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
作者: 尹学芸
人的社会地位与幸福感常常不成正比,灵燕和久梅这对发小就是最好的例子。发生在她们之间的友情、嫉妒与误杀,让我们记起了那些无法平息的冤屈与欺侮,那些奋发的铿锵之音中隐隐的低泣声,尘埃下负重的身躯和灵魂。
一
零下七度。
她出来前特意问了下小度。小度小度,今天几度?智能屏里传出机器女声:零下七度,天寒注意保暖。她想了一下零下七度是什么概念,把穿好的旅游鞋脱掉换上长绒鞋,又在棉袄外边加了长款羽绒服。帽子手套全部捂严实,走到院子里才发现忘了口罩,又开门回来了。
老方在屋里问:“忘带手机了?”
“那倒不会。”她说,“手机相当于银行卡,得结账呢。”
她用手机付账也是最近几个月的事,是被方适子逼的,说钱不干净,容易传染病毒。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学会简单的几个步骤,方适子急出了汗,说妈你咋这么笨啊。
“我不笨。这不学会了吗?”她分辩说。
灵燕战战兢兢地从温暖的室内走出来,只露出两只眼珠感受冷空气。可她很快发现,天气不像想象的那么冷。没有风,太阳稀薄透明。太阳像是起早了,有些昏昏然。她在两个楼间错位处朝那枚乌蒙蒙的软蛋注视。她已经很久没有直视它了。它的升起似乎与她毫无关联。这是2022年的最末一天,过了这一天,它将永久堕入黑暗。新一年的太阳比它清新明媚,它再也没理由出来。
“堙没于黑暗,就不要再有什么指望。”她踟蹰着往前走,明显弓着腰身。想几十年后的自己会这样走路。而眼下,自己该是几十年前父亲的年龄,她不由得挺了下身板。
冰箱里就剩半棵白菜屁股,能做个醋熘白菜。二十天不出门,她把家里能做菜的东西都吃掉了。蘑菇、木耳、笋干、菜干。过去抽屉是满的,冰箱是满的,冷冻冷藏室都是满的。这二十天,就像地鼠一样每天打着小算盘,还是把各处储藏的地方吃得空空如也。她和老方两张嘴,何以能吃掉那么多?她很是不解。如果今天不去超市,还能再加顿白菜汤。就是把白菜帮煮烂,多加些调料。而过去,这些白菜帮是不吃的。老方腿部做了个手术,是小手术。膝盖划了十字刀,把骨头正了位。好不容易约了专家,单位也请好了假。做不做呢?老方一直犹豫。做。她鼓励。既然做,就要趁早。她开车把老方送到了医院,办好了住院手续。老方不放心地说:“姥姥那里……你一个人行吗?”
“没啥不行的。”她佯装干脆地说。
她没想到父亲那么快就走了。是老方住院的第四天,手术后的第一天。她在傍晚被母亲叫去时,没能见着父亲最后一面。她俯下身去喊:“爸,爸!你说句话,你说句话。”父亲已然了无声息。她抹了把眼睛看母亲,眼神里其实有埋怨,咋不早点喊我!但这话不会说出来,母亲凡事都克制,除非迫不得已。四目相对,都惶然无措,母亲先把目光移开了。父亲仰躺在床上,青黄色的脸颊塌陷,双目是永不再睁开的样子,闭紧的双唇上有枯干的死皮。她摸手、摸脚、摸胸口、摸鼻头,深邃的凉意一点一点浸透了骨头。其实父亲是温的,凉的是她自己。她“哒哒哒”敲着牙齿,抖动着嘴唇喊出的是“爸爸爸爸……”父亲不应。父亲的脸愈发晦暗,就像生前日益深长的叹息,既无力又无奈。
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有灰尘在飘,携着细小的嗡嗡声。这是初始,后来很多天,她都能听到灰尘行走的声音,犹如蜂鸣。那声音一响,她就止不住发抖。母亲打开柜子去翻找东西,她知道,那些备而无用的长褂短袄终于有了用场。它们都是从老家带来的。她也灵醒了,先给方适子打电话,让她到姥姥家来。方适子敏感,一迭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她踌躇了一下才说,不太好。女儿在山里的一所学校教书,才入职不久。“公共汽车还有半个小时才到站。”“没关系。”她怕吓着女儿,“那就晚一点来。”她当时想,反正已经这样了,早一点晚一点又如何呢?父亲会理解的。母亲一件一件在摆弄衣服,沙发上很快拼出个人形。“给方波打电话了吗?”母亲问。灵燕说,方波在杭州出差,赶不回来。之所以说在杭州,是杭州风声正紧,母亲常看新闻,知道哪里有情况。老方住院的事她一直瞒着父母,否则他们会惦记得睡不着觉。腿部动手术,那还了得!她用脸盆打了热水,试试水温,不放心,又添加了些凉水。好像父亲还能感受水温。毛巾夹在腋下走向父亲,她嘴里说:“来,我们干净干净。”
小时候父亲给她洗脸,总是这样说:“一猫爪,二猫爪,小猫小猫洗脸啦……来,我们干净干净。”
父亲每天早晨给她打电话,接通后说一样的话:“灵燕,你今天出得来吗?出不来也没关系,我们这边挺好的。吃的喝的都充裕,你不用惦记。”每天这样说,连情绪都不变。他是想以此来宽灵燕的心。其实是想得到确切消息,女儿能不能出来。得知灵燕的小区还没有解封,他就一心一意等。明天总会有希望。他们住得并不远,开车过去只需要十分钟。那个房子是灵燕住过的旧房,她搬了新居,把父母从乡下接了出来。“快了,快解封了。”灵燕总是这样说。开始是父亲需要隔离,后来是自己需要隔离。小区的门口安了挡板,人们像瞧戏一样伸着脖子朝外看。外边其实没啥好看的,一条横向路,对面依次是蔬菜店、水果店、饭店、理疗店、擦鞋店,无一例外关着门。只有大药房门口放着一只小桌子,穿着白衣服的小人儿在里面端坐,就像庙里的灵公。灵燕那天也借机去外边放风,站在高坡上,突然看到了一只手推着自行车的父亲,站在大门口正中央,踮着脚往小区内张望。他来这里探究竟了。灵燕想。难怪今天没有打电话。灵燕把手机从棉袄兜里拿了出来,又放了回去。父亲没有给她打招呼,说明父亲不想让她知道他来这里。那就假装不知道吧。风把父亲的白发撩了起来,有一撮像灵犀一样在脑顶摆动。她甚至看到了父亲抹了把鼻涕,蹭到了鞋底上。灵燕心里很急,嘴里说,快回家吧,天这样冷,来这里干啥?看与不看还不一个样?但她知道对父亲不一样,哪怕是看见了小区的遮挡板,也像看到了女儿,否则何苦在风中停留。父亲终于决定走了,他扭转了车把,骑上了自行车,很快就被树木和公共汽车遮挡了。公共汽车上空无一人,一拱一拱地往前走,红色的广告招贴亦步亦趋跟着它。灵燕估算父亲应该到家了,才把电话打了过去。
“最近没有骑自行车吧?记住千万不要骑,路上车多危险。你都快八十了嗳。”灵燕嘱咐。
“没骑,没骑。”父亲撒谎,唯恐女儿为他操心,“又不走远路,骑车干啥。”
她一直不接受父亲已经走了的这个事实。脑子一静下来,灰尘就在里面带着风声穿行。
二
超市就在小区西南角。出来之前,灵燕在纸上写了所需物品,用手机拍了照片。还特意问老方,你有啥需要捎带的吗?没有。老方瓮声说。他是手术后一周出的院,出院那天父亲过了头七。也是在那天,所有的小区都解封了。灵燕去医院接他,上车以后老方第一句便问:“姥姥姥爷都没事吧?”“没事。”灵燕答。她打定主意安顿好了再告诉老方。眼下又过了二十几天,他已经能拄拐下地了,只是腿上打着绷带,像个伤兵。灵燕还是没有告诉他父亲的事。灵燕有些说不出口。六月份公公去世了,老方吃饭的时候愣神,灵燕说,你这回成孤儿了。老方一下子就笑了。人生就是生老病死,走过一截就少一截。这就像爬坡,爬到顶就彻底休息了。要不然呢?他们经常说起这些事,不碍口。但父亲似乎不一样。适子一直在学校值班,那个学校教职员工少,逮着年轻人就不放手,就像不使白不使。太久没有进商场,需要买的东西太多了。灵燕提醒自己,在人少的区域活动,拣紧要的买,买完赶紧回家。她走几步就喘得厉害,心脏跳得像只遭了惊吓的兔子。她是老方出院的那个晚上开始发烧的。老方烧,她也烧。只要老方不是腿部感染引起并发症,她就能忍。她和老方就是这样约定的。他们挨过了那几天的担惊受怕。除了脸小一圈,没啥损失。还有就是心脏擂鼓样地跳,似在提醒它的存在。朱灵燕走到了马路牙子上,小区里车满为患,病毒肆虐的时节,大家都减少了外出。仿佛世界就是属于汽车的,只要有空当,准有一辆车横亘。那些五花八门的车标让朱灵燕目不暇接,她总是企图认识那些眼生的,记忆库里却没有储存相应的资料,这让灵燕颇觉得不甘。“它们会不会……只是玩具?”想法骤然晃过,她茫然四顾,砖红色的楼体有些倾斜。那些枯树是永生的模样。几只寒鸦从树梢飞过,“哑”的一声叫——她险些撞着那一脑袋白头发。他抬起头,吓了她一跳。是一张酷似父亲的脸。八字眉,单眼皮,厚嘴唇,鼻峰有些料峭。这样的鼻子鲜见,是太突兀了。她错愕的瞬间他侧身而过,颠着小步往前走,他并没有被打扰。她却跌下了马路牙子,魂都失了。
她缓缓靠在一辆车的车头,手触到了冰冷的车体,像是被烫着了,身上一抖,急忙把手缩到了袖筒里。天蓝得有些虚妄,太阳升高了些,一副惨白相,似是在追逐着她走。只是并没有增加多少暖意,空气似乎冷凝了,她的鼻孔里增加了黏度。这才发现,口罩兜在了下巴上。她把口罩戴好,吸一口气,口罩便紧贴在鼻孔上,人都要窒息了似的呼吸艰难。
我是不是在做梦?
她拿出了手机,想给谁打个电话。那种想要倾诉的欲望突如其来。看似与惊吓有关,其实并无关联。她心里积郁了些东西,想找个人说说。只是不知道打给谁。你没事凭啥打扰人?人家会不会以为你是神经病?手指在手机屏上快速滑动。脑子里也在密集搜索。老方。适子。左邻右舍。一干同事。亲戚朋友。好像没别人了。她越翻越泄气。关键是,很多名字稀奇古怪,当初存的时候自以为知道他是谁,时过境迁连影子都没留下。他们静默地藏在她手机里,从没出来打声招呼。突然有个名字跳了出来,她有些吃惊地端详,接着脸上的笑纹像涟漪一样漾出来——她居然存了郭久梅的电话。
她端详了片刻,用指甲去抚摸那个名字,心里有些异样。前边是个垃圾箱,绿色的箱体上是顶黄帽子,中间画了颗小草莓。垃圾箱都这样讲究了。她小心地走过了它,站在一棵通体精光的白蜡树下,站好了身形。
办公室里的常青藤长着碧绿的叶子。房间调到了二十五度,这让植物恍惚觉得到了生长的季节。它们拼命攀爬,从书架顶端一直爬到了门框上,利用那一厘米的凸起,稳固了身形。她把垂下的叶子修剪了一下,才不妨碍开门关门。几片叶子丢进了硕大的花盆中,她接通了那个电话。“朱……灵燕?”她有些意外地嚷。她没存她的电话,没想到她还存着她的。“你怎么……”不容她问话,朱灵燕就绵密地问了许多问题。你还好吗?你在哪儿?你单位在哪儿?你方便说话吗?你方便……见客吗?
这似乎不是那个性子绵软、没有主见的朱家灵燕。虽然声音还是那么焦脆,但似乎少了……灵魂。想到“灵魂”两个字,郭久梅无声地笑了。她越发喜欢用这些大词,似乎是一种无言的加持,相跟着心情愉悦。这个电话太是时候了,她一个人值班,刚好无聊,刚好修剪完常青藤的枝杈,让它们能在墙壁上稳固身形。那些多余的枝杈消耗了太多的养分,她早就想修剪它们。她甚至没留神它们已经爬到了门框上。生命多么神奇!她只是在它干燥的时候喂一点水,它居然就可以这样蓬勃!她隐隐有些感动。修剪后的常青藤越发精神健硕,就像男人由满头长发陡然推了小平头,是种难以言说的新奇和改变。当年侯红贵就是留长发的人,久梅说不喜欢长头发,再见面,他就理成了小平头。他们确定关系就在那一刻,久梅觉得,一个男人能为自己改变,终身就值得托付。
谁知道呢。
她信步踱到了窗前。偌大的院子里空空落落,只有寥寥的几辆车。若是工作日,这里一个空闲车位也不会有。越是年轻人,越是开好车。院子里一片波光潋滟,像阳光反射下的湖水。她原本可以不值班,可办公室的小孩是河北人,管控放开,她河北的娘来了。郭久梅处长大剌剌地说,在家陪娘吧,不用来值班了。值班其实也没事情,不像前一段,要提防明察暗访,要报各种表格,要守着电脑查看往来信息。上传,下达,像战时那样紧张。就因为走出了那段危险期,久梅才想让那个小孩歇一天。她经常翘班让小孩一人值守,单位离家近,若遇有人查岗,就说她回家吃药了……中年女性,这都是可以说得出的理由。此时她又有些后悔。如果小孩在,就可以给客人沏茶倒水。这很重要。尤其是面对朱灵燕,自己倒和别人倒是有区别的……既然她不在,也就算了。她没想到朱灵燕要来见她。“她一定有事。”她心里嘟囔,这样一个多事之冬,没事为啥来找自己?