六处,意大利西西里黑手党教父,吉姆·琼斯的人民圣殿教,也有CIA与KGB、以色列摩萨德……的交易与恶斗。不能不警惕,也不能不勇于面对与善于转身回避。
在这个城市,理论上老相识即自小相识的何哥哥女士她,被雇用作为翻译与全陪向导,接待与协助中国作家访问团。她向WM提出了惊人的一问。
她的住家里气氛其实闲暇从容,有不同的味道与生活气息,WM知道自己的父辈与何哥的上一辈人的交往,他来到何哥哥家,有新鲜感,更有变异系数感。
WM和这个外籍且有一半中国血统的女士之间确实有一点缘分。
她的眼睛大,嘴也大,她的嘴角两端向脸后弯曲,令人想起飞禽,有那么点希腊罗马欧罗巴的意思。她的言语与行止有一种力度。她的微笑有点天真,有点像中国农民而不是欧洲淑女。她的声音略显嘶哑。她的头发完全是东方的黑色。她的大眼睛时时正面看着WM,又随时自行一笑。嗯呢,那时候,与艰苦卓绝而又自成一格的新一代中国作家有某种个人或者家族缘分的洋人,已经相当罕见了。
……她邀请WM到她的家与她金发碧眼的儿子一起小坐,吃她所认定的所谓中餐,她找了一位华人女性帮她炒菜。反正你走到地球的哪个犄角都有中国与华人。说着话,她拿起吉他,拨响了几声,用D语哼哼了一句歌曲。WM一下听出来了,它的旋律WM小学时候吹口琴吹过的:曲子应该是德国巴赫作,WM用不到一秒钟就辨别出来它的来历。歌词?应该是中国人配的,弘一法师?林琴南?反正不是人们更熟悉的译配了大量俄苏歌曲歌词的薛范老师。
老渔翁,驾扁舟,
过小桥,到平洲。
一蓑笠,一轻钩。
……秋水碧,白云浮。
斜月淡,柳丝柔。
快乐悠悠!
是欧洲的何哥哥通过中国的WM召回了1940年代的中国时光,时间可忆,时间可以回首,几乎近乎不朽。
WM不自觉地跟随着哼出了声音,何哥哥睁大了眼睛紧紧看着WM,WM有点不好意思。她说:“中文的词儿,比原文更美好,我们小时候是不是一起唱过呢?”
WM再次一怔。
WM说:“听父亲说过,你们是1950年离开中国的,那时候我15岁。你应该很小。你会唱歌了吗?你……对我们家,对我这个人能够产生印象和记忆了吗?”
两秒钟后!WM想起了她的名字,WM叫了一声:“何哥哥!何哥哥!”
她仍然兴致勃勃,不回答WM认定她年纪小、不会记住W某人的疑惑,她说:“一个是你的声音从小就非常好听,一个是你的头发长得浓密……不知道这是我的记忆还是听我父母说的。有什么办法呢?”
WM的感觉是她有一点兴奋。WM也不懂她说的“有什么办法”,它可能是需要加问号的疑问句,疑问所在与含意,也可能是她不愿意与老相识如此陌生与遥远。她要说的到底是什么呢?
WM有点不安,WM怕她会过来摸一摸自己的头发。WM想起了1954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为纪念契诃夫逝世五十周年,上演话剧《万尼亚舅舅》,导演是苏联专家列斯里,男主角“舅舅”由金山饰演,第二男主角医生由吴雪扮演。路曦扮演的第二女主角索尼娅有一段台词:“我不美,我不美……如果一个女孩子长得丑,人们就会安慰她说,她的眼睛或者耳朵长得美……”1954时的W某人已经被契诃夫的剧本阅读搞得神魂颠倒,欲死欲仙。包括路曦,包括导演孙维世,包括列斯里,包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与涅米罗维奇·丹钦科……他都五体投地。
尤其是契诃夫与妻子奥尔迦·契诃娃,令WM很想为屠格涅夫长篇小说与契诃夫戏剧大哭一场。
WM那时魔魔障障地下了决心要写作,要写话剧,拼掉小命也要写一出话剧,要请孙维世导演。
后来,50年代的事儿,一切都过去了,过去得比40年代日占区龚秋霞唱的“蔷薇”与“伊人”还快。而20世纪80年代,有些过去了的烟云又见惊鸿一瞥,恍然再现。
然后无意中,不小心中,一切随风逝去。
那么WM不能不说,“哥哥”以不十分地道但又无懈可击的中文说话,也有一种“好听”的感觉。WM还想到了法国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与德国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那里边的主要人物,似乎是从出生就有绝佳的观察与记忆能力,而比能力更重要的是记忆与不忘的愿望。直到数十年后,有一位朴实无华令人唏嘘的再无新作问世的同行,指责WM不应该写他3岁时的最初记忆,可怜的过气作家认为5、6岁前的儿童,只应该是万事掉色(shǎi),全面遗忘。
可能的,19世纪,作家的记忆力比现在好。18世纪的人类记忆应该更好。至于后来,电脑的发展使人脑日益丧失了记忆自信,就是说,不兴过早记忆,人要能忘能记,最佳人生与养生之道。如果好了伤疤一点不忘掉疼痛,你此生能不活活痛死吗?
而WM在《闷与狂》里写了一点最早的3岁前后的童年记忆,受到一位别开生面、热了电视剧与国内外图书市场的作家倾情夸奖,而另一位长期寂寥的小哥则愤然不允许WM记性太早。
也可能,晚年了,快结束一切了,他或者她,老人们可能有机会突然涌出了一切的一切,记忆、印象、旧梦、闻说、讹传,倒也令人感动。
何哥哥笑了。说:“太小?我从前是太小的吗?是两岁吗?两岁的事儿我不可以记住的吗?那就是。我应该什么都忘记了?两岁以前的一切,都等于零吗?会不会是见到两岁以前已经相识的朋友,把忘记了的一切零,又都想起来了呢?”
她又说:“倒是后来,我在这个废墟国家上学、离婚、失业,中国、欧洲、童年,我什么都忘了。”
她又说:“我是自由的,也是孤独的。我知道我不想做什么、不喜欢做什么,我可以不去做我不想做的任何一切;我的困难是不知道我究竟想做什么,我需要做什么。我已经33岁了,大学毕业以后我主要是靠失业救济金活着。我知道我还什么都没有做,不知道我可能有什么真正的做的可能。
“我每天都会拥有一些等于零的记忆、麻烦、与课题,”何哥哥接着说,“想起零,毕竟不是没有想,不是0在想0,而我的N在想,N+0或者0+N,哪怕N×0或者0×N,都不绝对等于0×0吧?我的童年时代的朋友!”
概括、综合、哲学。她在欧洲,受了笛卡尔还是赫拉克利特的影响?自由与孤独是孪生的一对,思想从0到0、从0到N、从N到0……说得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