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至一念

作者: 何立伟

乃至一念0

这是一对父女十几年间的平凡生活,女孩的蹒跚蜕变,也是父亲的步步衰颓。要有多少耐心才能守护一个幼小的灵魂破土?要有多少爱才能浇灌她恣意绽放?一个卖鱼人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带着海的腥咸,和着温柔的低音,那是普通人拼尽全力谱写的爱之乐章。

七月下旬一个周六早上,朱大福带着他上高二的妹子急匆匆穿过下河街。街上落下的阳光像一条长长的带鱼。绿头苍蝇在满街的鱼腥气里嗡嗡飞舞。街北头打赤膊的老王正从蓄着水的塑料盆里抓起一条四五斤重的草鱼按在砧板上,鱼尾巴有力地弹动,砧板就成了一面惊心动魄的非洲鼓。老王一刀就把鱼头剁了下来。鱼尾巴仍在有节奏地弹动。一个中年妇人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红色百元人民币站在鱼摊前,等着老王称秤。她后面还有五六个人在懒洋洋地排队。

下河街是一条有一两百年历史的鱼市。街两旁都是卖鱼和水产的店铺,街沿上摆着好长一溜剁鱼的砧板,往下水道哗哗流着的水都是淡红色鱼腥味的血水,飘着情人般相互簇拥的泡沫。

朱大福在前头走,女儿颖子跟在后头。朱大福不时回过头来催促:“快点,莫憨!”颖子有一米七几,比她老爸高出大半个脑壳,一脸不怎么情愿的表情。她应该算得上同龄女孩子中出落得比较好看的那一种妹子,长身秀目,跟走在前头的老爸反差很大,看上去好像不是一家人。朱大福三角眼,塌鼻梁,身形猥琐,如果在旧戏里扮小丑,根本不用化装。

“快点走咯我的祖宗哎!”

走到南头,朱大福瞥到了他自己的摊位。砧板和地上的塑料盆是干的,看不出颜色的遮阳伞收着,像竖在街沿上的一枚肮脏的惊叹号。两边的摊位上的业主都忙着生计,街上是川流不息的提着菜篮子的女人跟趿着拖鞋的男人,还有兴奋地嗅来嗅去的狗,它们拿尾巴不耐烦地拍打苍蝇。

让朱大福停下手中的活计是罕有的事。他是下河街最发奋的人,最早开市,最晚收摊。一双袖口勒上去的青筋闪动的手,五指像钳子一样,溜滑的鲇鱼和黄鳝被钳得动弹不得。

他的摊位是下河街最繁忙的摊位。

十七年前那个雨夜在他摊位上发生的事,朱大福没齿难忘,恍如昨日。他回过头望了一眼颖子,她那不晓得真实姓名的娘,如今在哪里呢?十六年来,她音信全无。狠心的娘。不可思议的娘。但朱大福从没有恨过她。朱大福只要回忆起当时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屋檐下瀑布一样的雨水,四面八方闪闪发亮的深夜,就像重温了一场难以置信的梦。

下河街横折过去的铜钱巷,安静多了,听得见麻雀叫。低矮的木板房同黑瓦屋,铝合金防护窗,电线杆上老军医治性病的小广告,所有的门口都堆着杂物,老旧、拥挤,阳光仿佛插都插不进脚来。

“是不是这里,嗯?”朱大福停住脚,站在一栋六层高的一看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的砖混结构的老房子前,回过头来问颖子。

颖子离他一米远,也站住了,显得很犹豫。她抬头看了看三楼,窗台上有一盆懒洋洋的绿萝,叶子上蒙了厚厚一层灰。

“老爸……”

“是不是这里?”

“我不要你这样子嘛。”颖子跺了一下脚。

“三楼吧?”

朱大福用力捶楼道右拐的第一扇门。颖子站在楼梯半腰,喃喃地说“老爸你不要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声音小得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张力武住在这里吗?”朱大福朝半开的门中探出的一张困惑的中年男人的脸大声问。

那男人也不搭话,朝对面指了指,把门甩上。

张力武出来了,在狠捶了几下门之后。他穿着白T恤和一条七分牛仔裤,夹着人字拖鞋,平头,浓眉上聚着少年的凶气,问眼前这个相貌丑陋的男人找他干什么。

朱大福一把揪住他的白T恤,一年四季飞舞着剁鱼砍刀的手还是蛮有气力的。他回头说:“你说这王八崽子如何欺负你的。”

张力武被揪得踮起脚来,才看到这男人身后的女同学。她正拿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望着自己。

“说啊!”朱大福颈部的青筋跳了出来。

“老爸,不要……”

朱大福一巴掌抽在张力武的脸上:“我要你欺负我颖子!”

张力武捂着被瞬间抽红的英俊少年的脸,浓眉竖起:“我捅你娘!”他想掰开那只揪住他T恤朝上提的手,但显然力气不够。他用大声的詈骂来掩饰在颖子面前的丢脸。“我捅你娘!”他怒不可遏,又动弹不得。

颖子上来了,她帮张力武掰动老爸的那只捉过无数条鱼的左手。

“你还敢骂老子!”右手一巴掌又抽在张力武的平头上。后者浓眉下的眼睛眯了一下,痛楚一时置换了愤怒。

颖子说:“老爸,不要再打了。你松手,求求你。”

张力武说:“好,朱颖,你记住,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你还敢威胁我颖子,”朱大福又给了一巴掌,“你威胁,威胁噻!”

“老爸,求你了,不要再打他了。”

“你还敢造我颖子的谣,败她名声!”

朱大福揪着张力武将他顶到墙壁上。

张力武被顶得不敢再骂娘了。他对颖子说:“我造了你什么谣你说。”

颖子哭起来,不说话。

“你不认账?”朱大福回头对颖子吼道,“哭你个死!”

朱大福是头一回这样大声詈骂自己的妹子。骂过了之后立即又心软,不过看不出来。

颖子抽抽搭搭说:“你以后不要再那样说我了好吗你?”

“我什么都没说!”张力武恨恨地望着颖子。

“还不认账!”朱大福又要抽他一巴掌。

“你说随便哪个都可以上她。”朱大福把声音压低了一点,“你说她是你们学校的公共汽车。你这狗婆养的!”

“我没这样说!”

“你说了。”颖子又哭起来。

朱大福又奋力抽了一巴掌,清脆,沉实,张力武脸上凸起了分明的指印。在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打不过这个男人时,少年的凶气消失殆尽。他继续辩驳,他没有这样说。声音里充满了委屈。他看了一眼他的女同学,目光含恨,同时也有几分乞求。

“是王中兴说的对吗?”颖子声音很小,似乎是在启示他。她不敢望他有通红指印的脸。那脸上的五官现在可不怎么端正。

“我不晓得是哪个说的,反正我没说。”张力武并不指认王中兴或其他男同学。

“还不认账,老子要……”巴掌又扬起来了。

颖子箍住了老爸的右手:“不是他,我怪错人了。”

“你刚才还说是他!”朱大福凶巴巴地望着这个世界上他最心疼的人。

“松手吧,我错怪他了。”颖子很伤心地哭,“张力武,对不起。”

张力武仰起脑壳来:“我捅你娘啊!”

颖子用所有的力气箍住朱大福暴露出青筋的右手。

走廊里不晓得什么时候围拢来了好多人。也不问,也不劝,他们是一群看戏的观众。有赤膊的男人摇着蒲扇,抽着三块钱一包的烟。有五十来岁的女人满脑壳夹着卷头发的夹子。一只黄猫在人们的腿间穿来穿去。张力武的父母幸好都不在家,不然这场热闹会收不得场。

这事当然最后还是收了场。张力武也没有报复朱颖。浓眉的少年还是心悸那双捉鱼和操刀的有厚茧的手。他只是常常怒目以对曾经喜欢过一阵子的、班上公认的最靓的女同学。这目光让朱颖有点小小的难过。说到底,她究竟还是喜欢他的。他也是班上公认的最帅的仔,身高一米八一,年级的篮球队中锋。她和他好过半个学期。在操场后面的那棵银杏树下,他曾把他的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裙子里。

除了喜欢他,颖子还喜欢过隔壁班上的李胖子。李胖子最害怕上体育课,因为绕操场跑一周让他几乎要窒息。他爸在解放西路开酒吧。他常常带着颖子去酒吧最里头的那个角落,在上了果盘之后问她要不要尝一点鸡尾酒:“名字好迷人,叫‘蓝色妖姬’。尝一口,就一口?”

很快她就把李胖子抛下了。因为她在酒吧里遇到了另一个人。那是个二十八九岁的青年。她认为他长得比张力武要帅,他的五官像是被雕刻出来的,而且穿得很时尚。他一个人坐在他们右边的一张小圆桌旁,一听德国瓦伦丁黑啤立在桌子中央,手里的玻璃杯上浮着泡沫。她不停地瞥他,发现他侧面的轮廓里暗藏着一种她说不出来的柔弱的气质,让她忽然有种冲动,想要把他搂入自己发育丰满的怀中。在这种冲动下,她抛下李胖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来:“你好,我们可以互相认识一下吗?我叫朱颖。”

“中学生也可以进酒吧?”他问,没有太多表情。

“这场子是我那位同学的老爸开的。我们只是找个地方坐一坐。”她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李胖子。肥头大耳的他正在手机上痴迷地打《至尊大主宰》游戏。这种爱好让他的成绩在他们班上倒数第二名。

“哦,是吗?”他望着朱颖,猜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颖子和这位她想把他搂在怀中的青年好了一周。愉快的一周,疯狂的一周,她身上四处留下了抓痕和齿印的一周。

“我叫徐铭达。”在星际酒店望得见湘江的落地窗前,他告诉了颖子他的名字。她正从浴室里出来,光着脚,睡衣下的小腿仿佛闪着缅玉的微芒。

颖子一直猜想这是个假名字。她有一次看到了他钱包里的身份证,但他飞快地把钱包收进了裤袋。无所谓,她想,只要此时此刻他对我好是真实的就行。就在一小时之前,他在酒店一楼给她买了一条巴宝莉的裙子。酒店的东西她都不敢看价格签。而且这么好的酒店她也是第一回走进来。坐观光电梯的时候她有一种在梦中摇晃的错觉。

他说他是从杭州出差来到这座城市的。“哦,一座城市里有山还有水,真他妈的好,”他说,“跟我们杭州差不了多少。”

他提到过他的工作,好像是IT业的,也听出来他好像是专门给银行做系统安全软件的工程师。他谈自己的工作只谈了两分钟就打住了,因为他看到了她脸上的茫然和心不在焉。

颖子当然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她真的勇敢地把他搂在了怀里。但她很快发现她的感觉欺骗了自己。实际上,他根本不柔弱,他很强硬、坚决,甚至鲁莽。一个人外表的模样和他内在的真实自我有时候截然相反。这让颖子又上了一堂学校里教不来的人生课。她比班上那些傻妹子在情感上要早熟得多,得益于她上过好多堂这样的课。

这个名字不知是真是假的青年,在颖子怀里待了不到一分钟就钻了出来,一把抱起她,在明亮的房间里转起圈来。有吊灯的天花板在旋转,落地窗和窗外的河流在旋转,漂亮的壁纸和拙劣临摹的世界名画在旋转,时间也在旋转。最后,咚的一下笑得喘不过气来的他们倒在了床上。他在上头,她在下头。他把她的睡衣一下就熟练地扒开了。他一口咬了下去。

在颖子不回家的所有时间里,朱大福魂不守舍。他在家里坐不住,一分钟也坐不住。他漫无目的地乱走,像条流浪狗,这条街晃到那条街,看到旁边的小巷子就走了进去。他喊着女儿的名字。没有任何人应答他。灯光在大街小巷飘着,凌晨为什么还有那么多车?车上有笑声。灯火仿佛也有。天空低矮,像墨蓝色的床单,轻轻伏盖在这座城市四处裸露的肢体上。朱大福的身影在街灯下不停地变长,或者变短。洒水车的电子音乐响起来了,在街的那一头,《致爱丽丝》,听得朱大福想骂娘。

清晨五点,从马王堆水产市场过来的第一辆送货车来到朱大福的剁鱼摊前。从不年检只在交警上班之前横冲直撞的黑皮卡,没有牌照,四处凹痕,看不出底色,下来的人把两筐鲜活的鱼倒进了砧板旁的大塑料盆。它们的跳动像是舞蹈。除了大年初一到初五,朱大福的每一天都是这样开始的。他蹲下来在磨刀石上咣咣地磨刀,脑壳里想的是通宵未归的颖子。街上有人走动了。咳嗽声特别清晰。醒得早的下河街,石块的路面开始发亮,倒映着一排排矮砖房的弯曲黑影。

七点半,朱大福就卖掉了两百多斤鱼。他的摊位是生意最好的。他公平,秤给得足,死鱼半价卖,手脚麻利。“对不起,”朱大福对砧板前的人打一轮拱手,“我有点事去。”湿津津的手在胸前胡乱地擦抹。

他来到颖子的中学。这是一所生源和师资都很差的学校,以学生调皮难管著名。男学生打群架,女学生谈恋爱,老师们得过且过。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